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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在五言排律中的新变

2020-11-18郑佳琳

杜甫研究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杜甫对象诗歌

郑佳琳

杜甫用于应酬赠答的诗歌,包括干谒、寄赠、赠别等题材,其中含有大量对于酬赠对象的称颂赞美之辞。各诗体中均有涉及,而最集中地体现在五言排律中。根据统计,对酬赠对象进行颂美的杜甫五排诗歌有39首,接近其五排诗总数的三分之一。但因为这部分内容不是杜甫五排最主要的成就,故不被人关注。

学界关于杜甫五言排律的已有研究中,许德楠《“铺叙感慨”的需要,诗体发展的必然——略论杜诗的排律》一文认为杜诗排律的价值在于是“乱离叙述”的载体,并有“铺叙排比”的美学价值;①葛晓音《从五排的铺陈节奏看杜甫长律的转型》一文从体式入手提出杜甫的长篇排律“借干谒、颂美、酬赠等传统题材实现了述怀、讽喻、刺时的功能渐变,更在后期的长律中,从诗题到内容都完成了变台阁体为咏怀诗的彻底转型”;②莫砺锋《文学史视野中的杜甫排律》一文则着眼于杜甫排律在文学史上的继承与发展,论述其在题材和艺术上对排律发展史的重要意义。③这些研究可以说触及了杜甫五排最核心的价值和特色。

在这些核心特色之外,酬赠颂美一向被认为是杜甫五排诗中相对逊色、较为“陈旧”的因素。然而,杜甫在这部分内容与形式的处理上,其实独具匠心。考察杜甫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在其五排诗体中的新变,包括三层涵义:一是少陵诗歌对于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对以往诗史上的颂美传统有何承继与演变;二是就其排律创作而言,颂美酬赠对象这一功能,如何与新注入的寄托、讽喻、评议时事等功能相调谐,进而反映和影响杜甫排律的艺术风貌;三是杜甫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五排创作中,颂美酬赠对象的部分有何变化,体现着杜甫诗歌自身的发展。

一、诗歌史上的颂美传统和初唐排律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

诗歌的颂美功能来自《诗经》六义之“颂”。《毛诗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文心雕龙·颂赞》云:“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④颂在早期诗学概念里,一则是主告神明的祭祀之体,二则义必纯美,歌颂先祖功业圣德。故有“颂美”之说。《文心雕龙》所论“颂赞”已是诗歌之外专门的两种文体。而就诗歌而言,西晋时期,赠答诗中多出现对酬赠对象的赞美称颂之辞,如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诗》、陆云《赠顾骠骑诗二首》等。这种称颂带有明显的现实社交目的,是指向第二人称的写作。这类诗歌创作与六义中“颂”的原意早已不同,但因同样具有歌颂赞美的属性,且基本都是沿袭《诗经》传统而来的四言诗歌,故而属于具有古典主义风格的雅颂文学。对于对方的颂美,便也成为雅颂文学中的新内容。

颂美对方的品格德行,与汉魏以来人物品藻的风气息息相关。而人物品藻在魏晋时期受到玄风浸染,成为士人谈玄的重要内容之一。到了东晋时期“因谈余气,流成文体”,这类颂美对方的四言赠答诗,便自然成为玄言诗的一种。因而对于对方的颂美,往往带有浓厚的玄学意识,在王胡之、谢安等人的创作中均有明显体现。钱志熙认为,雅颂文学正是玄言文学的主流。⑤

然而,随着南朝诗风大变,山水文学兴起,只有少部分四言诗中还保留着颂美对方的传统,而绝大多数五言诗并无此类内容。即使是用于社交的酬赠之作,亦以或刻画山水、或抒发情怀、或同题咏物为主。应制之作亦多描写宴饮场面或自然风景,绝少有对人物品质、特征的称赞之辞。这当然与颂美对方的诗歌在两晋时期也多为四言,在五言体中本缺少此传统有关。但作为东晋玄言诗的主流之一,这类内容没能在南朝由四言大量转入五言体中,亦是因当时“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⑥的文学风气所致。

