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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事新编》看鲁迅创作心态的另一层面

2020-11-17聂国心

关东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鲁迅

[摘 要]探讨鲁迅的创作心态,学界已有丰富的成果。但大多是从鲁迅的前期创作如《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等入手,对横跨鲁迅创作前后两个时期的《故事新编》关注不够。其实,《故事新编》不仅在鲁迅创作中独具一格,也展现出鲁迅创作心态的另一层面。《故事新编》中的作品可以分为两组:早期的《补天》《奔月》《铸剑》,与鲁迅现实题材小说不同,表现出一种极其绝望的心态;晚期的《非攻》《理水》《采薇》《出关》《起死》,突出地表现了鲁迅“左联”时期希望与绝望激烈交锋的矛盾心態,呈现出剧烈的自我消解的痛苦。

[关键词]鲁迅;故事新编;创作心态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的内在差异研究”(15FZW056)。

[作者简介]聂国心(1960-),男,文学博士,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教授(广州 510006)。

探讨鲁迅的创作心态,学界已有丰富的成果。但大多是从鲁迅的前期创作如《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等入手,对创作时间断断续续十三年、横跨鲁迅创作前后两个时期的《故事新编》关注不够。其实,《故事新编》不仅在鲁迅创作中独具一格,也展现出鲁迅创作心态的另一层面。

如果说,《呐喊》《彷徨》表现了鲁迅五四时期的创作心态,在其指向现实的绝望的暗夜里,还有着“听将令”和“救救孩子”的希望的曙光,那么,《故事新编》中写于五四时期的《补天》《奔月》《铸剑》,则表现出一种指向历史的透骨的绝望;写于“左联”时期的《非攻》《理水》《采薇》《出关》《起死》,虽然仍有《呐喊》《彷徨》式的希望与绝望,却在指向历史和现实的两个维度之外,还突出了指向自我的内容。“左联”时期的鲁迅,既确认文学无用,又怀疑团体的作用。这与他割不断的文学情缘,总是希望借助团体的力量去战斗的愿望都有着尖锐的矛盾。而且,他一方面认定“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是当时唯一的文学运动,一方面又对这种文学运动的现状非常不满。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他在创作《故事新编》时存在着剧烈的自我消解的痛苦。

鲁迅最初从事小说创作的目的,是本着启蒙主义的理想,欲借助小说的力量来改造社会。他之所以在写《狂人日记》等现实题材小说的同时,又写《补天》那样的远古神话题材小说,不只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更主要的是与他不同的创作心态密切相关。他因为相信进化论,并且“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2页。,所以,在《狂人日记》等现实题材小说中,他虽然尖锐讽刺和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却对生活在这种“吃人”文化之下深受其害的“今人”寄予着深切的同情,多少还留有一点“救救孩子”的呐喊和希望。但在《补天》这样的远古神话题材作品中,其讽刺与批判的锋芒不仅更加毕露,而且毫无顾忌,作品留给读者的感觉,是一股透骨的绝望和悲凉。

《补天》原题为《不周山》,《鲁迅全集》第2卷,第345页。本文分析作品,只标明作品名称及出处,对所引用的作品中的具体语言不再标注。下同。虽然以恢宏的笔调描述了女娲“用尽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去创造人类并为人类成功地“补天”的过程,但更突出的却是表现了女娲的“无聊”心态。女娲挂在嘴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甚至人类的诞生也只给她带来短暂的些许快乐,很快又让她“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因为正是她自己创造的人类祖先,非但没有继承她的创造力,反而对她的创造精神构成一种巨大的消解力量。这些在她看来“怪模怪样”的“小东西”,不仅不是什么值得后人顶礼膜拜的圣贤,而且是虚伪、迂腐、猥琐和守旧的“可怜虫”。他们在女娲面前,除了呼叫“上真救命”,就是埋怨“人心不古”,批评“失德蔑礼败度”。但在同类中为了争权夺利却可以伪称“女娲的嫡派”去“躬行天讨”,大开杀戒。在鲁迅笔下,女娲的创造没有给人间留下“半座神仙山”,后人所能看到的,只是“若干野蛮岛”。

