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奉告(组诗)
2020-11-18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们]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他们。
盲目而盲从。冲动并冲昏了头脑。
从他们二十多岁开始,他们什么时候
认真或诚实过,更别说正直,
仿佛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只能活着,并害怕苟活,
仿佛正直是历史,是刚过去的事件,
有待将来评说。现在他们都老了
或快老了,并且怪了,他们竟然成功了
或至少在别人看来是成功了,因为
他们成名了,并且怪了,仿佛
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都努力争取了,达到了,而现在
他们回过头来,正直地予以评说。
神秘的生命啊,伟大的未知啊,
你是否对他们太残忍了,太草率了,
甚至不让他们感到自己有愧于你,
不让他们哪怕有那么一刻想起
你伟大的神秘,伟大的未知。
[无 咎]
不作恶,不敢作恶,在无恶不作者当中
挣得一块小空间,做自己的小事情。
无咎而已。
善良,并且行使善良,走在行善者当中,
尽量扩大或不得不缩小自己的范围。
无咎而已。
理智地生活,理智地处世,理智地
教育儿女理智地生活处世。
无咎而已。
读书,认识正义,明辨是非,在重大事情上
清楚自己的底线,并且内心里死守着。
无咎而已。
像观察世界那样观察国家。
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政治。
无咎而已。
干大事并把它当成小事。
沉默并把沉默当成说话。
无咎而已。
[黄质民](1935-2019)
很多人会隐约感到心底里安全的基础
陷落了。感到他们那股笼统的聚合力
在悄悄解体。
很多人也许把他忘了,回忆起来才发现
他是他们混乱时期的监护人。他的能量
柔化或坚实他们。
很多仅仅意识到他的存在心底便有了
道德尺度的人,现在既暗中松一口气,
又摸不准自己。
很多在想象中凝视他遥远的音容的人
现在要适应他那清晰地从他们心底里
升起的形象。
很多人会希望,换在某个遥远的古代,
他不是我们的长辈,而是我们的国王,
我们的尧舜。
很多人会庆幸,我们,在我们这时代,
仍然有他做我们的长辈,亲人,朋友,
我们的灵魂人物。
对我,当他离去的消息从电话里传来
那热情地映照出故乡的轮廓线的光芒
也瞬间熄灭。
[愤 而]
一怒而成为自己的人
不得不怒而正视自己。
当他什么事也想做
他发现什么事也做不了。
当他以为这也许可以说
他发现这只能跟自己说。
当他不想仅仅活着,
他发现他只能仅仅活着。
当他要改变自己
他发现他们要改变他。
当他决定奉献自己
他发现他们在决定他。
他是愤而认识自己。
他是愤而认识世界。
[他真以为]
他真以为他甚至还有残余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剩下甚至无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在河流结束之前
洗他的脸,而不是在消失之处。
他真以为满天星斗在密谋开会
而不是他偶尔抬头,夜空璀璨。
他真以为他甩嘴巴是在动嘴巴
而不是心虚作虚心,自我翻译。
他真以为他肉体的噪音是噪音
而不是他精神的撕裂和再撕裂。
[巫宁坤](1920-2019)
因为他天真,他受害,他受苦。
因为他天真,他活下来,并且
达到长命百岁。
那些害他的人,他们早就死了。
他们的儿孙,正在读他的著作。
为他愤愤不平。
那些非要把别人弄得不像人
结果把自己弄得更不像人的人
已经不是人。
他们甚至不是尘土。他们的儿孙
正通过记忆他和完全遗忘他们
来否认他们。
[无可奉告]
我并非无可奉告,但我选幽择微。
表述的尽头是山水。一侧是我家。
还好我在无穷处,而不在永恒里。
还好我可以放弃,而不只是拒绝。
今天的机缘,源自于往日的断念。
今天的意义,取决于来日的认识。
阳台上的白衫,入夜时变灰了。
天空里的灰云,入夜时变暗了。
还好我在瞬息中,而不在明灭处。
还好我感到奴役,而不只是阻碍。
[创作谈]
2009年,我曾在蒋浩编辑的《新诗》丛刊《奇迹集》专刊附录的《自述》中,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大略归结为三个阶段: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现在我又进入“看山不是山”的状态,但鉴于这并非简单的循环,它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看山又不是山”。
我的“看山又是山”的阶段,从2006年创作《奇迹集》开始,一直持续到去年也即2019年6月。在这个阶段,在这个状态中,我能明显地意识到我的心和眼与周围世界的直接交流。去年6月,我读张文江先生编选的《潘雨廷学术文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把同样是张先生编的十多卷的《潘雨廷著作集》陆续买来看了。我好多年前在我的豆瓣账号上转发张先生整理的《潘雨廷谈话录》,只是觉得很有味而已,并没有想到要去读潘先生的著作。潘先生生前几乎没出版过著作,他的学术只专注于两大块,即易经和道教,当然不是一般人能读甚或敢读的,我也不例外。这次能看进去,纯粹是机缘巧合。我每天读他数十页,着迷于并吸取他那股能量,我称之为“叙述能量”。同时我每天写诗,持续两个多月,不做任何其他事情。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写诗的状态又变了。我与我周围世界的交流断绝了,对我居住五年的洞背村的山水不再有任何感觉了。类似于我创作第二阶段的“看山不是山”。但这个状态其实是我几年来一直在期待的。我一直有一股冲动,想以某种方式描绘我所属的时代的人的精神面貌,可我却一直在描绘我周围世界的物质面貌,而我又不想以强制性的方式来实践我那个期待。现在它终于以一种我再也抑制不住的方式自然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