反思与开拓: 上海词学研究70年述评
2020-11-18彭国忠刘泽华
彭国忠 刘泽华
上海的词学研究和创作,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根据我们所编《上海词钞》统计,从北宋到1911年,上海词作品达到两万首,其量当得一部《全宋词》。上海的词学研究传统要回溯至新中国成立前,近代上海承祧着古老江南的氤氲秀气,亦接纳着突然涌入的现代思想,词学在这风云变幻中酝酿着现代的转型。在动荡的年代里,上海以独特的包容性,将满清遗老、南社文人揽入怀抱。1911年后,朱祖谋、夏敬观、况周颐等著名词人如川赴壑,先后抵沪,舂音词社、沤社等词学团体应运而生。著名学者吴梅、龙榆生任教于光华大学、上海暨南大学等现代学府,现代词学传统的种子就此播下。龙榆生于1933年创办《词学季刊》,专门刊发词学文章,刊物汇聚了夏承焘、唐圭璋、卢前等著名学者,影响甚钜。曾大兴将现代词学谱系划分为南派与北派,南派多传统词人,龙氏受砚于朱彊村,自归入南派词学(曾大兴 103—111)。南派词学承嗣常州词派,将自己纳入词统,标举南宋词,但龙榆生却表现出异于其师的广阔视野,揭橥苏辛:
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东坡为开山,稼轩为冢嗣,而辅之以晁补之、叶梦得、张元幹、张孝祥、陆游、刘克庄诸人。以清雄洗繁缛,以沉挚去雕琢,以壮音变悽调,以浅语达深情,举权奇磊落之怀,纳诸镗鞳铿之调。(龙榆生,《龙榆生学术论文集》 300)
胡明先生曾将龙氏归入“体制内派”的学者(胡明 16—29),但龙榆生显然有着跳出传统词人的意识,努力将自己拉上由“学词”而“词学”的路径,尝试建立现代学科意义上的词学。其撰《词学研究之商榷》一文,明词学与填词之别:
取唐、宋以来之燕乐杂曲,依其节拍而实之以文字,谓之“填词”。推求各曲调表情之缓急悲欢,与词体之渊源流变,乃至各作者利病得失之所由,谓之“词学”。(241)
“北派”的胡云翼也是建立现代学科意义上词学的有力推动者,胡明先生将其划入“体制外派”。胡云翼并非传统词人,自己不创作,也不主张他人填词。他在《词学概论》中云:“我这本书‘词学’,而不是‘学词’,所以也不会告诉读者怎样去学习填词[……]。词体在五百年前便死了。”(“词学概论” 175)在与过去“断裂”后方可对过去进行指涉(阿斯曼 23—27),而词学完成现代转型的要求是与词统决裂,胡云翼通过“拒绝填词”的方式把自己的身份置于词统之外。死亡是造成“断裂”最原始的形式,胡云翼的“死亡宣告”恐怕不仅仅是源于建立现代词学的自觉,更是受胡适“白话文学才是活文学”观念的影响而产生的。唐宋乃至明清,词家的理论都是为其创作张本,他们也是词史的一部分。于是,当学者跳出词统后,尊体的工作不再成为必要,南北优劣的讨论不再与创作轨式相关,搭建统序的观念也从词选中撤退。
1947年胡云翼来到上海,于是“南派”与“北派”相遇,“体制内派”与“体制外派”相会,当代上海词学研究大幕由此启开。庄子常常多方譬喻以求达意,本文亦拟从多个角度入手,力图使它们彼此照亮对方视域内的盲区,以勾勒上海词学界70年的灿烂图景。
一、辉煌的历程: 上海词学研究的三个时期
我们把70年的上海词学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转型期,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77年,接近三十年,其实只有一半时间在进行词学研究。1965年胡云翼去世,次年龙榆生去世,加上国内政治气候的影响,此后上海词学研究基本处于沉寂状态。第二个时期为繁盛期,从1978年高校恢复研究生招生到1999年,上海词学在经历沉寂后,呈现出异彩纷呈的繁盛。第三个时期为发展期,即2000年至今。
(一) 转型期
此时期受泛政治化思想的影响,学术研究往往会跌入庸俗社会学的陷阱。这一时期的词学研究明显有别于新中国成立前,且对之后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笔者认为应称之为转型期。马兴荣先生在《建国三十年来的词学研究》中认为这一时期有着重思想轻艺术的问题,进而导致重婉约、轻豪放(马兴荣 21—34)。
且今日何日乎?国势之削弱,士气之消沉,敌国外患之侵凌,风俗人心之堕落,覆亡可待,怵目惊心,岂容吾人雍容揖让于坛坫之间,雕镂风云,怡情花草,竞胜于咬文嚼字之末,溺志于选声斗韵之微哉?(299)
显然龙氏认为当时“国势削弱”“士气消沉”,苏辛之词有别于“雕镂风云,怡情花草”之词,面向现实,发悲壮慷慨之音。在1949年后,由于泛政治化思潮的影响,文学过分强调人民性、社会性,于是对豪放派的推重势所必至。在这样的浪潮中,龙榆生对二分法的态度由之前的不自觉地陷入,变成了主动地妥协,其在1957年《新建设》上发表的文章《宋词发展的几个阶段》中说道:“后人把它分作豪放、婉约两派,虽不十分恰当,但从大体上看,也是颇有道理的。”(665)但龙氏在此阶段对苏辛的重视,不仅仅是对新中国成立前观点的延续,也不仅仅是迫于时势,他在1964年所作《卜算子》中说:“密处不通风,疏处能驰马。出入苏辛周贺间,旨在抑骚雅。”(《忍寒诗词歌词集》 318)显然他此时希望借助苏辛反拨清代常浙词派之失。可见表面上新中国成立前后学术观点一以贯之的龙榆生,其主张的内涵前后实有不同。