鲁迅对自己写远古神话题材小说时流露出来的这种极端绝望的心态直言不讳,也非常不满,曾发誓“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第341页。,因为这与他创作《呐喊》时“听将令”,“不主张消极”,“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19—420页。的心态不相吻合。可悲的是,鲁迅的决心敌不过现实的教训。一次次由希望跌入绝望的人生经历,使得他越来越感到“救救孩子”的呐喊是那么空洞无力。于是,他“不愿意想到目前”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第342页。,再次钻入古书中,“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鲁迅:《350104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页。。

《奔月》和《铸剑》创作于鲁迅写作《野草》的晚期,正是鲁迅处于极度绝望时的产物。相对于《补天》而言,绝望的情绪更为深重。

《奔月》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357页。写的是一个“双重背叛”的故事:妻子背叛丈夫,弟子背叛师傅。这些背叛折射出中国人的生存环境的恶劣和人性的丑陋。尤其令鲁迅感到绝望的是,这样的人类同样没有进化的希望。夷羿毕竟有过射落九日和射灭封豕长蛇的伟绩,而比夷羿年轻的嫦娥、逢蒙,则一个不思进取,自私骄横,一个心怀鬼胎,暗自算计。他们没有夷羿的本领,却集聚着人类的陋习。当逢蒙暗算失败后骂人时,连夷羿也不觉“绝望地摇了摇头”,他“真不料”逢蒙会“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

于是,逃离人间便成为一种普遍的渴望。嫦娥奔月,既是对丈夫的背叛,也是其不能忍受人间清苦和乏味的生活,实现自己逃离人间愿望的一种行动。夷羿奔月追赶嫦娥,固然有爱情的因素,但更重要的,也是他对人间已毫不留恋,他早就有了飞离人间的打算。嫦娥偷吃的金丹,原本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铸剑》原题为《眉间尺》,《鲁迅全集》第2卷,第417页。写的是一个“双重复仇”的故事:一个是眉间尺在黑色人的帮助下为父复仇,一个是作者鲁迅向无聊的“做戏者”和愚昧的“看客”复仇。

小说描画了一幅丑陋的中国古人生活关系图:眉间尺刚满十六岁,还是一个未脱稚气的孩子,却要承担起舍命为父复仇的重任;黑色人帮助眉间尺复仇,却不得不使用一种“做戏”的方式。尤其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即使黑色人完成了眉间尺复仇的交托,也只是除掉了国王而已,他自己重塑人間正义和人与人之间真情关系的愿望,则非但没有实现,反而因为国王的“大出丧”(一个更大规模的做戏)而使吃人的专制制度和文化得到强化。

鲁迅从历史、神话和传说入手,刨祖坟挖病根,结果是越深入越令他绝望。他不仅更多地看到了远古时代中国人祖先的丑陋,为现实社会的病态现象寻找到了源远流长的病根,而且,在他早期的三篇“故事新编”中,历史还不是进化而是退化,即使如女娲那样的伟大的创造,或如黑色人那样的良好的愿望,也总是带来悲剧性结果。这些发现不但与他的进化论思想构成难以调和的矛盾,而且直接导致他对自己热衷的启蒙主义能否具有实际效果产生怀疑。当对一切都难以相信的时候,其绝望的心境就达到了极点。

鲁迅“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却又不能不写这样的小说。希望与绝望此起彼伏的矛盾心态,使得他的《故事新编》创作步履艰难。

第一,是创作过程的断断续续。在写《补天》之后竟然整整相隔四年才写《奔月》和《铸剑》。此后又相隔近八年才再次提笔写《非攻》。接着又停了一年多,至1935年的11、12月间,才一口气写下了《理水》《采薇》《出关》《起死》,完成了写作一本以历史、神话和传说为题材的小说的宿愿。

