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夹缝中的生存:《无声告白》中“模范族裔”的个体与集体身份认同之殇
2020-11-18郭晓睿
郭晓睿
(聊城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聊城 252000)
0 引言
二战后,族裔人群涌入以“民族大熔炉”著称的美国,多元文化碰撞却难以融合,白人文化始终占据主流位置,被边缘化的少数族裔面临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困惑。《无声告白》作者伍绮诗着眼于看似完美的跨族裔家庭,以家庭悲剧为开端,用反复迂回的结构,叙写了“模范少数族裔”詹姆斯·李在文化夹缝中的挣扎,揭露了族裔、身份不平等和冲突等深层焦虑;同时,也是华裔作家通过书写边缘人完成自身文化身份构建的过程。
1 自我身份认同:詹姆斯对“自我”的抛弃
彼得·沙洛维认为美国亚裔人群中存在“边缘人”,即抵制亚裔文化,又不被白人主流文化接纳的群体。《无声告白》中的“边缘人”詹姆斯,拒绝回溯自己不光彩的华裔家族历史,“搞家谱调查的时候,他会假装忘记这项作业,不愿画出自己的复杂家谱”[1],试图融入以信奉新教的安格鲁撒克逊白人为根基的美国主流文化,学习其社会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形成顺应白人价值体系的心智状态;而其“亚文化的文化身份越来越模糊,面对来势汹汹的西方文化,亚文化的主体正日益消解”[1]。这一浪潮中,以詹姆斯为代表的美籍华裔族群面临严重的身份焦虑和自我认同危机,在白人强势文化的洗礼下,詹姆斯选择抛弃“自我”的族裔特征以实现个人与白人文化的认同,即个体身份认同。
“身份发生在有组织的社会背景之下……个体对于在社会网络中自我身份认定的决心越强烈,他人对于其在身份角色扮演的反应就越可能导致个体产生强烈的感情”(谢尔登·斯特赖克)。詹姆斯身份构建面临白人文化的强势排斥:被戏弄的屈辱、不合群的挫败感、来自白人同学的异样目光。“等他对付好难穿的衬衣,却发现搁在长凳上的裤子不见了”②,凭着才华本可以留任哈佛,但“最终收到了寒酸的米德伍德学院的聘书”③,在俄亥俄的一个小镇承受更多的异样眼光。
“身份认同是主体与他者或某种异质文化认同之间形成的交际效果,是主体关于所属群体角色及其特征的认可程度和接受态度,是一种在情感与价值意义上将自身视为某一群体成员的认知,而这种认知建构于主体的自我心理认同”[2]。在积极寻求融入主流的过程中,出生在加州的华裔詹姆斯试图通过对自我身份中族裔性的排斥来模糊与白人文化的界限。他将白人价值观主体化,主动吸收、接受白人社会的一切,“为自己起草了一份‘美国文化学习计划’”①,研究美国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牛仔。“他喜欢人们听到他说自己是美国历史教授时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语调里不乏自我辩护的锋芒之气”④。“黄皮肤或黑皮肤的人们在意识和想象中将自己的形象等同于白皮肤,‘他者’在民族文化的身份认同中变成了主体”[1]。然而,虽然生在加州、习惯于自我辩护“我是美国人”,东方长相的詹姆斯仍是白人眼里的“边缘人”。
七年的哈佛时光给詹姆斯带来的不是归属感,而是局外感和排斥感,“好像随时会有人过来把他撵走一样”⑤。这种身份焦虑和自我认同危机也体现在詹姆斯后代身上:莉迪亚受到同学的指指点点,“大一点的孩子嘟囔着‘chingchongchingchong’”⑥,内斯游泳时被羞辱“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⑦。后代相似的遭遇让詹姆斯构建的假性美国形象破碎,“他心目中那个自信的年轻人一下子缩小成紧张的小男孩,瘦弱、矮小、像个驼背人一样畏畏缩缩”⑧。但他仍然选择扭曲自我,“他需要学会接受玩笑”⑨,苛求华裔自我身份与白人文化的相互认同。
2 集体身份认同:文化的假性融入
从最初被主流排除的“他者”形象到放弃自身族裔特征渴求加入白人文化,华裔无法用美国主流文化形成独特的自我身份,也无法依托中国传统文化树立华裔身份。陶家俊认为“集体身份认同,是指文化主体在两个不同文化群体或亚群体之间进行的抉择。因为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这个文化主体必须将一种文化视为集体文化自我,而将另一种文化视为他者”[2]。二者的缝隙中,詹姆斯适应游戏规则,为实现集体身份认同而成为美国文化的臣服者,构建起中美结合的跨族裔“完美家庭”。
