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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短篇)

2020-11-18付久江

鸭绿江 2020年16期
关键词:美华天安门北京

付久江

医生摇着头说,这病到了现在,没啥好办法,姑息治疗吧。

医生是桂芳的弟弟桂龙托朋友找的熟人,见桂芳扶着桌角摇摇欲坠,又说,有条件的话,可以去北京看一看。随即拿起一张处方笺,在背面写下了专家和那家医院的名字,递给桂芳说,这个人是我在北京进修时的老师,国内数一数二的肿瘤专家。要是去的话,网上预约挂他的号,见面可以跟他提我。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

希望无论大小,总比没希望的好。桂芳决定去北京。她不相信,国胜这么好的身体,只是腹胀厌食,怎么一检查,就检查出个鸡蛋大的瘤子呢?怎么就成了肝癌晚期呢?虽然所有的检查都已经确切无误地指向那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听说要去北京,国胜的妹妹美华赶到医院。姑嫂俩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美华说,还是去一趟的好,万一误诊了呢。探手从皮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卡塞给桂芳,又说,到北京处处都得用钱,卡里的两万块钱你先收着,不够我再往里打。桂芳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先收着,算嫂子借你的。美华眼圈也红了,说嫂子,看你说的,他是我亲哥。

美华前脚刚走,桂龙后脚赶到了,把桂芳拉到走廊尽头的窗前,低声说,人都到这份儿上了,去北京还有意义吗?大夫说了,到哪儿都是这结果,CT、病理和甲胎蛋白,这三项就已经定性了。还有抽烟、喝酒、遗传病史——你公公不就是肝癌没的吗——这三样我姐夫都占了。北京是个烧钱的地方,彤彤还在念大学……桂龙也是为姐姐的未来生活着想,可话入了桂芳的耳,句句不中听。桂芳不看桂龙,目光飘忽地瞟向窗外车水马龙的马路,说定不定性,看北京专家咋说。就是有一分钱,掰八瓣儿我也要把它撒到北京去。

劝说不听,多说也无益,桂龙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塞到桂芳手里,说我姐夫喜欢吃啥,你就给他买点啥。还有你,别病人没咋着,先把自己撂倒了。同样还是关心话,桂芳听着心里还是不爽,想把钱给他塞回去,想了想,还是放进口袋里。

离开前,桂龙看着桂芳,说姐,即使去了北京,咱也要量力而行。

桂芳心里暗自感慨,对于国胜来说,美华和桂龙,一个是亲妹子,一个是小舅子,到底分出了个亲疏远近。她不怪桂龙,如果这病得在自己身上,桂龙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想到此不由悲从中来,如果可以换,她宁愿自己去得这个病,让国胜去伤心,去着急。

听说要去北京,国胜开始哼哼哈哈地不置可否,等办完出院手续回到家,却说啥也不同意。国胜说,北京就万能吗?专家就包治百病吗?要真是这病,就是去美利坚合众国,该没辙还是没辙。桂芳说,咱这小地方,这医疗条件,肯定是误诊了。国胜说,那就更没事了,还去北京干吗。桂芳气得直掉泪,她知道国胜是在逃避,他想听大夫的,姑息治疗。什么是姑息治疗?她上网查过了,说白了就是不治了,等着去死。说到底,国胜还是心疼钱,不想再治了。两口子下岗多年,做了好几次小买卖,没赔就算是赚了。眼下一个当保安,一个做保洁员,挣下的钱供女儿念大学,日子将供嘴儿。

劝不赢国胜,桂芳打电话找美华。国胜父母都已经去世,除了她这个当妻子的,美华算是他最亲的人了。当然还有女儿彤彤。只是女儿在南方读大学,书读得好,正准备考研。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分她的心。

该干吗干吗去,我身体好着呢,用不着你们操心!国胜被絮叨得不耐烦,甩袖子下了楼,把桂芳和美华晾在身后。

从小就这驴脾气,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美华也是无奈,陪着嫂子掉了会儿眼泪,又说,咱分两步走,你这边再劝劝他。我这边正托人买一种靶向药,印度走私过来的,据说抗癌效果挺好,没准能吃好。