初唐时期,对酬赠对象的颂美内容开始逐渐入诗,尤其是五言排律。首先是初唐台阁体的兴盛改变了这部分内容的缺失状况。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言:“唐诗如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张说,亦属台阁体裁,翰院清华者宜宗之”。⑦不同于六朝时期的朝隐之士,初唐台阁体诗人重视自己的朝臣身份,李峤、张说等人更是当时的“大手笔”。对他们而言,以人事入诗更能直接达到在台省中社交酬赠的目的,因而会在诗歌中增加直接颂美对方的内容。相比于南朝绮靡咏物的风气,这种人事的颂美反而成为一定意义上的“言之有物”。其次,初唐五排本以颂美为当行本色,通过铺陈文辞之美、篇什之盛,表现“四海晏安,万机多暇,君臣游豫赓歌”⑧的主题。这其中包括了对建筑、景色、仪仗、宴饮场面等种种事物的颂美,自然也会对酬赠对象展开人物类颂美。

这种人事的颂美来源于两晋雅颂文学中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传统,但由于玄风退去,颂美人物的新标准也需要作出调整。初唐时期,因为是写给同僚的酬赠诗,又意在表达对君主和盛世的讴歌,故而常对对方进行恩遇、荣宠、官爵等方面的赞颂,辞藻精丽而空洞。例如“飞文映仙榜,沥思叶神飙”(薛元超《奉和同太子监守违恋》)、“明光共待漏,清鉴各披云”(苏味道《使岭南闻崔马二御史并拜台郎》)、“清论满朝阳,高才拜夕郎。还从避马路,来接珥貂行。宠就黄扉日,威回白简霜”(宋之问《和姚给事寓直之作》)等。⑨值得注意的是,书写边塞战事的篇什中更容易出现对武将的颂美,如杨炯《送刘校书从军》中对武将战功的颂扬较为雄浑庄雅,艺术成就高于一般台阁体的颂美。

杜审言排律中对酬赠对象的颂美部分,与初唐其他诗人的创作有所不同,并对杜甫产生了直接影响。《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一篇长达四十韵,其高华严重的风格、纵横捭阖的结构,本身就对杜甫的长篇排律有重要启发。《蠖斋诗话》云:“杜审言排律皆双韵,《和李大夫嗣真》四十韵,沉雄老健,开阖排荡,壁垒与诸家不同。子美承之,遂尔旌旗整肃,开疆拓土,故是家法。”《唐诗援》云:“排律至老杜如泛沧溟,千奇万怪,不可端倪,然实滥觞于此”。而就其中颂美酬赠对象的部分而言,其内容如“雄词执刀笔,直谏罢楼船”“学总八千卷,文倾三百篇”等,能从具体的文翰、直谏、学问等角度铺叙对象的德才,比其他诗人更明确地落实了颂美人物的新标准;其结构在横向铺陈中,勾勒出一条完整的“出使”叙事线索。这些都成为了杜甫排律中颂美酬赠对象的内容与形式的渊源。另外,杜审言《赠崔融二十韵》是含有个人述怀情感的长篇酬赠之作,虽然其中少有颂美对方的成分,但其篇章布局并叙宾主,以交错的时间线索将宾主之间相似或不同的人生境遇展开对比。这种结构后来被杜甫借鉴在既包含颂美又带有个人述怀性质的五排酬赠诗中。