胡云翼在这一时期出版的《宋词选》也表现出了对豪放的推重,此书选词数量以辛弃疾、苏轼、刘克庄分列前三,分别是40首、23首、12首。刘过的一些词流于粗俗叫嚣,但胡云翼却认为这类词“正好冲淡宋词里面的脂粉、油腻气,不足为病”(胡云翼,《宋词选》 254),这样的审美趣味明显异于胡云翼在1928年出版的《抒情词选》。《抒情词选》选录欧阳修词最多,辛、苏、刘则分别入选10首、11首、5首。重思想内容而轻艺术特征的趣向在《宋词选》中也有显现,如谈到晏殊:
[……]经过苦心的刻画而又不显得斧凿痕迹。在写景方面具有这种特色的作品比较多[……]。但是,字句的工丽不足以文饰作品内容的空虚。[……]王灼《碧鸡漫志》里说:“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这是离开思想内容而空谈他的风格[……]。(《宋词选》 9)
此时期全国的词学研究都卷入忽视艺术特征的潮流,但在上海词学界也并非无人察觉此弊端。龙榆生就曾在1957年发表《谈谈词的艺术特征》,在这之后华东师范大学万云骏也发表论文《词话论词的艺术性》,他在文章中说:“重视词的艺术性,不要低估婉约派词人在文学史、诗歌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这恐怕也不是对古典文学遗产的批判地继承问题中的一个小问题吧。”(万云骏,“词话论词” 61)但这微弱的呼喊转眼便淹没在重思想内容、重豪放的滚滚浪涛中。粗暴地将词分为婉约豪放,将词人分为婉约派和豪放派,将豪放视为主流而婉约为逆流,这样的二分法在这一时期几成定论,这导致对文本和作者的理解趋于简单化、片面化。但这并不意味着二分法一无是处,其对于消解清代以来词分南北的观念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在这一时期全国范围内还掀起了关于李清照的大讨论,上海词学界也参与其中。1958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四年级唐宋词小组在《复旦大学学报》发表文章《批判刘大杰先生在李清照评价中的资产阶级观点》,认为李清照的词并没有反映出人民的思想感情和历史的真实面貌,脱离了人民大众,她反对词体解放的主张和创作实践使其陷入了形式主义的泥坑。这场大讨论最终也随着肯定李清照一派的妥协而消退。这一时期所产生的问题在第二个阶段,也就是上海词学的繁盛期,才得到清算。此后,学术研究进入了近乎停滞的状态。
(二) 繁盛期
转型期过后上海词学界迎来了繁盛期。龙榆生遗著《唐宋词格律》实为此时期上海词学研究之嚆矢。该书原名《唐宋词定格》,是龙先生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时的讲义,张珍怀整理校勘并在卷末附《词韵简编》,197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自此,沉寂十年的上海词学界又活跃起来。这一时期词学研究的展开建立在对前期潮流的反拨上,在批判中反思,在反思中开拓,积蓄已久的力量喷薄而出,终于造成了词学研究鲜花着锦般的繁盛。此时期有两股大的潮流,其一是对前三十年的纠偏,其二是西方理论的涌入。
所谓纠偏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为婉约正名,一方面是对艺术特征的强调。1979年万云骏在《学术月刊》上发表《试论宋词的豪放与婉约派的评价问题——兼评胡云翼的〈宋词选〉》,认为豪放派与婉约派并不能截然二分,“苏轼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也有不少婉约之作”(万云骏,“试论宋词” 45),他们有对立的一面,也有相互融合的一面。同时万先生也指出豪放派一些“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词作,使词议论化、散文化而缺少比兴。文章把矛头对准了胡云翼的《宋词选》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认为他们对豪放派“悬着一个一般皆好的标准”,对婉约派“悬着一个一般皆不好的标准”(46)。万云骏借着对胡、刘二人的声讨,指明了之前的词学研究受到“文艺上‘左’的倾向的影响”(48),他同时指明了重豪放轻婉约和词分二派的偏颇,为上海词学界将要开始的婉约豪放大讨论导夫先路。钱鸿瑛女士在同年也撰文《婉约词散论》,提出婉约和豪放是不能分优劣的,同时反驳了胡云翼、夏承焘斥周邦彦、姜夔为“形式主义”“格律派”的观点,肯定了周、姜二人创作的艺术性和美学价值,为婉约派张本(钱鸿瑛 21—26)。《西北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以《词的“派”与“体”之争》为题,刊登了周楞伽与施蛰存的往来通信,两人对婉约豪放二派是流派还是风格的问题展开争鸣。施先生认为婉约词人有豪放之声,豪放派词人亦作婉约之语,截然二分而以豪放为正宗则陷入“极‘左’之论”,豪放婉约实指风格而言,决不能以词派视之。周楞伽则坚持豪放派与婉约派的说法,认为“如果写《词史》必须大书特书宋词有豪放、婉约二派”(施蛰存 322—27)。此外,蒋哲伦、高建中等沪上学者也参与到大讨论中。1983年由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第一次词学研讨会进一步深化了豪放婉约的论争,会上就豪放派和婉约派的说法是否成立以及孰为正变的问题展开了讨论。
