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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初照高原(评论)
——《高原散诗》的存在语境

2020-11-18宁珍志

鸭绿江 2020年16期
关键词:昌耀高原诗人

宁珍志

昌耀《高原散诗》组诗四首发表在1956年《文学月刊》(《鸭绿江》曾用刊名)四月号,可翻阅《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7月版),《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作家出版社,2010年10月版),昌耀诗文选《我从白头的巴颜咯拉走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版),昌耀诗选《峨日朵雪峰之侧》(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版),并没有发现这组诗的踪影。即使查找昌耀生前自己选定的诗集《昌耀抒情诗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3月版),《命运之书》(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1月版),《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3月版),《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从中也没有发现这组诗的任何一首。

故此,有研究者把《高原散诗》当作昌耀轶诗之一,以《独家:昌耀轶作21首》为题,在网上宣示(现在显示已被发布者删除)。《高原散诗》真的是昌耀这只曾经翱翔在中国诗坛的大鹰遗落的一片羽毛吗?“鼓着铅色的风/从冰山的峰顶起飞/寒冷/自翼鼓上抖落”(《鹰雪牧人》),“你遗落的每一根羽毛,/都给人那奔流的气息,/叫人想起那磅礴的涛声/和那顽石上哗然的拍击……”(《水鸟》)“风是鹰的母亲。鹰是风的宠儿。/我常在鹰群与风的嬉戏中感受到被勇敢者/领有的道路,听风中激越的嘶鸣迂回穿插/有着瞬息万变。有着钢丝般的柔韧。/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壮烈。/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在冥思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凶年逸诗》)。

昌耀在自己出版的第一本诗《昌耀抒情诗集》的“后记”中说,这本诗集的作品,“写作年代上限1956年,下界1984年”“学诗之初那几年的作品未有入选者”。在自选集《昌耀的诗》“后记”中,作者又说,“这本选集没有收录我在1953年前后写作的诗稿是因感其稚嫩”“我偏执于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我如同一个患有洁癖的人,对自己的创作行为多有挑剔或存疑”。而在生命的最后垂危时刻,昌耀自己审定的《昌耀诗文总集》“后记”中,诗人即是“杜鹃啼血”了:“我想说,我其所以称此书为‘总集’,除有着满足编辑朋友的良好愿望而外,却也有着我自己的解释:所谓‘总’,并不一定指其‘全’,而仅意味着只在大体上的‘全’——有所汰选的‘全’。即便如此,我选入集子中的一些作品已是滥竽充数了,我不希望日后的朋友心怀好意代我将未选入本集的一些作品再作展示,故我将本书称作一本直到目前为止的本人作品的‘总集’。我要请朋友们体谅我之苦心。可叹我一生追求‘完美’,而我之所能仅此而已。”

所以昌耀并非不知道还有一组《高原散诗》发在《文学月刊》(《鸭绿江》)上,在当时全国少有的几个大区存在文学期刊的背景之下,对于刚刚走进祖国大西北的青年诗人昌耀来说,是投入青春心灵的艺术火炬,是刻进记忆深层的生命花环,无论命运归结何处,他都有曾经享受情感激扬文字芬芳的幸福与陶醉瞬间。作家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的燎原的最新修订版《昌耀评传》中对此有记载:“在翻过来的1956年春季,先是其组诗《高原散诗》出现在沈阳作协(辽宁省作家协会前身,笔者注)第四期的《文学月刊》上。继而,又有组诗在《延河》上冒出。再接着,是1956年5月创刊号的《青海文艺》上,刊发了他的组诗《鲁沙尔灯节速写》。”用昌耀自己的话来讲,那时节“我的诗运是亨通的”,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张光昕所著《昌耀论》(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版)的“昌耀简明年谱”里有“1955年19岁”的创作记录:“该年创作的主要作品有:《船,或工程脚手架》(1955年9月)。《高原散诗》(1955年9月)。”虽然《高原散诗》发表时间为1956年4月,但组诗后面标注着“1955年9月,青海”,创作时间、地点清晰。研究者在此的凭据,创作者应该不能忘记。

值得注意的是,把《高原散诗》当作一个年度的“重要作品”,同诗人另一首《船,或工程脚手架》并列,自有它的分量。尽管昌耀在第一本诗集中把1955年之前的创作排除在外,可《船,或工程脚手架》这首诗却在以后的几本诗集中反复被选,包括有着广泛影响力、昌耀自己亲手一一圈定的《昌耀的诗》《昌耀诗文总集》。这不仅说明经过时间淘洗岁月磨砺,诗人对自己以往作品的重新考量和体认,也自然流露出诗人对一定历史区域内的思想情感的挑剔与筛选。《高原散诗》在多种版本都未能进入作者视野,这是经过反思之后的拒绝。一组诗不如一首诗的创作质量,此类境况常有,表现在昌耀身上却有特殊性。我们不妨把《船,或工程脚手架》录下:“高原之秋/船房/与/桅/云集/蒙蒙雨雾/淹留不发。/水手的身条/悠远/如在/邃古/兀自摇动/长峡隘路/湿了//空空/青山。”读者可以与《高原散诗》的四首诗逐一对比,横侧远近,千秋各有,高下优劣或许并非泾渭分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包括诗人自己不同时期的阅读,结论不尽一致。

