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装置中的个体理想与历史正义
——评张卫平长篇小说《永不放弃》
2020-11-18金春平
金春平
一
卢卡奇曾将小说在历史哲学上的价值功能定义为“就是把异质的和离散的一些成分奇特地融合成一种一再被宣布废除的有机关系”,这种关系元素包含了时间、空间、人物、事件、情感、伦理、想象等众多话语形态,彼此区隔的关系话语之间的秩序重构与关联过程,即为小说叙事的行动开启,这种叙事行动能僭越生活的浮象凌乱和个人体验的直观芜杂,在洞悉历史行进、生活肌理、文化暗潮以及人文境况的整体机制的同时,力图指向于在小说中构建一种“艺术性”的人与历史的“典型化”的叙事形式。这里的典型形式根植于局部或微观的自为甚至自足性的生活镜像,但却包含着具有历史中间物的“本质性”与“未来性”的开放性。一方面,“有机关系”的建构指涉着历史规约之下的普遍个体,以及个体所隐喻的总体历史,这种有机关系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在史诗当中,人物“绝不是一个个人”,而是具有先赋的“共同体的命运”意味,这个“共同体是一个有机的——因此自身是充满意义的——具体总体”,但“又绝不是严格自我圆满的:共同体是一群内心有着无限丰富生活的人”,他们在小说形式上分疆而动,但却由于历史意识的笼罩而具有隐秘而内在的同一性或共通性; 另一方面,“有机关系”的建构不仅仅只是小说形式或叙事机制的艺术搭建,关系的“有机性”、关系的“过程性”、关系的“类型性”等,是文学主体在处理自身与生活、与历史、与世界、与生命等的体验与认知时,为了显现客观世界的内在意义而选择的种种叙事言说方法,这种方法包含了对“有机关系”建构所依靠的核心链接的被塑造,包括经济、身份、权力、伦理、情感、血缘、思想、精神、文化等种种结构形式,并且在小说的叙事中展示出“人”在众多有机关系的“链接”或“制约”中的确立、顺从、反抗、困厄或荒诞,以此还原“人”的本真性的“宏大”与“微观”并置的“关系主义存在境地”,而小说担负着对“人与历史”关系真相进行洞明,以及对人的存在性进行选择与暗示的价值功能。
《永不放弃》当中的“江州”是文学地理的微观隐喻,其中所隐含的历史与未来、城市与乡村、权力与伦理、欲望与责任、改革与保守等一系列的潜在冲突,赋予小说叙事以现实主义的“总体性”精神。文学的总体性精神一方面承接着传统宏大叙事的文学余韵,人生的纷纭、时代的更迭、人心的波澜、命运的诡谲,广阔而动荡的生活时空演变,共同构成文学总体性精神的必备要素;另一方面,文学的总体性更注重对历史的纵向性和社会的横向性的“主体性”精神的开掘,历史的纵向性固然包含了对历史延展或历史剧变的呈现,但文学的总体性更青睐于对历史恒定性精神的凸显,即对支撑与催化历史行进的内在规律、意义话语和现实秩序的敏锐捕捉。同时,社会的横向性较之历史的纵深性往往保持着持续的活跃,而社会生活的活跃恰恰构成了推进或掣肘历史演变的内在力量,特别是社会生活所凝聚的牵引性的尖锐力量,往往将介入历史形态的演变机理。可以说,历史的纵深性充当着小说叙事的物质外壳,这种物质外壳是人物的精神嬗变、心灵成长和人性显影的宏大而恒定的成长语境,并投射于人物行为的“日常性”领域,社会的横向性则负责解释历史嬗变或历史转型的生活化成因,某个微渺而本真的个体化行为,某种生活化的矛盾、裂变或抵牾,却可能造成线性历史的悄然更迭或剧烈分裂。 《永不放弃》当中作为总体性的叙事图景,首先是社会历史演变的矢量、断裂或承继的展示。