在纷繁的聚讼中,王水照先生别出手眼,1984年他在《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发表《苏轼豪放词派的涵义和评价问题》一文,认为苏轼“以诗为词”的创作革新与其“豪放”的创作个性互为表里,而清人的二分法具有以豪放婉约分派和以正变分派两种内涵,于是豪放派和婉约派成为了革新派和传统派的代名词。他指明二分法“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也不是对艺术风格的单纯分类,更不是对具体作家作品的逐一鉴定,而是指宋词在内容题材、手法风格特别是形体声律方面的两大基本倾向,对传统词风或维护或革新的两种不同趋势”(王水照,《苏轼研究》 182)。对于当时词学界要破除二分法的意见,王先生认为只要厘清了二分法的内涵,且又约定俗成,大可继续沿用。
这一时期对婉约豪放优劣的重新反思,导致大量研究婉约词人的优秀成果出现,如徐培均《李清照》、万云骏《温庭筠》、王水照《韦庄》、陈邦炎《吴文英》《周密词传》、钱鸿瑛《柳周词传》等。尤其是对前一时期被斥为“形式主义”“格律派”的周邦彦、姜夔的研究,更是成果颇丰。如蒋哲伦校编的《周邦彦集》《周邦彦词选注》、钱鸿瑛《周邦彦词赏析》,单篇论文如蒋哲伦《论周邦彦羁旅行役词》、刘永翔《周邦彦家世发覆》等,钱鸿瑛1990年出版的《周邦彦研究》从周邦彦之生平、周词之艺术特色等方面进行了讨论,对其爱情词、羁旅词、咏物词分而论之,是第一部全面研究周邦彦的专著。
与此相勾连的是对李清照评价的讨论,此时期对易安的评价多是赞美称颂,迥异前辙。徐培均在《李清照》一书中对其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认为其感情深至,直抒己意,坐实了王士禛对她“婉约之宗”的评价。但是徐先生撰文时毕竟刚进入80年代不久,未能全脱前期学术界对易安词思想的斥责,他在书中说:
李清照的词作虽然艺术成就很高,但她后期有些作品内容过于伤感,情绪过于低沉。这虽然是那个时代给她留下的创伤,对我们今天来说还是具有认识意义,但它们毕竟缺乏一种积极的鼓舞人心的力量。我们在阅读欣赏这类作品时,应该批判地予以对待。(徐培均,《李清照》 92)
随着学术界对前期反思愈加热烈,徐培均1981年发表文章《浅谈爱国词人李清照》,在思想内容方面对易安词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她“无论在诗中,还是在词中,基本上都是以爱国主义为基调,抒发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并给其加上了“爱国词人”的头衔(“浅谈爱国词人李清照” 130—31)。顾易生于1982年发表文章《北宋婉约词的创作思想和李清照的〈词论〉》,对于在前期被称为阻碍词体革命的《词论》进行了肯定,认为李清照“别是一家”强调词有别于诗的观点具有进步意义。作者可以大胆借助词抒发真情实感,反对卫道者的戒律,具有解放意义(顾易生 84—92)。
在对李清照的评价问题进行反拨时,学界难免从一个误区滑向另一个误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面对学术界对李清照的称扬,赵山林发表文章《谈谈李清照词的评价问题》,对“婉约派到李清照发展至顶峰”“李清照打开闺情词的新阶段”“李清照对慢词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观点进行纠偏,但他采取了较为温和的态度,肯定了李清照的艺术成就以及《词论》在词史上的价值(赵山林 65—70)。