夜里,桂芳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泣。她打心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国胜才五十出头,还没熬到退休,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老天太不公平了。她不敢想,如果没有了国胜,她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了好了,别哭了。泪水最终战胜了倔强,背对而卧的国胜翻过身来,将桂芳揽入怀中,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说就依你,咱去趟北京。

见国胜同意了,桂芳暗自松了一口气,继而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了——她想去北京,又怕去北京。北京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极有可能,是毁灭希望的地方。

桂芳紧紧搂着国胜,说我没去过北京,心里总觉着没底,要不再找个人陪咱去吧,找美华?找桂龙也行。

国胜说,谁也不用找,有我在你怕什么。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北京。国胜去过北京。十年前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打过半年工,钱没挣几个,北京城倒是逛了个遍。

不愧是去过北京的人,国胜把行程谋划得头头是道。明天是周六,北京的专家不上班,咱就坐夜里八点多始发到北京的那趟慢车,十多个小时呢,坐着累,咱买卧铺,睡一宿,到北京天也就亮了。后天周日,哈哈,专家们还不上班,下车我先带你去看天安门,然后……反正咱要在北京好好玩一天。转天是周一,咱再去医院。网上预约挂号啥的咱也弄不懂,到时候干脆找票贩子,买张专家号。

桂芳听得云里雾里,心想,只要他同意,咋安排就依着他吧,便顺着他说,看把你能的,好像北京是你家似的。

国胜捏了捏桂芳哭得囔囔的鼻子,说所以嘛,到那儿你得听我的。

国庆长假已经结束,客运高峰也过去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上,旅客少得可怜。望着那些空下来的长条座椅,桂芳有些心疼,早知这样,不如买两张硬座票,躺下来照样睡。转而又在心里骂自己抠搜,国胜身体都这样了,自己还在穷算计。爬到中铺躺下来,又觉得这钱花得也值,枕头被褥齐全,铺面柔软舒适。

一声汽笛,列车开动了。灯光一灭,车厢里暗下来。听着车轮摩擦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声,桂芳心里空落落地发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躺在下铺的国胜拉话。

国胜,你渴吗?包里有洗好的黄瓜。

国胜,到了北京,你可别把我弄丢了。

国胜,国胜,你睡着了吗?

开始国胜还哼哈答应着,没多久竟然打起了鼾。桂芳睡不着,手捂着小腹想心事。小腹部位,有一个暗兜缝在裤子里,兜里装着鼓囊囊的钱包。钱包里除了现金,还有医生写给她的那张纸。专家的名字,医院的地址,就是一根希望的线,牵扯着她毅然决然地奔向北京。还有她和国胜的身份证,乘车住店看病都要用。还有三张银行卡。一张是家里的全部存款。国胜得病后,又是检查又是住院,已经花去了大半,还剩一万六千多。一张是美华塞给她的,里面有两万块。有这样一个妹妹,也是国胜的福分。美华家的条件好,平日里没少偷着给国胜零花钱。兄妹是兄妹,姑嫂是姑嫂,这笔钱是要明算账的,就当借来救急吧。还有一张卡,是她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从开始的三十五十,到后来的一百二百,断断续续存了二十多年,里面的钱她从未动过。临走时她去取款机上查过了,连本带利一共是22366.66元,多吉祥的一个数字呀。她从没想过为什么要存这笔钱,存下来做什么。也许冥冥中,这笔钱就是用来救国胜的命的,也许它真的就能救下国胜的命。听说北京的吃住和医药费贵得吓人,她不知道手头儿这些钱到底能不能应付。不够怎么办?借吗?这辈子她从未借过钱,有钱没钱,日子都是熬着过,一想到欠下别人的钱,她就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到最后,实在不行只有卖房了。房子是家里最大的家底。房子没了,日子也就真的一穷二白了。可是和国胜的命比起来,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万一,房子卖了,钱也花了,国胜的命还没保住,那可怎么办?想到了绝望处,桂芳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一路开开停停,天已经蒙蒙亮。头顶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即将到达北京的消息,旅客纷纷醒来,车厢里一片嘈杂。桂芳从瞌睡中醒来,翻身叫国胜,见没人应答,扒着铺沿儿往下看,铺上空空的。桂芳穿鞋下床,过道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桂芳满车厢疯跑,扯破嗓子喊国胜。最后在车厢尽头看到国胜的背影,剪纸般印在晨光乍泄的后车门上。桂芳跑过去,顺着国胜的目光向外看,车门外,一闪而过的铁轨和枕木让人头晕目眩。桂芳心里不由一阵后怕,薅着国胜的胳膊使劲往后挒,说别在这儿卖呆儿了,车快到站了。