历史的阶段性话语抵牾转喻为前改革/改革/后改革之间的隐秘抗衡、冲决、继承与断裂,前改革化历史(前任市委书记)所面临的是江州贫困的现实、资源的丰富、资金的匮乏、改革的滞后,改革化历史(张学明)开启了改革的推进、资金的引入、资源的开发、项目的建设,以及违规现象的蔓延,后改革历史(罗清才、王东升)则力推矿山产业项目的合法规范,包括整顿违规无证的矿产企业等措施。江州的改革、建设与发展,既显现为三任主政者建设思路的观念差异,同时又有经济学话语内在的从初级到高级的社会化规律,但其隐喻与浓缩的却是改革开放阶段性历史的“主体性精神”的艰难确立,从观念封闭保守—全力发展经济—可持续发展,以及其中所暗含的对前历史的批判性的依次继承与开拓,这赋予张学明、罗清才、王东升等人以社会历史改革者以一定的分离性和区隔性,但他们的形象序列谱系却具有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性、同一性和总体性,即人物的观念生成、行动生长、价值确立,所展示出的是他们坚定而完备的历史主体精神,“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巴赫金语),并被形塑出具有历史合法性内涵的“典型改革者”。小说由典型人物关于社会改革和发展理念的潜在对峙所完成的历史语境的政治性更迭,所遭遇的强大而暗涌的反抗(冀宝堂,路永峰),以及历史的法治确定性、改革必然性和风险不确定性,特别是围绕“传统发展”/“法治发展”,“个人利益”/“集体利益”、“畸形繁荣”/“和谐共生”、“人民本位”/“资本本位”的施政观念抉择,续接起了“改革文学”的精神文脉,同时这种观念矛盾或秩序矛盾充当着社会转型与历史变革的内生观念动力,构成中国社会改革发展的一种总体性叙事。
但小说并未停留于线性或纵深性的历史维度,众多共时的生活化结构当中的潜在抵牾,同样成为制约或催化历史行进或历史嬗变的话语力量——江州的城市发展与乡村的整体凋敝,让以那小红、那五等为代表的乡村民众在经济快速崛起中被边缘化,并与李春晓、冀宝堂等为代表的权贵者实现了规则话语的权力垄断,造就出他们在“资本身份”领域的阶层滞差;现代官场权力结构规则的稳固运行,造就出权力官员与基层官员之间的人身依附“症候”,罗清才与窦副省长,杜婉莹与张学明、与罗清才,张秘书与牛根红,秘书小刘与王东升,冀宝堂与二狗蛋,李春晓与牛根红、与张学明等,序列等级化的人际关系的奇妙组合,既是政治权力的驱使,也是公权话语的规则,而以权力为核心的彼此勾连交错,造就出他们在“政治权力”领域的阶层森严等级;杜婉莹与路永峰之间的无爱婚姻,与张学明之间的彼此倾心但又终归家庭的抉择,李春晓与妻子的被迫婚姻、与那小红之间的相惜,同样终归家庭的无奈,罗清才与姜梅由倾力于人生事业到复归世俗家庭模式,张秘书与刘翠花在人生孤独境遇中的彼此相遇与呵护,造就出他们在“道德欲望”领域的存在困境。也就是说,资本身份、政治身份、道德身份等的“错位”以及坚定的“持续”,构成小说现实主义总体性叙事的横向维度的生活截面,他们以看似散点式的日常化存在,成为总体而宏大的历史意识形态在个人生活领域的显现,其中的诸多道德存在、情感存在、生活存在乃至生命存在,都是佐证与诠释历史总体性的丰富内在肌理,而作者自觉而完备的总体性叙事的历史主体精神自觉,不仅是对社会、历史、人生的文学性的记忆、观察与表现,更包含着其深刻的经验构建、文化反思与未来寓言,正是在总体性话语的统摄之下,“江州故事”成为隐秘而有机的关联性整体,这种整体性包含着中国的社会历史、精神诉求、文化心理、生活观念、民俗传承、阶层格局等,而它们之间的彼此“支配”“反制”“生成”与“后果”,最终为当代人反观自我的生存处境、认知历史的恒定精神、感知人性的良知底线、坚信人世的大道正义,提供了一种具有深邃性、前瞻性和有效性的艺术叙述镜像。