在前期研究中还存在着过于重视思想内容,而忽视词的艺术特征的问题,纠偏的另一方面就是对艺术特征的重视。万云骏于1979年发表《词话论词的艺术特征》,紧接着于1980年发表《评胡云翼〈宋词选〉》直指胡云翼论词时忽视艺术,“把字句描写和思想内容割裂开来”(“评胡云翼” 63—71)。此后,在上海词学界,如程俊英《诗经的语言艺术——兼谈诗词曲的修辞》、狄兆俊《从白石词看词语的锤炼》等对词的艺术特征展开讨论的论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对艺术特征的重视这一潮流同时伴随的是对理论方法的重视。进入新时期后,五花八门的西方理论一股脑涌入国内,1981年李泽厚《美的历程》出版掀起了再一次的美学热,80年代中期在学术界出现了所谓方法年,系统论、控制论、符号学、阐释学……学术界像干涸已久的土地,如饥似渴地吸取着理论的水分,这极大程度上消解了“左”倾思潮所带来的创伤。邓乔彬、方智范、高建中、蒋哲伦、钱鸿瑛等学者先后发表词论方面的论文,1994年出版的《中国词学批评史》是上海词学界对于词论研究的集中表达。该书由方智范、邓乔彬、高建中、周圣伟合作完成,第一次对词学理论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构建起了词这一文体的批评通史。这一时期美学热在上海词学界促成了三部专著的诞生,即钱鸿瑛《词的艺术世界》、邓乔彬《唐宋词美学》、吴惠娟《唐宋词审美观照》。钱鸿瑛的《词的艺术世界》作为第一本关于词的美学著作,框架即创作主体论、审美主体论、作品本体论、鉴赏主体论,其论述明显受到康德、格式塔美学等西方理论影响,但作为全国第一部这方面的著作具有重要的开创性意义。
对词艺术性的回归大潮与美学热相互作用,鉴赏热随之而来,各类选本赏析层出不穷,上海辞书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的《唐宋词鉴赏辞典》堪称鉴赏热集大成的成果。上海学界施蛰存、万云骏、陈邦炎、朱金城、顾易生、马兴荣、王运熙、徐培均、钱鸿瑛、王水照、蒋哲伦、方智范、邓乔彬、高建中、赵昌平、朱易安等学者都参与其中。该书收录了唐、宋、辽、金共327位词人的1 500多首词作,共计295万字。文本细读的主张并未让学界的眼光囿于微观,相反,反思与回归的主题所带来的“重写文学史”的呼喊让人们“以小见大”而喜从宏观立论,《文学遗产》专设的“古典文学宏观研究征文选载”就是对这一时期气息的敏锐捕捉。
新中国成立后唯一专门刊发词学学术论文的期刊——《词学》也诞生在这个时期的上海。该刊物于1981年由施蛰存先生创办,施蛰存、马兴荣与夏承焘、唐圭璋一同担任主编,宛敏灏、万云骏等著名学者担任编委。《词学》分为著述(论述)、文献、转载、书志、文录、词苑、琐记、图版等栏目,为词学界新老学者提供了重要平台,《草堂余意》《支机集》等珍贵文献版本皆由《词学》刊出,同时《词学》还将目光投向海外,创刊号就刊登了日本汉学家松浦友久的文章,其后第九辑作为海外词学研究特辑刊发了高友工、孙康宜、约翰·休斯、村上哲见、车住环等十余位海外学者的文章。1983年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及词学编辑部组织了第一次全国词学讨论会,词学会筹备委员会亦在会上成立,唐圭璋担任会长,施蛰存担任副会长,马兴荣任秘书长,努力构建起词学界的“朋友圈”。1995年华东师范大学举办了一次词学研讨会,这次研讨会是台湾“中研院”文哲研究所在1993年举办第一次词学国际研讨会后,为求与大陆学者交流,委托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第二次研讨会。大会对主题本未加以朝代限定,但提交的文章几乎都与清词相关,以至于《中国韵文学刊》在简讯中将之称为“清代词学研讨会”(文之 120)。词学研究的重点由唐宋转向清代的趋势已经呼之欲出。
在这一时期,刚刚走出沉寂的词学研究迅速进入了百花齐放的繁盛期,1996年出版的由马兴荣、吴熊和、曹济平主编的《中国词学大辞典》正式为这个阶段进行总结陈词。该辞典收录词学条目7 200余条,按术语、词人、流派、词集等十二个门类编次,卷末附有《二十世纪词学研究书目》,胡明先生称之为“词学全部作业的交卷”(胡明 16—29)。这个阶段的主题是回归与反思,从庸俗社会学笼罩下的讨论回归到词学本身,反思新中国成立以来词学研究的错误倾向,在回归与反思中词学也迎来了蜕变,为即将到来的新时期作好了准备。
(三) 发展期
在经历了繁盛期的喧闹后,词学研究渐渐趋于冷静,人们开始对之前的狂热进行反思。如这一时期对李清照评价的再讨论,上海词学界以彭国忠、周茜的文章为代表。彭国忠对学界过高评价李清照的现象进行了鲁迅所谓“拆屋”式的纠偏,其《李清照〈词论〉的价值重衡》从多方面对《词论》进行重衡,认为李清照提出“别是一家”是以“诗”是正统而词不能与诗文地位相等为前提的,李之仪早在《词论》之前就已经提出“自有一种风格”且更为深刻,《词论》在谈论音律与评价词人时也存在着错误(彭国忠,“李清照《词论》” 69—76)。在之后的《试论李清照词中的花草意象——兼论李清照词创作的低俗倾向》中,彭国忠进一步提出李清照在创作实践中未能贯彻其理论,其词中的花草意象或情物扞格,或无所寄托,用典方面也多是俗典、熟典(“试论李清照词” 52—60)。其《赵明诚李清照夫妇金石录存在的问题》认为赵明诚、李清照夫妇《金石录》存在三大方面问题: 一是《金石录》中金石及拓片来源并不皆合法,其中有非法手段获得者;二是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后对《金石录》文字的润色,不符合赵明诚原意;三是《金石录》对欧阳修进行多方面几乎否定性的批评,多有不当(“赵明诚李清照” 271—89)。周茜认为历代对李清照评价的变化源于历代不同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理想,而20世纪以来李清照词史地位的提高与女性解放思潮和对白话文的重视息息相关,其流传至今的作品数量也十分有限,究竟李清照的词学史地位如何,我们应该更客观冷静地去分析(周茜 102—12)。
