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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之谜

2020-11-18任慧文

黄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四叔村子饺子

任慧文

1

如果说某个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并且将永远不会再回来,所有人都会相信,因为死亡是一个人永远的消失。

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一个人会让自己短暂消失,而且屡次三番,这就让人有点不解。比如我爷爷。

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爷爷是个谜。父亲在世时,曾只言片语讲过他的事,爷爷对于父亲同样是个谜。

据父亲讲,爷爷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如果不是他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让自己从村子里消失,对于村子里的其他人,他将变得可有可无。他不停地消失,似乎在不断提醒人们认可他的存在。

就是那个中午,我的爷爷,这个马上就要失踪的人,站在村子饭场上,端了一碗饭静静地吃。那天,村子里一个老人去世了,村里男女劳力大多在这家帮忙,爷爷当然也不例外,但他总有一点心不在焉。总管安排他抬棺木,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答应。爷爷果然没有出现在办丧事那里。其实,前一天晚上爷爷就失踪了。父亲半夜醒来,发现爷爷不在家了。昏黄的油灯下,奶奶在做针线活,她虾米一般佝偻着身子,伴随着低声抽泣。

之前,爷爷过失踪几次。他会不停地给这个村子和自己的亲人造成一种悬念。这次,据说傍晚有人看见他脚步轻快地走出村子,过了村边那条河,转眼就从人间蒸发了。

关于他的失踪,每次总会传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越传越神。然后,爷爷竟被传成了神行太保。

爷爷一直处于失踪状态,父亲总会害怕和担忧。他既害怕父亲一直“失踪”下去,又担忧父亲在外面有什么不测。只有几岁的他,暗自颤栗,他从来不敢也不曾和任何人说过。

自爷爷失踪事件发生后,父亲脑子里就开始不停地搜索扫描,就像我现在搜索一样,他想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频频失踪并乐此不疲。

2

父亲多次给我讲过爷爷失踪的情景,他每讲一次对我都是一种诱惑。我甚至想,假如时光倒流,能够和爷爷谋面,我会要求爷爷带着我去体验那种神秘的未知的生活,我想了解那个时代人们生活的境遇,以及所有千奇百怪的生活背后人们的真实想法。爷爷失踪的地方在哪里?那个地方也像我们村一样有条河吗?他到了那个地方都干了些什么?那里的人们如何生活?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团圆,这个时候日本人多是不会光顾的,村民可以吃一顿放心的年夜饭。尽管日子过得苦寒,但这一天都会重视,一年里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是为着这一天而过的。再穷的家户也要包饺子,放炮仗。我奶奶坐在门口石凳上,包好的萝卜馅儿饺子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大伯、二伯和父亲眼睛一直被那饺子牵扯着,偶尔互相望一下,舔舔干裂的嘴唇,咽下一口吐沫,然后将目光投向门口坐着的奶奶。

院子里还住了三爷爷一家,五叔和姑姑们把脸贴在小小的窗玻璃上,偷偷儿观察着父亲一家,窗玻璃会将那些人的鼻子压成扁平状。因为拥有失踪者儿子的身份,四叔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具有了某种意义。

一家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等着,时光变得漫长而艰难。等到下午六点多,太阳的余晖最终退出院子时,三爷爷终于说话了,“别等了,孩子们都饿了。这年过的!”那语调倒像是一种奇怪的掩饰,似乎想要奶奶和父亲他们暂时忘却这件事情,可他也明白这几乎不可能办到,说罢叹口气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奶奶终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对襟褂子说,准备煮吧。于是弟兄几个将堆在门口的柴火抱进屋里,填进炉膛,姑姑往锅里填水。大伯划着火柴,往柴火上一扔,灶火里的玉茭秆一下子被引燃。

活泼泼的饺子在碗里绽放出诱人的光。

一年难得吃一次饺子!