昌耀对自己每本诗集的入选作品都有严苛要求,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有的诗字句改动,有的诗甚至重写。而偏偏把《高原散诗》束之高阁,并不问津。为什么如此决绝?这当然与昌耀复出后诗艺日臻完善、业已形成的创作气质、气象有关,与诗人自己正在坚固的审美定位和追求有关。“是流逝的时间帮助我们有所醒悟、有所扩大视野、有所廓清迷幻”“处在时间的流程里,我们总是处在某种盲目与惶惑之中,而当那一部分’流程’变作了历史,我们多数人对已发生的一切才有一个比较客观的鉴别”(《我的诗学观》)。昌耀“更愿将诗视作气质、意绪、灵气的流动”“有太初的透明、天真、单纯,随后相当的历史沉积使其变得庞杂斑驳,而多给人雄浑、穆武、壮烈感受……”昌耀理解的诗,“实质上是一部大自然与人交合的‘无标题音乐’,我们仅可有幸得其一份气韵而已”《高原散诗》。或许“透明、天真、单纯”,或许难以再现庞杂斑驳的“雄浑、穆武、壮烈”的今日感受,所以不在重新“立册”之列。

从个人生命历程和精神走势的角度,燎原把昌耀的创作划分为四个阶段,即“1955—1957年,初到青海的高原风情写生;1959—1967年,荒原流放中心灵的磷火流萤;1978—1986年,复出之后的心灵史记与高原形体造型;1986—2000年,常态生存中的百年焦虑与灵魂烘烤”(《昌耀诗文总集·代序》)。第一阶段与后三个阶段相比,显然是“观光”期,深入程度不够,融入血脉不够,掠影成分偏大,感性见识略重,即《高原散诗》与昌耀“此后诗歌创作的一个出发点——对于大地的原生形态之美、对于大地本相和品格追溯与还原”(燎原语)有着些许距离,难以进入他成熟期的雄浑、高远、狂放、诡异、深挚,“把生命当作最大的现实”(林贤治语)的美学境界。基于此,包括昌耀1978年复出后的第一首发表于《诗刊》的《致友人》,影响力虽大,都没有出现在昌耀的重要诗歌选本中。“境界正是由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所组成的。而思想和情感尽管如何超脱、超越、超绝,仍总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根基。”(李泽厚《关于中国现代诸作家》)《高原散诗》情感真诚饱满,并不乏力度,站在今天的高度,或者与昌耀的巅峰之作相比,难免觉得肤浅、表象、单薄,而缺少更为浓重深远的历史和现实根基。写出好诗,需要痛感,需要困惑、质疑、忧郁、孤独、愤怒,单凭热爱与激情,还不够。

说没有收录1953年前后的诗稿是感其“稚嫩”,当然含有谦虚元素,可《昌耀的诗》“后记”中这段剖白却激荡人心:“我从创作伊始就是一个怀有‘政治情结’的人。当如今人们趋向做一个经济人,淡化政治意识,而我仍在乐道于‘卡斯特罗气节’‘以色列公社’‘镰刀斧头的古典图式’,几疑心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左派分子’,或应感到难乎为情?须知,1957年未免促狭的反右壮士曾是那么幸灾乐祸地讥诮我‘右派分子现了原形’,其言凿凿,音犹在耳。孰是孰非?一个无法抹掉的基本事实却是:当年此间同道对一个热诚投奔大西北‘熔炉’的年轻人所实施的集体性‘政治谋杀’是对公正的嘲弄。我是此间仅有的为一首写给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赞歌——但对‘反右’缄默——而接受了近二十二年惩处的人。”二十二年“右派”的“囚徒”生活虽已不再,可这道从青年到中年贯穿的长长疤痕却用曾经的苦难写下的“命运之书”,百创一身,给予昌耀的精神折磨与体力重压,非意志品质坚强者,很难挨过来。莫须有的罪名像一串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满口赞歌的热情诗篇上,打在一个自愿加入祖国大西北建设队伍的青年人心上。重新审视“高原散诗”,也许昌耀以为自己的“历史”过于沉重过于沧桑,青春圆舞曲般的抒情旋律,不便汇入自己后半生深邃、悲怆、哀戚、玄奥的生命交响。“我的怀旧是伤口”,对昌耀来说,任何回眸,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打击,都是对自己的一次负情、无言的辜负,哪怕最初的美好向往,撒在“经历”的伤口,都是一把盐。