从职业、婚姻到子女教育,詹姆斯一直试图去除华裔身份的“边缘”,营造融入的假象。在詹姆斯眼中,玛丽琳的爱慕是“美利坚这个国家对他敞开了怀抱”⑤,“这正是他爱上她的最初原因,因为她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普通和自然”⑩。詹姆斯对白人文化的强势融合也体现在了代际关系上,对于东方长相的儿子内斯,詹姆斯“总是失望地看着他”,“母亲却对他视而不见,好像他是空气做的”要求有着白人蓝眼特征的莉迪亚刻意迎合、融入群体。他送给女儿的书名为《如何赢得他人尊重》,因为“它能帮你赢得朋友,变得受欢迎”。詹姆斯将自己曾经的排斥感、玛丽莲母亲对跨族裔婚姻的反对、哈佛的不接受归结为他不知道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然而,融合的假性形象背后,华裔族群“异类”的标签仍然存在。从婚礼开始,玛丽琳母亲就质疑“你们在哪里都不合群。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的”13。莉迪亚跳湖身亡使得詹姆斯重新审视自己的华裔身份,家庭关系的疏离化、警察散漫的调查时刻提醒着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好比动物园的动物趴在笼子里,拼命忽略围观的游客,假装自己还在野外自由地奔跑”14。妻子一句“如果她是个白人女孩,他们就会继续调查下去”15彻底击溃了詹姆斯去标签化的努力。玛丽琳无心的一句“我母亲觉得我应该嫁给一个更像我的人”深深压在詹姆斯身上,让他否认跨族裔婚姻的正确性,后悔、自责和痛苦迫使他离开家庭,对自己的华裔助教说“你是我应该娶得那种女孩”,试图纠正玛丽琳人生中最大的错误。这一系列行为皆是主流社会强加在华裔身上的精神枷锁,他们最终无力反抗、臣服于此。
3 “模范少数族裔”:华人刻板印象的枷锁
以詹姆斯为代表的华裔表现出吃苦耐劳、勤奋努力的特质,塑造了符合美国社会价值观的“模范少数民族”形象。但“将华美族群定义为‘模范少数族裔’本身就是白人话语下对少数族裔的族裔化界定,抹杀了族裔个体的多样性”[3]。为了践行模范二字,詹姆斯要求儿子内斯钻研学术,在儿子输掉运动比赛后安慰“要是他们比赛读一整天书……”16女儿莉迪亚也被要求修读大学课程。在这一过程中,詹姆斯逐渐使得白人强加在自己和家庭上的刻板印象更加牢固,被异化的华人刻板印象阻碍了华裔族群应有的可能。
“模范少数族裔”的相对概念一定程度上疏离了华美族群与其他族裔的联系,导致在美华裔始终被视作“文化边界的闯入者”[4]。由于族裔特征,詹姆斯一直陷在无法被主流社会接纳的困境,彷徨地游走在白人社会边缘。跨族裔婚姻的建立、“美国历史教授”的身份都是詹姆斯渴求自我身份和集体身份认同的表现,同时,也使得白人对华裔“模范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再次加深。在《无声告白》中,伍绮诗通过詹姆斯一家的悲剧表现了对这一概念的排斥①。华裔在白人主流文化中被边缘化、被异类,美国白人文化中“模范少数族裔”对华裔种族的精神压迫和禁锢最终导致族裔家庭悲剧。
4 结语
虞建华认为,“作家的族裔身份包含了文化继承的成分,也包含追求和创造的成分;身份认同的范围可以坚守,也可以扩大,也可以转移”[5]。伍绮诗根据自身美籍华裔以及跨族裔家庭的经历,来书写边缘人融入主流文化,在揭开身份问题背后“模范族裔人群”的生存现状。书写边缘人物的过程也是华裔作家文化身份的建构过程,“族裔作家叙事性的身份表演更值得我们的关注,因为他们更依赖个人叙事,通过讲述有别于主流文化的他者的故事来构建身份”[5],在这一意义上,《无声告白》是一部代表了伍绮诗真正进入主流媒体视线的作品,凭借对“边缘人”的书写,重构华裔作家文化身份,从而走向多元和认同。
注释
①[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45.
②[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89.
③[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51.
④[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9.
⑤[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46.
⑥[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190.
⑦[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88.
⑧[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86.
⑨[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90.
⑩[美]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