这一时期词学界的学术视野不再局限于思想内容与艺术特征的二元对立,而是将词的研究纳入广阔的文化视域中,词与佛禅、词与书画、词与理学等都被上海词学的目光所聚焦。王晓骊《唐宋词与商业文化关系研究》、杨万里的《宋词与宋代的城市生活》和彭国忠《唐宋词与域外文化关系研究》都是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对词进行审视。文化研究的流行,与这一时期学术界对回归历史语境的思考息息相关。新中国成立以来经历了初期“左”倾思想的偏颇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理论的热潮,人们察觉到这两种趋势在学界审视传统学术时或多或少都会造成一定的遮蔽,概念先行的研究常常会把人拉到削足适履的斜坡上越走越远。这一时期在美学热、方法热渐渐褪去后,学者们在研究时往往伴随着回归历史语境和民族话语本位的思考,力求消解以逻辑自洽为目标的“强制阐释”。但是,词学理论的研究远远滞后于诗文理论,其现代阐释尚未深入。这也导致了词论在面对古代诗文理论开始寻求民族本位话语转向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的词学研究者选择了暂停在“外缘”,如马里扬在《内美的镶边: 宋词的文本形态与历史考证》说:“这里并不急于‘解释’——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如果没有足够可用的研究条件,则还是停留在‘外缘研究’本身为妥当。”(马里扬 9)马里扬将文学的外缘研究区别于外部研究,把其视为通向文学“内美”的途径,于是该著从文本形态与历史考证出发,希望对文本的深入提供帮助。上海词学界对于理论的直接讨论少于上一时期,蒋哲伦、傅蓉蓉《中国诗学史·词学卷》是为数不多的词学批评研究成果之一。
相比于宏观的一代词史与微观的专人探讨,这一时期“中观”研究流行起来,即对某一时间段或某一词人群体进行考察。上海词学界的研究成果如彭国忠《元祐词坛研究》、金国正《南宋孝宗词坛研究》、赵惠俊《朝野与雅俗: 宋真宗至高宗朝词坛生态与词体雅化研究》等。彭国忠《元祐词坛研究》可谓开沪上此风气之先,是书将作为年号的元祐进行了文化上的延伸,以之指代北宋后期词坛,在结构上未以词人为中心,而是从北宋后期词坛上的现象切入展开论述,力求回归历史语境来规避一些当下概念所造成的遮蔽。赵惠俊作为90后的新生代学者,其新著《朝野与雅俗: 宋真宗至高宗朝词坛生态与词体雅化研究》从党争视域下朝野空间的离立、词学概念上的令曲与慢词之别以及士人身份的转变等角度,勾画出多线的词体雅化进程。
在视角的转换中,“地域”逐渐被重视起来,大者如江南、岭南,次者如上海、松江。尤其在明清,创作群体的形成多是以地缘和学缘为纽带,所以对地域词学的讨论也以明清为多,如李康化《明清之际江南词学思想研究》、朱丽霞《清代松江府望族与文学研究》等。宋代词人虽未有如明清词人一般自觉的群体意识,但创作亦会得江山之助,杨海明先生就曾提出词是一种“南方文学”(杨海明 57—62)。姚惠兰《宋南渡词人群与多元地域文化》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入手,对宋代南渡时期两浙、江西、八闽、岭南、巴蜀等地词人群体的交游活动、创作风格进行了考察。
在词学研究中,明清的关注度远远低于唐宋,尤其是民国词,由于其“不古不今”的位置以致长时间得不到学者青睐。新世纪以来,随着词学研究的不断深化、《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雍乾卷》等大型文献整理成果的出版,越来越多学者的目光聚焦于明清词乃至民国词上。除了上文提及的专著外,金一平《柳洲词派——一个独特的江南文人群体》、姚蓉《明末云间三子研究》《明清词派史论》、朱惠国《中国近世词学思想研究》、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李康化《近代上海文人词曲研究》等都是上海词学界明清及民国词研究重要成果。其中朱惠国《中国近世词学思想研究》上编着眼于经学与词学的渗透,下编着眼于中西文化冲突中现代词学的确立,以传统词学的现代转换为视角,打破了清末与民初的断代壁垒,对近二百年的词学思想转型进行了通贯式的研究。明清及民国词学文献现存数量极大,《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雍乾卷》等也未能做到网罗无余,尤其民国词更是大多未经整理,朱惠国、曹辛华二位教授在这方面用力甚勤。朱惠国主编的《清词文献丛刊》已经出版两辑,其主要是对尚未刊出的清代词学文献进行影印汇编,朱先生的《民国名家词集选刊》收录影印民国词集89种,以作者生年排序,并且对词集作提要附于书后。曹辛华主编的《全民国词》作为断代总集,目前已出版第一辑,收录了220多名词人2万余首词作,对于推动民国词研究的深入具有重要意义。