“我是大地的士兵。/命运,却要我成为/大山的囚徒……”这是昌耀1980年发表在《诗刊》第一期长诗《大山的囚徒》中的句子,而《高原散诗》第一首《林中水声》最后一小节这样写道:“不平常的响声啊,/吼叫吧!/看,祖国西北哪一座红色的山岭,/不站着你赤诚的士兵。”两相对照,历史呈现的这种心灵落差与反拨令人唏嘘不已。前文曾谈到《船,或工程脚手架》与《高原散诗》写于同年同月,这是昌耀几个诗歌重要选本的第一首“开卷诗”,如果把它和《船儿呀》较真,二者简直就是一首诗的两个版本,前者更具象主观,细节的流动量大,画面感、时代感强一些;后者的冷凝态势好,客观呈现,意象的辐射面广,时空感优越。“夜莺还会回来的,/那时候春天第二次降临;/年轻人也要回来的,/当他成为一个真正旷工。”(闻捷《夜莺远去了》)“巴拉汗羞得脸发烫,/她说:‘那得明年麦穗儿黄,/等我成了共青团员,/等你成了生产队长。’”(《闻捷《金色的麦田》》)这是闻捷的《天山牧歌》,闻捷的诗句若同昌耀《高原散诗》中的《水手和女工》比对,异曲同工,豁然入目。《脚户哥》字里行间所保有的赞美一气呵成,排比、夸张、比拟所建构的画面栩栩如生,发自内心的情绪渲染烘托出“脚户哥”走山越岭的“崎岖”之美与乐观之态,如此的青春惯性和心灵趋光性分明唱出了《高原散诗》的主旋律。昌耀与其他大诗人们一起,被新中国大西北开发的建设高潮所吸引所感染,由衷赞美着社会主义国度涌现出来的新人新事新境界,感情与思想高度吻合,生活与生命的指数雷同。

火红的年代需要生活的赞歌,昌耀融入了新中国建设之初的社会主义大合唱,是一种文化自觉和内心认同。诗人异口同声的讴歌,彰显出新中国热火朝天的劳动与斗争的欢愉节奏和乐观主义、理想主义生态。“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还没有铁路的影子。/在我将去的矿井,/还只是一片荒凉。//但是没有的都将会有,/美好的希望都不会落空。/在遥远的荒山僻壤,/将要涌起建设的喧声”(邵燕祥《到远方去》)。李季的《玉门诗抄》,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新中国重量级的诗人们亮开嗓门“放声歌唱”,作为步入诗坛最为年轻者的昌耀,既是一队“行列”的荣耀,又是一种“初心”的闪耀,还是一个“时代”的光耀。“稚嫩”是走向成熟成功的必然足迹必须过程,中国新诗的发展也没有多少年。《高原散诗》有它的“符号性”,它是诗人昌耀踏进西北高原的第一笔心灵财富,它是诗人昌耀抛向东北大地的第一束诗歌花朵。《处女地》(《鸭绿江》曾用刊名)在第二年(1957)的八月号刊出了昌耀写于1957年5月黄河上游的《伏虎者》,按笔者的有限视野观察,这是迄今为止在昌耀和有关昌耀的著述中还没有被提及的作品。

悬崖像一只怒吼的大虫

黄河被它惊起滚滚波浪

云彩急急逃过它的上空

在它半腰挣扎的大鹰

羽毛折落河中

啊,暴躁的野兽

于今,战士在你额上刻下了誓言

那铜索紧勒你的鼻孔

千百辆汽车打你口中穿过

看,黄河也在欢呼征服你的英雄

这首诗真应该看作是《高原散歌》的“外一首”,情感方式与思想主题同《高原散歌》如出一辙。而以黄河作为物象题材的表述,虽然《高原散诗》的其中三首已有端倪,但真正的开端要从1957年计,从这首《伏虎者》开始,以及这一年创作的《水鸟》《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寄语三章》《激流》等。与《高原散诗》一样,虽然它们在诗歌技艺或境界深度(尽管有的诗章经过诗人自己改写),还是不能与后期诗作相比,尤其在内蕴的饱和度上。然而它们表现出的生活热情以及歌颂劳动者的纯色率真,是自然的流露,是自然的抒发,带有天然本色,是祖国建设生活所焕发出来的热度和能量。《高原散诗》及《伏虎者》所拥有的明朗欢快的生活气息、英雄主义向往和理想主义情操,的确又是我们当下诗歌创作的不足和欠缺。

“稚嫩”也好,不愿“怀旧”也好,与内心逐渐定格的现实审美姿态“渐趋旷远”也好,《高原散诗》都是岁月难以销蚀的生活之旅、精神之痕、“命运之书”。既然能在《鸭绿江》的“文学月刊”发表,便是诗人自己的一份生命清唱,便是时代的一表文学记录。有歌唱就有音符在,有记录就有温度在,这是青春年华页码的绚丽色彩,这是昌耀诗歌版面的风华正茂。19岁的节奏分行、合辙押韵,它真实、真切、真诚,是“人的纪念碑”——昌耀走向西北高原最初的句子,19岁的诗,19岁的生活与艺术,19岁的生命热血与生命定格。诗人自称自己是“一只逃亡的鸟”“夜天中一只独飞的夜鸟”,我们今天重拾记忆,即是让这只曾经在悬崖“半腰挣扎的大鹰”,莫要“羽毛折落河中”——灵魂跌宕,诗人安息。

2020年5月5日写于沈阳浅风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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