二
张卫平在《永不放弃》当中,一方面充分发挥其构架紧促节奏的叙事才华,包括文本的纵深而巧妙的布局,人物关系的奇巧而精微的设计,叙事矛盾动力的及时而有效的制造,作者对文学之“叙事”(叙事节奏、叙事冲突、叙事情境)艺术的高度信赖,再次彰显出他对小说文体功能的重构、发现与自信,诸多极具典型性、形象性和戏剧化的叙事虚构,充当着小说文本构镜与现实生活浮象的有效中介性的“真实典型”,这赋予小说在看似简洁明晰的叙述中,却包蕴着深广的思想韵味与人世况味,彰显出作者对小说话语系统所具有的博大容纳性的调遣自由性,这是作者将自身的剧本创作经验与小说构织经验进行跨文类嫁接融合的一种成功典范。另一方面,《永不放弃》饱蕴着作为具有历史经验个体的生活经验、社会经验和生命经验,而这种文学经验在总体性叙事中逐步具备了具有集体记忆或地域记忆的“普遍性”,正因如此,它在历史的时间序列当中,具有被表现或被呈现的“异质性”,但在共时性的场域当中,它又具有深刻的“同感性”。当然,作者的经验表达的宏大企图在文本叙事系统当中,是通过对“人”的“场域性”存在处境来加以表征,这种人的“存在”虽然隶属于抽象的日常生活话语,但作者更聚焦于对人的“机制性维度”和“极致性情境”当中存在境遇的蠡测,而其中的压抑、困境、绝望、愤懑、荒诞,也就越离了纯粹精神性、心灵性和体验性的“概念型”演绎,而具有了实指性、世俗性和生活性的生命本能性逻辑。 《永不放弃》当中构镜着多重的人的存在机制,诸如资本机制与人、情感机制与人、欲望机制与人、家园机制与人,但最为核心与典型的则是“权力机制下的人的存在”。小说当中人物关系的从属结构对应着江州市为统摄中心的纵向型政治组织机构,“权力话语”充当了人物关系的核心枢纽,权力话语既成为小说人物确立自我价值和人生意义的主要领域,也是人物认知自我存在境况和体验人生困厄的主要方式。一方面,人是权力话语的占有者和支配者,并在对自身所掌控的政治组织权力话语的实施运行当中,凸显出超越既有社会化等级阶层的身份优越感和权力主体性,这种权力话语的获得以及权力等级的升级,在组织化的范畴之内成为衡量与评判个人价值、社会价值、历史价值的重要标准,也在相对的等级性或差异性的共存结构当中,成为验证与确立人的权力能量的场域装置——在对罗清才的指点中确立出郝副省长的权力话语,在对王东升的提携中确立出张学明、罗清才的权力话语,在对张秘书的许诺中确立出牛根红的权力话语,在对那五一家的帮助中确立出二狗蛋的权力话语,在对冀宝堂的谈判和对那小红的扶持中确立出李春晓的话语权力,在对杜婉莹的支持和鼓励中确立出张学明、罗清才和王东升的话语权力等,小说以机智隐晦内敛含蓄的画面营造,凸显出个人在对政治权力或组织权力的掌控、实施和运行过程中,特别是在对他人的隐秘支配(生活支配、人生支配和价值支配)中所获得的个体的价值兑现乃至欲望满足,正是依托具有个体调遣性的权力话语,深隐的人际等级体与权力共同体被构建起来,而权力话语的支配者和份额的分配者也实现了对自身的超越,并在“权力的隐秘共享与集体狂欢”当中,构建起坚固而明晰的身份主体性和话语主体性,进而突破了大众社会化阶层的边界约束而实现了自我幻象化的“话语解放”和“精神自由”。