二、广阔的研究视域
龙榆生在《词学研究之商榷》中将词学研究分词乐之学、词韵之学、图谱之学、声调之学、校勘之学、目录之学、词史之学、批评之学八个部分。之后唐圭璋和金启华在《历代词学研究述略》中将其概括为十个方面,即词的起源、词乐、词律、词韵、词人传记、词籍版本、词籍校勘、词籍笺注、词学辑佚和词学评论。在此基础上,吴熊和、王兆鹏等诸家亦有不同的划分。本文无意讨论词学如何划分,但是由此可见词学所包孕的内容是多方面的。70年来,上海词学研究视域广阔,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此部分便分而论之,前文已谈到的就不再赘述,以达到开篇所谓“照亮对方盲区”的目的。
70年来,在文献整理方面,上海词学界可谓硕果累累。施蛰存先生在词学文献搜集整理方面贡献尤大,他发现元刊本《船子和尚拨棹歌》并加以影印,贡献甚巨;他所编的《宋元词话》《词集序跋萃编》皆撰于特殊时期,历经劫难而得以刊出。《宋元词话》将散见于笔记、诗话、野史等著述中论词之言辑出合为一编,与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交相辉映。此书是施先生抗战时期于厦门大学任教时就着手编写的,手稿几经劫难,20世纪90年代初由陈如江增补施先生旧稿,历时两年而成,共辑宋元文献205种,卷末附唐五代文献5种。《词集序跋萃编》是施蛰存先生20世纪60年代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时所抄录,此书广辑唐五代至明清词集序跋以及词话、词谱、词律序跋,萃成一编,共60余万字。这部书稿于90年代初重见天日,但因时间久远,纸质酥脆,又经多名学生重新誊录才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此外,施蛰存先生在创办《词学》后,又将他保存的龙榆生藏朱印本陈铎《草堂余意》以及蒋平阶《支机集》等珍贵秘本刊登在《词学》文献栏目中。
蒋哲伦、杨万里所编《唐宋词书录》收录唐、五代、宋、辽、金词学文献以及今人2004年以前词学著作,其中古籍皆标明馆藏及版本状况。全书以类编次,分总集、合集、别集、词谱词韵、研究资料和今人选析六部分,共70余万字,是目前部头最大的词学目录。
在别集整理方面,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词林集珍丛书”“宋词别集丛刊”及“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可谓嘉惠学林。沪上学者多有参与,“词林集珍丛书”如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方智范《梅溪词》、高建中《乐章集》、邓乔彬《州渔笛谱》、陈邦炎《梦窗词》等,“宋词别集丛刊”如马兴荣《山谷词》(与祝振玉合作)、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等,上海古籍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如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李清照集笺注》、聂安福《韦庄集笺注》、马兴荣《山谷词校注》(与祝振玉合作)、蒋哲伦《石林词笺注》、张草纫《纳兰词笺注》等。近代词学文献整理除前文提及的朱惠国、曹辛华二位教授的成果外,还有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周锡山《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等成果。
在词人研究方面,徐培均对秦观和李清照的研究、王水照对苏轼的研究、钱鸿瑛对周邦彦和吴文英的研究等皆享誉词林。徐培均对秦观的研究自1985年出版整理本《淮海居士长短句》后层层深入,之后所撰《淮海集笺注》达一百四十余万字。历来撰秦观年谱者,多依万历年间秦淇《淮海先生年谱》而加以增损修订,难出前人窠臼,疏漏较多。徐先生《淮海集笺注》对秦观诗词文详加注析,考订秦氏生平,在此基础上又成《秦少游年谱长编》,此书广征材料,注重依据秦氏作品探究行实,匡正了旧谱错误,对其家世、交游、文学活动等都作了详尽的考证,可谓秦观生平研究的扛鼎之作。王水照先生在《王水照苏轼研究四种总序》里谈道:“对历史人物进行个案研究,通常采用专题论析、作品解读、人物传记、作家年谱等著述体裁,以期从多种角度、不同层面来展示历史人物的真实全貌。”(王水照,《苏轼传稿》 2)徐培均先生对李清照的研究也是这样多方面立体展开的,1981年出版评传《李清照》,其后又有《李清照集笺注》《李清照及其作品选》等成果。