北京站到了。出了车站,天已经大亮。晨风一吹,喧嚣扑面而来,人也就清醒了。桂芳松开国胜的手,回头望了望车站上方那两个对称的仿古大钟楼,又四下好一番打量,说这就是北京?天安门呢?国胜撇嘴一笑,说你以为这是咱家那三线小城市呢,出门就是市中心。这是首都,国际大都市,顶咱家几十个大。国胜耸了耸背上的双肩包,双手叉腰左右看了看,说北京大是大,就是发展太慢了,还是老样子。桂芳被国胜逗笑了,说一看就是个老北京,告诉我天安门咋走。国胜伸手一指前方不远的地铁站,说坐地铁,只要你认字,就走不丢。

地铁站里,他们在墙壁上的路线图前看了好久。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线路中,他们找到了天安门。桂芳指点着线路图,嘴里叨叨咕咕,坐2号线,到崇文门,倒5号线,到东单,然后再倒1号线,到天安门,先到天安门东,再到天安门西,咱就从天安门东下车。国胜说,倒来倒去太麻烦,到建国门直接倒1号线就到天安门了。桂芳说,那样走绕远,还不多要你钱。国胜大度地摆摆手,说北京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这几站地,远近都算你两块钱。

国胜到售票口买了票,递到桂芳手里的票不是票,竟然是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那么一刷,通道就自动打开了。正是上班早高峰,桂芳紧紧攥着国胜的手,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上去建国门方向的车。

看着车门顶上指示灯闪烁的“建国门”,国胜扑哧一声笑了。桂芳问他笑啥,国胜就附到桂芳耳边,说了当年在北京打工时听到的一个笑话。说在北京公交车上,一个外地人拿着五十元钱对售票员说,见过没?见过没?售票员开始不理他,见他一直说个不停,终于大怒,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戳到外地人眼前,大喝一声,你见过吗?外地人吓了一跳,说北京售票员咋这么横呀?后来才知道,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是要买票去“建国门”。桂芳想笑又不敢笑,捅了国胜一下,低声说,真是老赶。国胜问,你说谁老赶?桂芳说,你老赶,咱们外地人都是老赶。

建国门站下车,他们顺着指示牌的方向往地下走。刚下楼梯,正好有车到站,国胜扯着桂芳一阵飞跑,冲进拥挤的人群,先把桂芳推上车,然后身子一扁挤进去。车开动了,他们才发现乘错了方向,报出的站名离天安门越来越远。车到永安里,两个人又慌忙从车上逃下来。

就你,毛毛愣愣,这回看你补不补票。桂芳埋怨国胜没看清方向。

我跟你说了,北京没那么小气。你就是坐一天,只要不出站,也是两块钱,国胜一脸的见怪不怪。想当年在北京,他经常在地铁站里坐错方向,也没见人喊他补过票。一股强气流从隧道里扑出来,对面方向来了车,国胜又拉起桂芳冲过去挤上车。