另一方面,小说更聚焦于对个体之人在现代政治权力场域机制当中的反本体性、反自由性、反个体性的“存在真相”的经验性演绎。也就是说,现代性所理想所希冀的个体独立、个体权力、个体尊严,在与无形而强大的现代政治组织和现代政治权力相遭遇时,展示出个体与“权力体系”、个体与“组织话语”、个体与“政治秩序”之间主体性话语的隐秘抗衡,并裸露出在特定情境当中个体的孱弱性、无力性甚至是工具性的本相,由此所触及到的是对人的多维性存在和相对性存在的一种深刻发现,即人的存在是一种语境化的构建,人既无法脱离或超越具体的历史语境,同时人以自我价值的信仰与确立为其神圣理由,不得不投身于(甚至是欣然而主动)其所构架的具体存在语境。郝副省长、罗清才、王东升、牛根红、李春晓、张秘书、二狗蛋、那五、那小红、冀宝堂等,每个人既具有对他者(人或物)一定的话语支配权,行使着表象自由的权力规则,但同时他们无不都是隐形而坚固的权力组织体系当中的话语被动者,组织权力语境是塑造他们的语言、行动、心理、情绪、信仰等人的生活化形态的强制规约,即他们作为“社会化的人”的个体价值,唯有在政治组织的权力场域当中才具备实现或抵达的可能。社会化、政治化和组织化的权力资源结构构成了权力体系的外在装置,而每个个体之人则充当着组织装置众多环节的构建者、维护者、实施者和运行者,这是小说对“组织权力”与“人的权力”之间本体性关联的深刻洞察,但同时也是对人的“工具性存在”“装置性存在”“场域性存在”的形象演绎,而当对政治、权力、身份、组织等进行个体性的自赋以及升级,成为个体存在的唯一的人生信仰、人生价值、人生真谛之时,人也就失去了神圣而高贵的个体尊严,也主动放弃了对自我主体性确立的完备自觉,而逐步沦为政治权力和集体组织的一个被动装置。
小说对权力组织装置当中“人”的主动性、积极性,以及被动性、困厄性的双重悖论的揭橥,既展示出“组织身份权力”对人的欲望之火的催化与点燃,包含着对人的极致幻惑与心灵狂欢,同时在以“政治权力身份”和“组织装置位所”的等级为唯一衡量人的社会价值、个人价值和人生价值的“权力场域”当中,它也包含着对人的强大压抑,包括权力组织的规约、权力身份的固化、权力位所的停滞、权力实施的无效、权力话语的边缘,比如青山镇张秘书在得到牛根红对其进行权力身份提拔的允诺之后喜极而泣的狂态,包含着长久的权力话语固化所导致的心灵压抑和反抗快感;王东升由市委秘书长擢升副市长的隐忍与期盼,同样包含着因权力逻辑的不确定性而滋生的焦虑、迷茫和失落;罗清才在对市委书记的身份升级运作中,同样包含着现实希望与未来失望的心理迷茫和精神困顿;杜婉莹因张学明书记的高升而不得不向罗清才、王东升的亲近与献媚,牛根红与李春晓对张学明、罗清才甚至王东升的惟命是从,甚至对罗清才的语言责备无不选择了顺从和隐忍;而因为政治权力对资本话语的强势支配,冀宝堂和那五一家同样表现出对村支书二狗蛋的臣服、顺应与信赖。每个人都在权力组织的规约当中,不仅必须放弃本应神圣而高贵的个体尊严与人性自由,而且还在集体性的价值认同当中,将政治话语置于个体话语的权力体系之巅,至为重要的是每位个体都在以坚定的观念恪守和行动实践,守护着这一压制自我的牢笼般的话语规则,即外在的场域语境持续造就着人的压抑性处境,而人则以高度自觉的被囚禁的积极行动,反而继续呵护与捍卫外在场域语境的有效运行,制造着更为苛刻而严厉的“权力话语秩序”。这是一种人的存在的悲剧性真相。然而,小说却具有超越“表现”和“发现”的叙事表象的文学精神超越能力,那就是文本当中诸多历史生活化和场景典型化的叙事机制,内在氤氲的始终是张卫平博大而深刻的人生悲悯、生活理解和人性熨帖,它超越了高韬而理想的道德品评的价值窠臼,深隐着作者的人类共通性和文化现代性的现世人文关怀品格。
三