王水照是苏轼研究的权威,成果颇丰,有《苏轼研究》《苏轼传稿》《宋人所撰三苏年谱汇刊》《苏轼选集》等。王先生还和其门生崔铭合作撰写了《欧阳修传: 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苏轼传: 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和朱刚一同撰写了《苏轼评传》。此外对于词人研究的成果还有朱东润《陆游传》《陆游研究》《陈子龙及其时代》、马兴荣《王鹏运年谱》《郑文焯年谱》《朱孝臧年谱》《夏孙桐年谱》《况周颐年谱》《唐圭璋年谱》《丁宁年谱》《沈祖棻年谱》、钱鸿瑛的《周邦彦研究》、陈邦炎《吴文英》《诗词名家论集》、周锡山《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彭国忠《宛敏灏先生年谱》、周茜《映梦窗 零乱碧——吴文英及其词研究》、倪春军《李冰若年谱》等。
自明以降,选家常常将个人词学观有意识地通过词选表现出来,浙、常二派更是以词选的方式昭示统序与轨式,为其填词剖明涂辙。这种观念一直影响到新中国成立后,如胡云翼《宋词选》崇豪放而轻婉约,施蛰存《宋花间集》《清花间集》则为了赓续花间词统,选家都将自己的词学观自觉地注入词选中去。虽然词选的数量与日俱增,但选家的个人色彩在之后的词选中却逐渐开始退场,词选更多地扮演着文化普及的角色,注释渐详,赏析渐丰。其或为某一词人之选,如徐培均《苏轼诗词选》、钱鸿瑛《周邦彦词赏析》、罗立刚《多情自古伤离别·纳兰词》、陈如江《一片幽情冷处浓·纳兰词》等;或为某一类型之选,如马兴荣《唐宋爱国词选》、徐培均《婉约词萃》、彭国忠《江南词》等;或为某时代之选,如徐培均《词林观止·北宋卷》、许宗元《宋词精华分类品汇》、高建中《宋词评点》等。
对异域词学的关注,是上海词学研究的一大特点。新中国成立后,张珍怀首先将目光投向海外,她先后发表文章《漫话东瀛倚声学》《日本的词学》,对日本词的创作进行了宏观巡览,之后她注释校勘的夏承焘《域外词选》出版,此选本分《日本词》《朝鲜词》《越南词》三卷,张珍怀除详加注释外还为词人撰写了小传。张珍怀另有《日本三家词笺注》一书编选日本明治时代森槐南、高野竹隐、森川竹磎三人词作近三百首。这本词选完成于80年代初期,她1981年撰写的《〈日本三家词笺注〉序》中就提到已经完成了此书,但却因出版社方面的原因而迟迟未能出版(张珍怀 110—19),直到张珍怀谢世后的2009年才在大陆面世。《词学》在创刊时就放眼海外,刊登了日本学者松浦友久的文章《关于越调诗的二三问题》并设立“转载”这一栏目专门转载海外词学研究成果。1991年王水照、保苅佳昭编选《日本学者中国词学论文集》并由邵毅平等人译为中文,较为充分地展现了日本学者的词学研究成果,其前言由王水照先生撰写,对日本当代学术界的词学研究第一次作了全面介绍,与张珍怀的成果相得益彰。杨焄《域外汉籍传播与中韩词学交流》一书是上海词学界海外词学研究的新成果,此书注重在汉籍传播的过程中展现中韩词学的交流互动,如韩国栝词的创作、对苏轼朱熹词的步和与拟效等,此书还注意在汉籍环流的背景下考察韩国词论与词作,如关注到许兰雪轩、李齐贤的作品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刘宏辉博士论文《中国词学文献东传日本研究》,梳理了中国词学文献东传日本的历程,将其历程划分为三个大的时段,分析了每个时段东传的途径和规模、价值与影响。
上海音乐学院是上海学界研究词乐的主力军。陈应时《论〈白石道人歌曲〉集曲谱中的调》等文章对姜夔《白石道人歌曲》进行讨论,此外陈先生还撰写过一系列关于燕乐的文章,如《论唐宋燕乐中的闰角调》《燕乐调若干问题探讨》《燕乐“四宫”说来龙去脉》《唐宋燕乐角调考释》等。刘明澜对词乐用力较多,撰文多篇,如《论白石词调歌曲的拍眼》《唐宋词乐演唱艺术初探》等,其专著《中国古代诗词音乐》是一部诗词音乐史,虽然词乐文献短缺,但刘著认为曲乐中有词乐的遗存,故其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纳书楹曲谱》来研究词乐,对词的腔调、体式进行了探讨,同时对依谱填词的创作方法也有较大篇幅的论述。
此外,上海音乐学院还有一批学位论文也对词乐进行了讨论,硕士论文如郭佳媚《苏轼词作演唱初探》、张冰《李煜词演唱初探》等,博士论文如赵玉卿《姜白石俗字谱歌曲研究》等,黄艺欧《北宋音乐编年史》、吴志武《〈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研究》等虽非专论词乐,但亦有所涉及。因为词乐方面的研究太过专门,研究者主要集中在上海音乐学院,其他单位仅有罗立刚等寥寥几人撰写过相关文章。
词谱方面的成果较少,除龙榆生遗著《唐宋词格律》外,仅有狄兆俊先生《填词指要》。但狄著旨在指导青年学子填词,仅选词调八十个,考其格律,扩大了可平可仄的范围,以便今人入门使用。朱惠国先生正主持国家重大社科基金项目“明清词谱研究与《词律》《钦定词谱》的修订”,相信词谱方面的成果指日可待。
三、群体的多样与传承