父亲喊四叔吃饭。满头大汗的四叔进屋后第一句就问:“爹呢? ”

大伯过去狠狠瞪他一眼,嘴里嘟囔一句:“吃你的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

四叔不明就里,嘟着嘴,委屈地端起碗。顿时,屋里沉闷下来,奶奶木然地坐着,碗里的饺子半天没动。父亲几个吃着交流着。爷爷的失踪,让他们说话的声音降了八度。说几句,便会看看奶奶的脸色。

吃过饺子后,奶奶对大伯、二伯说,放炮仗吧,避避晦气。

一顿饺子,三声炮响,这个家的年就算过了。

但日子依旧难过。关于爷爷的失踪,各种消息不断传到父亲他们耳朵里。尽管年龄小,但他们感受了某种压抑。奶奶在爷爷失踪后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正月是农民最闲适的时光,她偶尔会用打来的荆条编织篮子卖成钱贴补家用。她会坐在村口边编篮子边眺望,希望能从进村的人中看到爷爷的身影。

父亲每次给我讲这些时,我都能想象得出大年初一爷爷失踪后家里的气氛。

3

爷爷失踪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又出现在了村口。

我们村是在一个小山窝里,进村的路有两条。根据地势,一条叫上街,一条叫下街。我们家住在上街。这样,就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爷爷大踏步在路上走着,不时会踢踢腿,做个螳螂的架势。父亲说,他曾经练过螳螂拳。他的神态,完全没有失踪的愧疚,反而有点亢奋。

奶奶远远看到爷爷回来,她没有激动,而是拿起手中的活计扭头就回了家。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村里的人三个一团五个一伙来家里探究竟,狭小的家发出很大很嘈杂的声音。

奶奶黑封着脸始终不搭理爷爷。爷爷多少显出一些不自在,等人们散去后,他会急不可耐地到楼上。从楼上下来时,他的那种不自在就消失了,好像丢在了楼上。他一声不吭,抽一锅烟,扛起锄头就上了地。

晚饭时分,他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了,小米粥和玉米面窝窝头,几根咸菜。奶奶给每个人都盛了饭,唯独没给爷爷盛。

父亲他们几个感觉气氛不太对头,都不敢言语,只顾着自己呼啦呼啦吃饭,不时地瞟一眼爷爷和奶奶。只有年龄最小的四叔端了碗,走到爷爷跟前,问:“爹,这些天你去哪了? ”

爷爷抚摸着四叔的头说:“爹有事出去了几天。”说罢,自己舀了一碗稀粥,用筷子扎了两个窝窝头,夹几根咸菜,蹲在门口吃起来。

奶奶剜了爷爷一眼,扑哧笑了:“犟驴! ”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关于爷爷不停地失踪,我曾经问起过四叔,他同样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我所能判断的只有一点,任何一个人都是动态的、变化的。对爷爷身上发生的事,父辈知之甚少,我更一无所知。

4

平常,爷爷在村子里很少与人打交道。这也符合他的性格。但也有例外。他和他的本家一个兄弟关系好得异乎寻常。平常,他们总是在一起,无论上地或闲暇。尤其是晚上,他们经常躲在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比比划划,不知在谈论什么。只要有人靠近,他们就会警惕地王顾左右而言他。

严格来说,村子里常失踪的人不止我爷爷一个人,他这个本家兄弟也会失踪。而且,他失踪的时间总会与我爷爷高度吻合。只是他是一个鳏夫,对于村里的其他人,可有可无。

还有一点很让我不解。尽管爷爷不太言语,但他在村子里时总会表现得很积极。躲日本他总是最后一个撤离,交公粮又总会是第一个。为此,奶奶不知和他生过多少回气。

让父亲不解的是,每次爷爷失踪回来后,都会表现得很兴奋,一回到家,总会到楼上忙乎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每次失踪回到家,爷爷总是解释说,去十几里外奶奶的娘家帮工了。这一点似乎也能说得过去。家里人多地少,又都是薄田,而父亲的姥姥家地多,需要雇人种,于是爷爷在忙完村里的那点地之后,会去那里帮帮忙,贴补家里口粮的不足。

既然是去奶奶的娘家种地,奶奶便不再过问,父亲姊妹几个对爷爷的失踪逐渐也表现出了一些漠然,亲戚和村民也不再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