天安门东站下了车,投卡出了检票口,果然没人喊他们补票。桂芳暗暗松了口气,说到底是首都,不讹人,讲道理。

出地铁口,地面上的人骤然稠起来。沿甬道西行,远远地,先瞥见城楼上的飞檐一角。再近些,便看到了整座城楼,红城墙,红柱子,大红灯笼,金黄的琉璃瓦,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桂芳不觉松开了国胜的后衣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挪地移过去,在城楼对面停下来,双手垂下,默默站立。微扬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她看到了悬挂在城门楼上的毛主席像。望着望着,桂芳内心蓦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她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连忙转身寻国胜,见国胜手里晃着一面小红旗走过来,说一个小孩丢的,让我捡来了。这时桂芳才注意到,好多游客手中都拿着小红旗。国胜把小红旗递给桂芳,掏出手机说,来吧,我给你拍几张照片。笑一个。再笑一个。又搂着桂芳,掉转镜头,来两个自拍。拍罢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国胜直摇头,到一旁叫来那个挎着照相机的中年妇女,付了十元钱,以天安门为背景,搂着桂芳拍了一张“立等可取”的合影。等候片刻,他们拿到了一张纸质照片。国胜看了看,递给桂芳,说看看吧,还是人家专业的照得好。

端详着照片上的天安门,桂芳恍惚感觉在哪儿见过,在梦里,还是上辈子?也许是在课本上,她记得上小学时,诵读过这样的词句:“我爱祖国,我爱北京,我爱天安门。”要么就是在歌声里,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总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走,我带你上天安门城楼。国胜伸手向城楼上一指。桂芳仰头看了看,她在电视里,国庆大阅兵庆典上看过,那里是国家领导人站立的地方。桂芳摇摇头,扯着国胜的衣襟小声说,你还是带我去看看毛主席吧,真的毛主席。

在国胜的引领下,两个人穿过地下通道,走过鲜花锦簇的广场,直奔毛主席纪念堂。存包裹,取门票,排在长长的队伍中缓缓前行。经过售卖白菊花的地方,他们买了两枝白菊花,人手一枝擎在手中,走进纪念堂门口,在工作人员的提示下,又将白菊花整齐地摆放在祭奠处,按序依次默默地往里走。纪念堂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落叶般沙沙的脚步声。桂芳屏着呼吸,紧张得不敢出大气,走近水晶棺时,向里看了一眼,赶忙低下头,经过水晶棺时,又拉长视线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随着国胜出了后门。

站在门口的石阶下,桂芳平复着咚咚的心跳,暗想,躺在水晶棺里的那个人,真的就是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伟大的人,竟然也会死,所以人人都会死。那么患病的国胜,自然也会死。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死。也许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吧。桂芳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站在那儿发愣,恍惚中听国胜叫她,醒过神来忙说,走忒快了,我都没看见毛主席嘴唇下面的痦子。国胜眨巴着眼,说我也没注意。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纸钞,看了看说,哎呀,有点靠左,咱们走的是右边,要不再回去看一遍。桂芳摇摇头说算了,看没看到痦子他都是毛主席。

国胜说,毛主席去世那年,我七岁,你呢?桂芳说我八岁。国胜说咱俩同岁嘛,我七岁,你咋能八岁。桂芳说那就是七岁,是我记错了。国胜哼了一声,说还骗我,明明比我大一岁。桂芳叹了口气,都说女大一不是妻,你妈老迷信,还不是怕她心里犯咯硬。国胜说,是我娶你,又不是我妈。又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我命好,你这鲜花早就让别人摘走了。桂芳心里倏然一暖,瞪了国胜一眼说,让你捡了大便宜。

想当年,桂芳的确是厂里的一朵花。众多追求者中,国胜只是其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分母。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选择国胜。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烫伤,烫伤的部位是左脸。半张脸,足以毁掉她年轻貌美的容颜了。追求者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地消失了,国胜却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浮出水面。住院的日子,国胜前前后后伺候她半个多月,为此还丢掉了当月的奖金。住院的日子,她不敢照镜子,天天想着死。国胜就安慰她,说你放心,我有祖传秘方,保你的脸光滑得像脱壳的鸡蛋。如果不灵验,你再死不迟。出院后,国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黑乎乎的药膏,硬逼着她天天涂在脸上。半年后,脸上的伤疤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比过去更加光彩照人了。婚后,她曾问国胜,万一你的秘方不灵呢,你就不怕我这个丑八怪黏上你。国胜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半张脸也比别人好看,我还怕你后悔呢。后悔吗?她的确在心里问过自己,如果让她重新选择,还会不会选择眼前这个男人?答案是肯定的,用现今流行的话说,她是那种宁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也不愿意坐在宝马上哭的女人。日子虽然清苦平淡,但是这个男人对她的宠爱却无以复加,甚至到了让女儿“争风吃醋”的地步。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肚子开始咕咕叫。从昨晚到现在,饿了就是背包里的面包香肠,他们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国胜咂咂嘴,说不吃北京的特色小吃,算不得到北京。说罢引着桂芳一路打听,走过两条街,在一家陈氏卤煮小肠店合吃了一碗陈氏卤煮小肠,又去了一家老北京炸酱面馆,合吃了一碗炸酱面。吃饱喝足,国胜又说,到了北京,不能不吃烤鸭。桂芳打了个饱嗝,说我可吃不下了,明天再吃吧。国胜说,吃不了咱兜着走。又打车寻到一家卖烤鸭的门店,买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走出不远,转头又跑回去买了两只。桂芳说,买这么多干吗,想开烤鸭店呀。国胜说,美华家一只,桂龙家一只。桂芳说,又不着急回去,拎来拎去的,就不嫌麻烦。国胜说,北京这么大,到时再跑回来买,那才叫个麻烦。