组织权力装置之下“人”的精神迷狂、心灵焦虑,以及日常行动的被动遏制、程式规约,必然带来人的文化现代主义体验所蔓延的价值解构、生命绝望与存在囚禁,这种叙事伦理的终极指向是对权力话语的批判,对人的异化的反讽,对人与权力关系现象学的印象展示,即组织权力与个体之人之间是充满紧张度的内在对峙,其叙事认知图景是心灵的无望、精神的荒诞、人性的残酷。但在《永不放弃》当中,张卫平颠覆或解构了“权力”与“个体”之间所惯常的抵牾性叙事判断,相反,文本实现了由“常规的对峙”向“艰难的和解”的叙事机制转换,并借助于“光亮的理想”“道德的呵护”“人性的坚守”“共同体的建构”得以实现。也就是说,小说固然聚焦于权力对人的支配与人对权力的角逐的时代秘史,但是,小说人物却普遍充盈着权力规则囚禁当中高贵而坚定的“个人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包含了对自我情感的呵护、对个体理想的徜徉、对民间道德的践行、对社会道义的担当。正因如此,严密而苛刻的权力装置语境之下,每个人的积极行动、奋进努力、焦虑迷茫,以及信仰理想,才具备了真正能超越世俗性沉沦的道德与人性的生长力量。于是,小说当中人的主体性的艰难存在与内在确立,重构着人与权力装置的关系结构,即再次彰显出“当代人”对权力话语或权力装置的支配以及超越。比如,罗清才尽管奔波于市长向市委书记的身份升级,但他与王东升的“私密心灵宣言”——“我是一个平民的孩子,做了市长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但我心有不甘,想有一番作为!所以请求地委让我来主持江州市的大局。我可以做一个太平官,不干事也不出事,挪个地方再升一级。但东升,这不是我的价值观。 ”“今天我们已经发现了江州市存在的问题,如果我们视而不见,如果我们放手不管,不用说我们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们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就真正成为了江州市的千古罪人”,他以坚定的执行意志铁腕治理矿山企业乱象、爆炸事故发生之后的主动担责与引咎辞职,都一再宣示出他对身份或权力的积极进取,是源自于时代改革性的历史使命与职责理想的内在驱动,他的极富高尚道德化品格的形象自赋,续接起兼具历史想象与个人理想的“人文主义”和“社会正义”的文化精神;同样,王东升对仕途进阶的隐忍、期待与焦虑,同样摒弃了对单纯权力欲望的猎取,而是饱含着以身份权力的话语占有和个体自由,来介入历史图景再造的“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牛根红、张秘书、二狗蛋等具有乡野粗犷性的基层权力话语实施者,同样恪守着扶贫济弱、奋进发展、一心为公的公德法则,并以其切实而具体的权力实践,帮扶那五一家、修缮乡村小学等。他们在权力装置的规约之下又借助于权力装置的效用,以社会正义和良知仁善、以职责敬畏与道德理想,维系着社会形态与日常生活的积极演进,坚守着权力装置规约当中所滋生的反异化、反诱惑、反放纵、反迷失的政治角色、话语主体、身份职责的本位与良知。而对权力话语和权力装置的超越实践,小说还以艰难而充分的个体性的浪漫式行动,展示出作为当代个人之人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和自我启蒙,这些看似偶然的情感释放、日常回归和心灵流露,无不是对权力装置形塑之下作为多重角色的个体之人对本我的精神追寻,而对“本我”的追溯既是对个体存在与权力装置之间的“紧张”“错位”乃至“变异”关系的重构,更是对个体内在性“压抑”的“自由解放”。