那一年春天,布谷鸟刚刚叫过。爷爷把谷子种在地里的当天晚上,又一次消失不见了。这次失踪时间之长,完全出乎奶奶和家人的预料,半个多月过去了,仍然还没有他的影子。

奶奶有点坐不住了,就打发大伯备了驴车,想到自己的娘家看个究竟,驴车载着奶奶和一些给娘家带的东西终于上路了。母子俩兴冲冲地赶到奶奶的娘家。爷爷却不在那里。奶奶的父亲一脸迷惑地说:“一个礼拜前就走了,难道没有回家? ”

奶奶方知爷爷一直是在骗她的,气不打一处来,连饭都没吃便返了回来。一进村口,碰到了同村一个村民。他神情紧张,一看到奶奶就哆哆嗦嗦说:“你家老汉出事了! ”

大伯一惊,手中的缰绳差点扔掉。那头犟驴往路边一拐,车子的一个车轱辘陷进了路边泥坑里。

奶奶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揪住那人的袖子问:“咋了,咋了,在哪里见他了? ”

“在聂村,几个日本兵把怀庆抓走了。你家老汉没命地跑,不知道跑哪了? ”怀庆是我的本家爷爷。

奶奶像被抽去骨头,软瘫瘫倒在地上。

这次,爷爷可能真的失踪了,或者,他归来的日子将变得遥遥无期。他的时间已被人为地折断,遥远而深邃,让奶奶和父亲他们无法被衔接和跨越。

对我们这个家庭而言,爷爷长久的缺席已经造就了事实上的“死者”身份。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渐渐地,村子里的人也将他遗忘了。好在村里没有收走爷爷的口粮田。当然这是奶奶据理力争的结果,任何人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个人是否还存活在世上。既然没有最终的结果,只能认为他依旧还活着。

爷爷这次失踪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谜。也正因为这个巨大的谜团,让我第一次感到爷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似乎真实地看见了他,他站在异乡的土地上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他无奈地把自己的事慢慢嚼碎,吞进冰凉的肚子里。

那是北方,冬天依然是很冷的。

爷爷的本家哥哥怀庆,最后是让日本人以地下党的身份被杀害的,同时被害的还有其他村的一些人。后来父亲讲,奶奶的娘家据说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个长期活动地点。爷爷和他的这个本家叔叔的关系如此紧密,两人共同失踪,又共同出现在那个被日本人抓获的场合,爷爷的身份就成了父亲关注的焦点。也让我心中的谜团更加深邃。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地下党,无从证明,我所关心的是他最后一次失踪的那段日子里,究竟身处何处,他所生活的地方是否可以照到月光,他的夜晚是否有过甜美的梦境。

奶奶已经心如死灰,对于爷爷的这次失踪,她不抱任何活着回来的希望,在之后的某个夜晚,低声抽泣着告诉父亲他们说:你爹不会回来了。父亲他们几个也做了最坏的打算。自失踪之日起,他们就在努力适应这样的事实。但他们心有不甘,一直在偷偷儿打听爷爷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这次漫长的失踪之后,在1948 年后的某一天,爷爷又一次出现在村口。他形销骨立,蓬头垢面,以至于到了家门口,院子里的人都没认出他来。

奶奶听到动静,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外面强烈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将右手搭在眼前,终于看清眼前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正是自己失踪的丈夫,她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回到家的爷爷一病不起。这次奶奶什么都没有问,而是精心伺候他。尽管这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带给她的永远是贫穷,焦灼,恐惧和无奈。在那个生命如草芥的年代,能活着就算是最大的幸运。对于一个小老百姓,这就是最大的福分。

半年时间里,爷爷很少说话,家里也没有人问他这么长时间究竟在哪里,是如何度过的?直到他的生命如油灯一样慢慢熄灭。

在我父亲八岁那年的一个冬夜,爷爷终于用完了他所有的时间,永远地失踪了。

在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我的三爷爷、父亲姊妹五个,以及村子里的同龄人,将这个丧失了全部时间的人抬到冰冷的山顶,像种一棵树那样将他埋葬了。

在泥土落下的地方,除了光秃秃树木,散淡的阳光,和一只惹人讨厌的乌鸦之外,什么都没有。

父亲在世时,会不断回忆起一些细节并讲给我。让我能够逐渐勾勒出爷爷的形象。

如今,父亲也已经作古,爷爷失踪这个谜,也就永远成为了一个谜。

其实,每个人终究都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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