二、杜甫五排对酬赠对象的颂美在篇章结构上的革新

杜甫五排创作分为安史之乱前后两个阶段。安史之乱前,杜甫旅食长安,其五排多为干谒之作,有望求引荐之意。从战乱开始到移居蜀地、夔州及晚年漂泊湘潭期间,其五排创作发生了更多新变。从颂美对方的内容所占比例看,前期干谒诗几乎篇篇不缺颂美,后期酬赠诗却常常或借景色抒发惜别之意,或评述当下局势以见襟怀,颂美相对减少了。事实上,从杜甫五排自身发展来看,述怀、讽喻、刺时等功能才是其最大的新变,酬赠诗中颂美对方的部分属于相对陈旧的因素,杜甫对这部分内容的处理主要在于削弱和调整,使之更好地配合述怀言志。但从颂美酬赠对象的传统在诗史中的发展来看,杜甫早期干谒诗中对干谒对象的颂美,已有很大的创新;而后期五排体中,颂美酬赠对象的部分更是脱离了台阁、干谒之体,大量进入到带有个人情感色彩的赠别、寄赠体中,并通过对颂美部分自身的革新,使之与述怀言志有机融合,在部分诗作的内容或形式方面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杜甫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在五排中的新变,首先表现于颂美之辞在诗歌篇章布局中的位置,以及颂美部分自身的脉络结构。前期干谒类诗歌的整体结构如王嗣奭所言,“杜公赠人诸诗,大概前半颂所赠,后截乃自陈”。即明显分为上下两截,上半部分颂美对方,下半部分自叙,构成单线条的“宾——主”结构。《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等11首干谒诗皆是如此。相比于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通篇颂美,这种干谒颂美的模式是杜甫的创新,颂美对方的部分大多占篇幅的一半到三分之二之间,《赠韦左丞丈济》《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几篇甚至不到一半。对颂美篇幅的减少,为五排叙述个人境遇、抒发个人情感留出了空间。在颂美和自叙之间,杜甫还巧妙利用一联之内的对仗实现承上启下的过渡,使两部分内容衔接自然、不显割裂。如“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通过对对方友群品质的赞颂,从而引出下文的自叙,如仇兆鳌所论“言唯好士乐善如此之诚,故得彼此接遇也”;“凤穴雏皆好,龙门客又新。义声纷感激,败绩自逡巡”(《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亦从鲜于之好客纳贤,引入对自己遭际的讲述。

同时,杜甫在干谒诗颂美对方的部分内部,也注重逻辑结构的布局剪裁,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中颂美的12联,前两联一赋一比作为总起,下四联“服礼求毫发,惟忠忘寝兴。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 清关尘不杂,中使日相乘”,写出汝阳王能循礼秉忠,故而圣情常眷。因而,此处对恩宠的渲染是为了突出汝阳王尊君谦己的德行,层次分明、逻辑紧密,不似初唐缺少内在关联的空洞铺陈。另者,干谒诗之外,杜甫前期还作《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一篇,是酬赠诗中的答体。此诗的主体内容是回答对方来信中对自己境遇的问询,颂美对方并不布局在诗歌前半,而是前后穿插。三、四联“鼎石分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将对方尊荣和自己疏放对写,并引出下文“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的失意心情;而倒数第二联又插入颂美之辞“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以表诗歌酬答之意,与前呼应使结构更加完整。这种“参错转接”的脉理,已初步显示出杜甫试图将颂美之辞在五排中安排得富于变化。

后期五排酬赠诗的结构有了更为复杂的变化,颂美对方的部分则往往不再被简单罗列于诗歌首段,而是被安排入诗歌脉络中适合的位置。其中一种排律整体是以宾主情谊为线,形成了“宾主并叙——分叙宾主——宾主合叙”的结构,根据不同情境将宾主反复对举。葛晓音在《从五排的铺陈节奏看杜甫长律的转型》中已发现这种现象,即“采取双管齐下的复线结构,以反复对举的句式主导层意的转接过渡,造成开合排荡之势”。在这样的结构里,颂美对方一方面成为分叙宾主时对“宾”的主要描写内容,是诗歌结构布局中自然而然需要呈现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以情感线索贯穿的诗歌中,赞美对方成为表达诗人对酬赠对象的感情的必要方式。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一诗,颂美出现在第二段:“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诸侯非弃掷,半刺已翱翔。诗好几时见,书成无信将”,是承接首段中“故人何寂寞”一句而来。首段“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物情尤可见,辞客未能忘。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六句宾主并叙,是全诗的总领。颂美高、岑之后,又分别承“今我独凄凉”述己之多病寥落;承“云端各异方”写宾主不得相见;承“辞客未能忘”宾主合叙,道出企盼聚首的愿望。又如《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以宾主并叙的情谊起篇,第二段追溯二人先祖的交情和渊源,自然过渡到第三段对刘君的赞美,并在下一段回归自叹之意。