于是,李春晓才会在爱意激情的瞬间,与那小红重温少年遗失的军人梦;罗清才才会在重归故土时, 与姜梅重觅青涩初恋时的爱意温存;那小红在与李春晓怀有身孕之后的主动离开,宣告了超越婚姻的真挚爱情的存在;杜婉莹才会在与张学明的热情凝眸中,重新点燃作为女性本色对英雄男儿的热情与兴奋;姜梅才会在回归人母时,真正感受到作为女性的伟大与期待;甚至张秘书才会在醉酒之后,暴露出作为男儿的屈辱、不甘和尊严。每一位作为感性、道德、激情和生命的个体,在众多的场景瞬间和人生抉择中的“记忆复现”,是抵御外在异化的精神自省与身份确认的重要方式,是挑战、破解乃至超越权力装置的人性利刃,并在解构压抑性情境的心灵与道德的行动当中,再次宣告出个人主体性的坚定与希望。
而小说最撼人心魄的力量在于,对社会发展和日常生活“整体性”和“悖论性”并存的深刻发现,这种发现穿透了小说叙事的权力喧嚣与世俗繁闹,而直抵个人与他者、个人与世界内在而隐秘的关联性本相。这种关联性既是一种对权力装置之下人的生活共同体的发现,如那五在儿子根带、女儿春花都遭遇不测之后的复仇爆发和情绪宣泄,直接导致罗清才的权力身份“被悬置”。但作者更多的是以叙事情节的“偶然”,来展示人与世界之间所隐匿的某种永恒的矛盾或人生的无常荒诞,这种悖论或者是生发于观念与实效之间,如张学明在大力发展集体经济、一心造福于民的同时,却无形中造就了如那五、那小红等的个体日常生活领域的阶层分化或底层固化,所谓的江州经济的腾飞与那五的贫困、那小红的窘迫、校园的失修以及导致的坍塌悲剧,所折射出的是社会历史观念难以摒除的内在褊狭;或者生发于个人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如罗清才和王东升等踌躇满志治理违规矿产企业,意图促使江州工业经济的良性健康发展,但得到的却是生命威胁和名誉诽谤,王东升所提擢任命的小刘甚至直接遭遇到路永峰等人的疯狂碾压,以及李春晓为维护地方企业名誉而挪用公款最终被审查;或者生发于道德仁善与人生命运之间,如二狗蛋以道德化的权力为春花和夏花在冀宝堂的公司谋得一份工作,却最终反转出春花被玷污进而自杀身亡的人间惨剧,二狗蛋以身心努力与冀老板谈判,来为修缮小学筹措资金,却无法扭转小学校舍最终坍塌亡人的惨烈结局。可以说,作者一方面洞察着每位个体,无论是权力话语者的身份、底层努力拼搏的个体,还是怀抱着对生活充满热爱和希望的少年,他们所身怀的积极介入世界、投身生活的理想、激情和诗意,这赋予小说文本以坚实的世俗人生和鲜活世界的实存感,但作者更洞悉到每位个体所隐匿的理想和激情的自身破坏力,以及他们努力规避却最终无法避免的不确定性的人生困局。因此,作者不仅仅是在对时代的景观和记忆的奇崛进行典型化叙事,更是将独属于自身幽秘的“命运经验”作为统筹小说叙述自然转换、意义赋值与价值构建的文本机杼,这是一种对“现实主义文学”进行“古典命运主义”和“现代荒诞主义”艺术融合的成功典范,它脱囿了文本对历史、社会、场景和生活的前世今生或瞬间性捕捉的文体职责,而表征、触摸、观照和反思着支配凡俗人生命运走向和生命抉择的更为强大的存在之谜。同时,小说当中命运之神对每位人物人生际遇的刻薄与检验,命运之神所演绎的充实与虚空、理性与荒诞的并置,反而成为凸显人在迷失或溃败当中重构生命信仰的语境契机,并再次确认出“正义之神”“道德之美”“人性之善”才是个体与世界之间所永恒召唤的历史奥义,这其中不仅是作者卓越的艺术才华、通透的生命境界、深刻的人生智慧在语言世界的奇妙相遇,更是一种人生经验性的求证,一种文学化演绎的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