曹辛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词学卷》提出了“上海词学研究群体”(曹辛华 420)的概念,这个群体呈现出多样性和传承性并存的特点。其多样性体现在群体构成方面,高校教师、硕博生、研究院以及出版社是上海词学研究群体的主要构成部分。自1978年高校恢复研究生招生以来,一大批年轻的学者渐渐登上舞台,为词学研究的队伍不断注入新的活力,形成了老中青递进交替的良性发展模式。其中以华东师范大学词学硕博学位论文数量为最,至今已达百余篇,且对于词学研究的热爱与努力也在师生间传承。如邓乔彬、方智范、赵山林、高建中、周圣伟、朱惠国等学者皆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师从施蛰存、万云骏、马兴荣等学界前辈,而他们的学生如彭国忠、周茜、李康化、金国正、姚惠兰、王毅等皆继续从事词学研究。又如聂安福、崔铭、张璟师从复旦大学王水照,杨万里、傅蓉蓉师从上海师范大学蒋哲伦,他们已经成为当今上海词学界的中流砥柱。
硕博生论文有着较为强烈的师门色彩,即在导师的影响下,往往体现出对相同或相近主题的关注。如彭国忠指导的博士论文褚为强《明代宋词学研究》、孔哲《清代宋词学研究》、陈婷婷《民国宋词学研究》、凌念懿《宋词学的发生: 宋代宋词学研究》皆是对宋词学史的研究;朱惠国指导的博士论文桂珊《晚清同光词坛研究》、马强《沤社研究》、谢燕《近世京津词坛研究》、徐燕婷《民国女性词集研究》、吴晗《舂音词社研究》显然集中在近代词学。但近来也由原来的师门影响扩大到兴趣所致,像复旦大学刘宏辉《中国词学文献东传日本研究》、张炎《浙派词研究史》、赵惠俊《朝野与雅俗: 宋真宗至高宗朝词坛生态与词体雅化研究》,三位青年学者的导师都不是专门研究词学的。
上海社会科学院徐培均、钱鸿瑛、王毅等亦是上海词学研究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徐培均、钱鸿瑛曾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在上海音乐学院与张珍怀等跟从龙榆生学习。徐培均甚得龙先生青睐,其时担任词学课代表,龙氏还赠其《小重山》一词加以勉励。钱鸿瑛曾受圆形端砚一方于龙榆生,龙先生亦填《小重山》赠之。二人的词学研究皆集中于婉约词人,徐先生对秦观、李清照的研究更是蜚声海内。
上海古籍出版社是享誉学界的出版传媒单位,其出版的“词林集珍丛书”“宋词别集丛刊”汇集了一大批词学专家,除上海词学界专家之外,还有如钟振振、曹济平、吴熊和、杨海明等各地名家,大大推动了词集的校注整理工作。“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多有词人别集,如龙榆生《东坡乐府笺》、詹安泰《李璟李煜词校注》、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夏承焘与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马兴荣和祝振玉《山谷词校注》、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淮海居士长短句》《淮海集笺注》、罗忼烈《清真集笺注》、蒋哲伦《石林词笺注》、聂安福《韦庄集笺注》等,其中不少注本成为学界公认的权威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审陈邦炎、王镇远、李保民等,其本身就是词学研究的专家,尤其是陈邦炎先生对吴文英以及清词的研究颇受词林赞誉。
小 结
经过转型期的变革和繁盛期的百花齐放,上海词学在反思与开拓中不断探索着新的研究范式。随着新时期的到来,研究视野不断开阔,研究方法不断更新,上海词学界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通过龙榆生、胡云翼、施蛰存、万云骏等第一代词学前辈的努力,现代词学研究在上海生根发芽,他们培育的50后、60后、70后的学者成为如今上海词坛的主力军,而80后、90后的学者也逐渐登上舞台,词学传统已经深深根植在上海,其研究队伍形成了代际更迭的良性传承发展模式。
纵观70年的历程,我们发现学术的讨论总是通过对上一时期的反思来展开这个时期的讨论,而在讨论中建立起的范式又将在下一个时期被再次反拨。在“思维轨道”中“脱轨”的声音或者被视为逆流而撇下,或者将搭建起下一个时期的轨道。这种脱轨式变换是何原因呢?我们是否可以在一个轨道上加速前进呢?西学观念在历经五四对传统的反思后深深植入了现代人的思维,传统的研究模式难以嵌入新的思维中去,在历史的交错中传统学术难免一时失语。传统学术的被迫重生似乎注定了我们难以在短时期内寻找到可以安稳行驶的轨道。但这不断地变轨,是历代学者们对寻找中国当代学术范式的探索,即使研究群体师生相传,也并不囿于师法,不为前辈讳言。相信在这不断的反思与开拓中,词学将搭建起稳而快的行驶轨道——不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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