接下来去哪儿?去八达岭看长城?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见国胜一脸踌躇,桂芳想他一定是累了,便说,坐了一宿车,又逛了半天,还是找地方住下歇歇吧,明儿一大早还要去医院。国胜说,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咋能把时间浪费了呢,走,我带你去颐和园。

他们把整个下午的时光都消磨在风景秀丽的颐和园里。进北宫门,逛苏州街,过佛香阁,绕长廊,奔石舫,荡舟昆明湖,登南湖岛过桥,沿湖堤且行且赏。观昆明湖烟波浩渺,十七孔桥倒影如画。看万寿山层林尽染,庙宇楼阁,飞檐斗拱,巍峨错落……国胜好兴致,一路走,一路拿手机到处拍,拍风景,拍桂芳。每到一处景点,都会找过往的游客帮忙,搂着桂芳拍几张合影。选那些效果好的,用微信发给桂芳。

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桂芳不由暗自感伤,此时此地,此人此景,如果能像照片里那样,永远停驻下来该多好。那样她就不用去面对明天了。明天对于她和国胜,也许是一个可怕的宣判。

3.2 强化血糖复查的益处及健康动力的正向作用 产后血糖复查能够帮助GDM产妇缓解心理上的忧虑,并且可以尽早发现血糖代谢问题以进行调整。对自身健康的渴求为GDM产妇提供了血糖筛查的动力。医护人员在健康教育中需要帮助产妇认识到血糖筛查可以帮助其及早发现血糖代谢问题,尽早进行饮食运动上的调整,从而预防DM的发生或延缓疾病发展进程。同时强化动力因素的正向作用,促进产妇进行血糖复查。

过仁寿殿,出东宫门,天色已近黄昏。肚子还不算饿,国胜硬拉着桂芳,在附近的老北京面馆又合吃了一碗打卤面。桂芳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纸递给国胜,说该找个地方住下了,最好离这家医院近些。国胜哼哈点头,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在一个叫西苑的地铁站,他们又坐上了地铁。找空位坐下来,桂芳才觉得腰酸腿软,她把头靠在国胜肩上,说这回可把北京逛了个遍。国胜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轻叹一声又说,北京太大了,就是逛十天也逛不完。

车到圆明园,国胜说,上面就是圆明园,没时间带你逛了。桂芳说,没啥可逛的,挺好的一个园子,让外国人烧了。车到北京大学,国胜说,上面就是北京大学。桂芳说,我知道,中国最好的大学,彤彤没考上,差三十多分呢。又到中关村,国胜说,上面就是中关村。没听见桂芳应答,扭头看看,见桂芳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上面全是高科技。

下车,转站上车,又下车,桂芳迷迷糊糊地跟着国胜,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从地下钻出来。揉了揉眼举目再看,满世界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北京的天已经黑透了。