第二种五排则构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叙事逻辑,颂美对方部分出现在叙事过程之中。例如《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开篇记叙了山人奉母入关,往时得以相遇的故事,是一个叙事性的开头。紧接着第二段用颂美方式写山人才具出人,故得伸其孝养。第三段则继续顺势而下,记录当时遇而复别之事,山人得还故居,惜己不复相见。末段自叙栖居他乡,思山人而寄意。这样一个完整的“回忆叙事”里,诗人以时间为线,交代了与山人相遇到别离到思念的始末,其中颂美对方一节,则在结构布局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一方面,颂美成为事件的重要一环,交代了山人奉母入关后如何得以孝养的细节,颂美作为完整叙事逻辑中的一个有机部分,与其他部分具有因果、补充说明、承接等关系。另一方面,排律的特色在于铺陈而非纵向叙事,应该与五古单线条叙事有所区分。颂美部分的加入,恰好突显了五排横向铺陈的本色,放缓了叙事节奏,削弱了诗歌结构的线条感。《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也是如此。如果去掉颂美部分,诗歌从入朝之由叙起,顺时交代严公归朝之事和惜别之情,则节奏过于凑泊,不能显示排律的雍容之感。“与时安反侧,自昔有经纶。感激张天步,从容静塞尘”几句,在中间截断,颂美严武平时之功,一方面补充说明了严武入朝之由,使诗歌内容更加丰满,同时也表现出五排铺陈回荡的气势。

前期干谒诗的大篇幅颂美,往往与诗人望求引荐的现实目的相关,故而诗歌一部分称颂,一部分自叙,但二者之间缺少真正的关联性,颂美对方出现在该类作品中,只是一种外在的社会逻辑需求,而非内在的行文需求。在后期五排酬赠诗中,颂美对方部分的功能发生了由外而内的变化,不是为颂美而颂美,而是成为情感逻辑或叙事逻辑中不可缺少或锦上添花的一个有机部分。这是颂美之辞在杜甫后期五排酬赠诗结构布局方面最重要的革新。

另外,在一些后期五排诗中,颂美部分被缩减至很少的篇幅,或者将颂美对方与对宾主情谊的描述整合在一段之中,如《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开头六联“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型。交期余潦倒,材力尔精灵。二子声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旧好何由展,新诗更忆听。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在赞美对方的同时表达自己对友人的情感,并用自己的身世反衬,达到颂美的效果。在此前的酬赠诗中,宾主感情是独立于颂美和自叙之外的另一个部分,全诗通常由这几部分构成。而此诗将宾主感情与颂美合并,是因为下文还要用大量篇幅表达对时局动乱的回顾和评议,私人情感只是诗歌的一个呈现方面,故而合并于篇首,为五排的其他功用留出空间。《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等以咏怀为主、以酬赠为辅的排律也是如此,全诗以咏怀为主线,一百韵中仅有十四韵为颂美,作为酬赠之语点缀其间,以实现五排咏怀的特色。这是颂美酬赠对象与杜甫后期五排酬赠诗之间部分与整体关系处理方式的另一个革新。