抬腿刚要往前走,桂芳猛然刹住脚步。

国胜,咱俩走转向了。桂芳看到了那两个金碧辉煌的大钟楼,还有那三个红彤彤的大字——北京站。

国胜不答,拉着桂芳径直往售票厅的方向走。

国胜!桂芳大喊一声,猛然警醒了,双手抓住国胜的胳膊,坠着身子往后拽,却止不住国胜前行的步伐,拖着她像拖一条麻袋。

售票窗口前,在众多旅客的围观下,两个人展开了肉搏战。国胜使劲掰桂芳的手,去夺她手里的钱包,钱包里除了钱,还有买票用的身份证。桂芳紧咬牙关死死攥住,最终敌不过国胜的力气,还是被他抢走了。望着排进队伍里的国胜,桂芳瘫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早有人打了报警电话,闻讯赶来的民警把国胜从队伍里揪出来,问怎么回事。国胜甩手挣脱,转身又钻进队伍里,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少管。民警扶起痛哭的桂芳,问明情况,只好摇头叹息着走开。

孙国胜!王八蛋!北京都来了,你咋就不去医院。桂芳哭着骂国胜。

我的身体我知道,根本没病。

没病你来北京做啥?!

黑暗中,国胜不再搭言,任她哭,任她骂,任她把悲戚的泪水洒满归程的夜。

回到家,国胜吃上了妹妹买来的靶向药,平日里该吃吃,该喝喝,没事下楼去附近的公园里遛弯散步,看不出任何异样。桂芳对美华说,八成真的是误诊了。国胜个犟驴,人都到北京了,去医院再确诊一下多好。美华叹息着说,但愿是误诊吧。保持个好心态,慢慢养,没准病会好。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国胜和往常一样去公园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就开始吐血,先是一小口,紧接着一大口,到后来地上吐了鲜红的一大摊。救护车拉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安葬了国胜,送走了前来吊唁的亲友,美华对赶回来奔丧的彤彤说,南方大老远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在家住几天,好好陪陪你妈。桂芳说,陪不陪我是其次,你爸疼你一回,咋也得给他守几天孝。于是彤彤就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

晚上,母女在客厅的餐桌前默然对坐。望着低头摆弄手机的女儿,桂芳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女儿长相随了国胜,在女儿的眉眼间,她依稀看到了国胜年轻时的影子。

桂芳说,彤彤,你爸是门静脉曲张导致的消化道大出血,大夫说了,好多癌晚期患者都会出现这情况。如果抢救及时,人不会没得这么快。只是一大早,你爸当时在公园……

我知道,彤彤抬头瞟了她一眼,眼睛又盯到手机上。

桂芳说,彤彤,你网上查一查。我听说这个门静脉曲张,是可以做手术预防的。要是那样,你爸就不会吐血了,就不会走得这么早了,就可以多陪陪我了。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彤彤皱着眉,一脸的不悦。

桂芳又想到了北京,不由又哽咽起来,说这种手术,北京的专家一定会做。我就是想不通,人都到北京了,你爸咋就不去医院,如果……

去不去北京,到不到医院,都没人怨你,你又何必拿这事来折磨自己。彤彤放下手机,见桂芳又双眼含泪,放缓语气说,你要坚强些,凡事往前看。

手机响了,彤彤接着电话回了卧室,留下桂芳一个人在客厅里默默流泪。北京之行,已经成了桂芳心里无法抹去的伤疤。当你看到希望,又无法接近时,这希望倒不如没有的好。面对当初国胜的突然变卦,唯一的解释就是国胜突然后悔了,怕耗尽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怕她为钱的事作难。如此想下来,桂芳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国胜已经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怕卧床不起劳累她,干脆吐血死掉算了。怕她撞见那血腥的场面,干脆死到了外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国胜事先安排好的。

擦去嘴角咸咸的泪水,桂芳拖着酸软的双腿去卫生间,经过女儿卧室时,侧耳倾听,女儿的电话还没打完,门缝里隐约透出一两声轻笑,不时还蹦出几句她听不懂的外语。

桂芳有些后悔留女儿在家了。虽然同是丧亲之痛,可是悲伤与悲伤总是不同。她倒不是希望女儿有多伤心,只是女儿的表现太过冷静理智了,除了在葬礼上痛哭一场,转过身该吃吃,该忙忙,再没见她流过一滴泪。女儿还劝她坚强些,凡事向前看。是的,她没有女儿坚强。她的前方,是一个没有了国胜的日子。