三、杜甫五排对酬赠对象的颂美在风格内容上的变化

杜甫五排颂美酬赠对象的新变,还体现在颂美内容与风格等方面。前期干谒诗的颂美内容中,很大一部分延续初唐台阁体写法,赞颂酬赠对象的官爵或恩宠。如写给张垍的两首干谒诗,皆用词高华,盛赞其权势地位和门第姻亲:“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赠翰林张四学士垍》)、“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圭”(《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但是,此类颂美中已经开始重视将个人的德性才能与所受恩遇联系在一起叙写,突出对方个性化的优点,这是初唐颂美所不及的。如《赠韦左丞丈济》叙述左丞官位需要人才而韦济因儒学世家而得官:“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称赞鲜于靠文章致身获得荣宠:“侯伯知何算,文章实致身。奋飞超等级,容易失沉沦”等;《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则描述了萧郎中“蕴藉”“魁梧”“词华”“风雅”等个性特征,虽仍为溢美之词,然确比初唐的泛泛堆砌显得形象,更加清晰具体。同时,干谒诗的称颂还针对不同身份、关系的人物,设置不同的颂美重点,更加展现出个性化特征。如《赠比部萧郎中十兄》中萧为杜甫从姑之子,因而开篇先叙萧之母系“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同时赞美母子二人,次联再写萧之父系“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此写法是由二人特殊的亲戚关系所决定的。而《上韦左相二十韵》,则重点描述了韦见素入相一事:“霖雨思贤佐,丹青忆旧臣。应图求骏马,惊代得麒麟。沙汰江河浊,调和鼎鼐新。韦贤初相汉,范叔已归秦”,在具体事件中进行颂美。而后期的五排酬赠中,则几乎不写恩遇、地位,更多着墨于人物德性、才能之间,如“雅量涵高远,清襟照等夷”(《移居公安赠卫大郎》)、“自古求忠孝,名家信有之。吾贤富才术,此道未磷缁。玉府标孤映,霜蹄去不疑”(《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等。相比于前,此类颂美语言更加平实自然,中间不乏怀有真切感情之作。

无论前期后期,杜甫五排对酬赠对象的颂美内容中有一鲜明的主题,即常常赞颂文翰尤其诗才。除了用比喻手法如“笔飞鸾耸立,章霸凤骞腾”(《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赠翰林张四学士垍》)等泛泛称颂外,还展现出杜甫对于诗人、诗学等问题的评价。当然,因为是颂美,杜甫对酬赠对象诗歌才能的夸赞,亦有言过其实的现象,不能准确代表该对象的诗歌成就。但通过对不同人诗才颂美语句的对比可知,杜甫并非一味夸饰,而是做了角度、程度上的区分。在赞美李白的时候,杜甫用了极尽夸张的手法,突出李白诗歌极高的艺术成就:“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赠李十二白》)。对高适、岑参的赞美亦比之于古人,突出其诗歌飞动、浑成的风格:“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相较之下,杜甫对一些艺术成就不那么高的诗人,评价也有所改变。《敬赠郑谏议十韵》赞美郑谏议“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赞美其思穷高远、篇章严谨老道、字句斟酌周全等特点,但“律中鬼神惊”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相比,其诗拘于规矩之中以求新奇,不如李白浑然天成的意味已可感知。再到《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中“遣词必中律”,是对其律诗规范性的称赞,比“律中鬼神惊”更平淡了一些。再如,从诗歌立意角度称扬严武“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在古体诗方面赞美苏四郎“早作诸侯客,兼工古体诗”;从妙悟等诗学概念上赞叹刘伯华“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等,体现出杜甫在颂美人物必须作溢美之语的框架下,力求传达个性化特征的苦心。

而在前后风格变化上,杜甫五排中对酬赠对象的颂美之辞从壮美高华过渡为沉郁悲凉。这首先表现在他对人物战功颂美的书写上。天宝年间,杜甫应试、献赋后皆不得志,从而产生了入幕参军的想法。这段时期,他给哥舒翰等人写过干谒诗,以表投赠之意。此诗在思想上受到后人质疑,《杜臆》认为同时期写有《兵车行》的杜甫,此篇断“非衷语”。但就艺术而言,还是非常出众的。对比此诗与安史之乱以后杜甫在赠答诗中对人物战功的赞美,可以感受到其情感基调的明显差异。以下截取三首诗的颂美片段: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诏发山西将,秋屯陇右兵。凄凉余部曲,燀赫旧家声。雕鹗乘时去,骅骝顾主鸣。艰难须上策,容易即前程。斜日当轩盖,高风卷旆旌。松悲天水冷,沙乱雪山清。和虏犹怀惠,防边不敢惊。古来于异域,镇静示专征。(《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

公时呵猰貐,首唱却鲸鱼。势惬宗萧相,材非一范睢。尸填太行道,血走浚仪渠。滏口师仍会,函关愤已摅。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赏从频峨冕,殊私再直庐。岂惟高卫霍,曾是接应徐。降集翻翔凤,追攀绝众狙。侍臣双宋玉,战策两穰苴。(《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