洗把脸走出卫生间,女儿的电话结束了,卧室里隐约传出一个男人粗犷沙哑的歌声:

也许迷惘的惆怅会扯碎我的脚步

可我相信未来会给我一双梦想的翅膀

虽然挫折的苦痛已让我遍体鳞伤

可我坚信光明就在远方

……

桂芳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反手将歌声关在门外。她想明天就打发女儿走。也许除了亲情这座桥,她和女儿就是两个孤岛,拥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心里空得难耐,桂芳随手拉开靠国胜那边的床头柜抽屉,整理国胜留下来的遗物:一把小匕首,国胜年轻时常常把玩,如今已经锈蚀了;一支竹笛,国胜年轻时总是吹《一剪梅》,也已经有了裂纹;旧手机、打火机、海柳烟嘴……嗅一嗅,那上面似乎都还存有国胜曾经的味道。

打开在床头柜下面的拉门,桂芳发现了那本老影集。影集原本放在大衣柜顶上的皮箱里,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床头柜里。想必国胜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没事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年轻时的影子,怀念一下过去的好日子。

泪水瞬间又蒙住了双眼。厚厚的一本影集,前面装满了照片,后面还有几张是软软的空白页。一本影集,还没装满,属于两个人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从前往后翻过去。最前面的主角是女儿彤彤。满月的、百日的、周岁的、幼儿园的、小学的、初中的、大学的……照片里的女儿在一天天长大,她和国胜在一天天变老。再翻,便翻到了她和国胜结婚时的照片,照相馆里,公园里,艺术照,生活照……一对恩爱的年轻人,享受着生命中的好时光。

桂芳突然停下来,擦了擦泪水。她看到了天安门、颐和园、万寿山、昆明湖、苏州街……她和国胜在北京拍下的照片,除了天安门前那张,所有的都存在手机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纸质照片,整齐有序地排列在透明的塑料夹层里。除了她和国胜的合影,还有很多是她的单人照,正面的,侧脸的,背影的,行走着的,凭栏驻足的……北京一日,她走过了那么多的风景。那么多那么多她风韵犹存的身影,都进入了国胜的镜头,定格在他最后的记忆中。

抽出那张天安门前的合影,桂芳发现后面有字:

2019年10月13日

国胜、桂芳

北京天安门

迟到的留念

看着那熟悉的字体,默读着那句“迟到的留念”,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桂芳也就明白了,似曾相识的北京天安门,既不是来自课本,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多年前那个没有实现的愿望。

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国庆节,她和国胜结了婚。结婚前,两个人去照相馆拍结婚照,其中有一张照片的背景便是北京天安门。只是那天安门,是印在背景布上的。她记得自己半开玩笑地说,照了个天安门,还是假的。当时国胜什么也没说,出了照相馆,他拉着她的手,郑重地向她承诺,等结完婚,一定带她去趟北京,好好逛一逛,照一个真的天安门。为此,国胜还特意借了一部海鸥牌照相机,买了两卷富士牌彩色胶卷。然而婚后第二天,国胜的母亲便突发急性胃穿孔,住院做了手术。国胜是个大孝子,从入院到出院,一直陪护在母亲身边。就这样,一转眼,一个月的婚假便结束了,两个人又都回到厂里,开始了流水线上的日子。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时间紧了,钱也紧了。她和他就像安装在机械上的链条和齿轮,分不出身,也挪不动脚。憧憬中的北京之行便随之被压成片,轧成条,碾成齑粉,直至化为乌有。

回想国胜患病的那段日子,她整天唠叨着去北京、去北京,桂芳便豁然醒悟,国胜为什么突然同意去北京了……

北京之行,除了在车站那场撕心裂肺的哭闹厮打,那一天他们玩得很开心,过得很快乐。

也许应该把这一切,跟女儿说一说。桂芳觉得,应该让她了解她的爸爸。

她走出卧室,对面屋子里,那个嗓音沙哑的男人还在唱,电吉他的铮铮奏鸣中,声音犹如刀割: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儿失去

北京,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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