后两首一为安史之乱不久后作,一为晚年流落湖湘后回忆当初战乱之作。第一首在颂美战功时,意象宏大,气象慷慨;而第二首“凄凉”“艰难”等词汇,以及风高水冷、松悲沙乱的景物衬托,使得赞美之中蕴含着难抑的悲声。而第三首则以歌颂薛尚书战功为一个触点,将视野投向战争所及生灵涂炭的场景:“尸填太行道,血走浚仪渠”,颂美的同时足见对凄厉战乱的回忆。在内容方面,第一首全部聚焦在哥舒翰身上,突出其攻城略地的赫赫战功和战后宠耀加身的风光封事。第二首落实到对郭中丞屯兵方略的评述上,表现对战事的关切和思考。第三首则是战乱过后,在回忆中赞美薛尚书的战功绝伦,突出个人才华的敬佩,而不写封官加爵等升平景象。语言风格也从冠冕雄浑,逐渐趋于平实恳切。

战功之外,后期五排对酬赠对象的颂美,还往往与对方沉沦下僚、抱负难施的遭际联系在一起。例如《秋日夔州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的颂美部分提到二人的仕宦经历:“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远游凌绝境,佳句染华笺”,颂美的同时,也含蓄地感叹了二公虽有如此才华,却冗散游湖,饱含惜其贤而不用的意味。《暮冬送苏四郎徯兵曹适桂州》“飘飘苏季子,六印佩何迟。早作诸侯客,兼工古体诗”,首先抛出了贤者不遇的疑问,弥漫着悲伤的基调。这一方面使得颂美之辞更加情深意切,另一方面也说明杜甫尝试在以颂美为主的五排诗体里移入其他诗体所擅长的不遇之悲主题,使颂美之辞的风格从高华昂扬走向低沉徘徊。

之所以会有这样风格上的变化,与杜甫前后期写作五排酬赠诗的目的、境遇及与酬赠对象关系的变化有关。在前期,杜甫旅居长安,渴望被引荐,干谒对象与他的交往也许并不密切,且在朝中地位较高,自然是极尽讴歌之事,通过对方与自己处境的对比,试图引起对方的同情,从而达到求官的目的。而安史之乱以后,杜甫更多地在诗中抒发身世之感和对时局的忧心,即使在应酬作品里,也带入了深深的个人情感,故而五排诗中咏怀、评议、讽喻的因素增多。而此时诗中的颂美,一方面因为酬赠对象往往与杜甫关系相对平等或亲近,故而风格显得更加平实亲切;另一方面因为杜甫已经不求通过酬赠实现功利目的,反而对酬赠对象的生平际遇充满惺惺相惜之感,故常通过颂美为其沉沦下僚的待遇感到不平。在杜甫移居蜀地、夔州及湘潭的时期,常常在颂美之后勉励对方为朝廷尽职,而自己将隐于世外。这其中夹杂着杜甫对朝廷的担忧、对贤才不用的惋惜和对自己漂泊西南老病缠身的悲叹。

总之,对酬赠对象的颂美是杜甫五排诗歌的重要内容之一。它渊源于从《诗经》到两晋的雅颂文学传统,并在初唐五排的基础上进行了篇章结构、内容风格等方面的革新,体现出杜甫五排诗前后期的变化特征。而杜甫对于五排中颂美酬赠对象这一功能的处理方式,也反映和影响着其五排诗整体的艺术风貌。

注释:

①许德楠:《“铺叙感慨”的需要,诗体发展的必然——略论杜诗的排律》,《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第2期,第1页。

③莫砺锋:《文学史视野中的杜甫排律》,《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第60页。

④(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56页。

⑤参见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东方出版社1980年版,第308页。

⑥(唐)魏征等:《隋书》卷六十六《李谔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543页。

⑦(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世揩堂藏板。

⑧(明)高棅:《唐诗品汇·五言排律叙目·正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8页。

⑨(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2018年版,本文所引初唐诗句皆出自此书,下文不再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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