第二,是在“认真”与“油滑”之间徘徊。所谓“认真”,是指追求一种严肃的艺术气氛,像他的现实题材小说,大多具有这种特质;所谓“油滑”,则表现出一种荒诞的艺术效果。鲁迅写得“认真”的小说,不仅具有强烈的启蒙指向,而且对未来多少寄予着希望;写得“油滑”的小说,虽然仍有启蒙的努力,却对启蒙的结果相当悲观。因为在他看来,“油滑”不仅是一种创作手法,也是对历史无法抱有任何希望时的一种“无奈”的态度。他曾说过:“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鲁迅:《两地书·二》第1集,《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页。他是把“玩世不恭”看作是可以免去苦痛的一个法子的。鲁迅创作《补天》时就“从认真陷入了油滑”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第341页。,他虽然很不满意自己的这种变化,又写了一篇“确是写得较为认真”鲁迅:《360328(日)致增田涉》,《鲁迅全集》第13卷,第659页。的《铸剑》,但最终还是抑制不住“油滑”的冲动,后来创作的“故事新编”,清一色的都“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第342页。。

鲁迅晚年再次提笔创作《故事新编》的时候,外部环境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但由历史文化的矛盾和倒退所引发的希望与绝望激烈交锋的心境则更为深重。

一方面,随着启蒙主义的大潮大势已去,新的历史再次验证了鲁迅曾经的悲观预言,包括启蒙主义在内的所有“新东西”,几乎都在中国这个“黑色的染缸”中“变成漆黑”。他曾经的“绝望的抗战”鲁迅:《两地书·四》第1集,《鲁迅全集》第11卷,第20、21页。,非但没能打破“铁屋子”,现在是连发出唤醒几个熟睡的人的言论自由都没有了。统治者血腥的屠杀和严密的文字控制,促使鲁迅迅速“向左转”。

不幸的是,在“左联”内部,也同样使鲁迅感到历史的退化。1935年4月12日他在给萧军的信中说:他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是针对那时的弊病而发的,但这些老病,现在并没有好,而且我有时还觉得加重了。现在是连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没有了,真是倒退得可以。”鲁迅:《350412致萧军》,《鲁迅全集》第13卷,第109页。他本来对“左联”的印象就不是很好,1930年3月27日在写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鲁迅:《300327致章廷谦》,《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页。;现在更是感到悲观,1935年9月12日他在给胡风的信中,就以“无须思索”的坚定态度,劝阻萧军“现在不必”加入“左联”。因为他“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鲁迅:《350912致胡风》,《鲁迅全集》第13卷,第211页。

另一方面,除了“左联”,鲁迅哪里又能看到其他的希望呢?在他看来,“左联”是革命作家的联盟,其所提倡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是当时中国“惟一的文艺运动”,认为“除此以外,中国已经毫无其他文艺。属于统治阶级的所谓‘文艺家,早已腐烂到连所谓‘为艺术的艺术以至‘颓废的作品也不能生产,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了”鲁迅:《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85页。。

鲁迅对待“左联”的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所谓“写新的不能,写旧的又不愿”鲁迅:《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90页。的两难,绝不仅仅是因为对新的生活不熟悉,或是不愿重复过去的自我,而是他心中“苦境”的一种体现。不像他早年创作《补天》《奔月》《铸剑》时,《新青年》团体已经散掉了,他在极度孤独中可以大大削减写《呐喊》时那种“听将令”的自我约束,内在的绝望情绪流露得更多。

最能表现鲁迅这种矛盾着的“苦境”的,是其晚年创作的五篇“故事新编”。

第一,如果把这五篇小说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来看,可清楚地看到,虽然在《非攻》《理水》中,出现了鲁迅作品中少有的歌颂性内容,但其演化的趋势却是迅速递减。在随后的《采薇》《出关》《起死》中,则又回归了鲁迅一贯的对中国文化的否定性评价。

最早指出《非攻》和《理水》中歌颂性内容的是冯雪峰。他在1937年10月19日上海鲁迅逝世周年纪念会上发表讲话时,就认为在《非攻》和《理水》里,鲁迅用了“非常亲爱的笔触描画了”“历史上的墨子”和“传说中的禹”的“伟大的傻子似的姿态及其伟大的大众爱的事业和精神”冯雪峰:《鲁迅论》,1937年10月19日在上海鲁迅逝世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劳荣记录,原题为《鲁迅与中国民族及文学上的鲁迅主义》,《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8页。。

冯雪峰的感觉是敏锐的,他看到了鲁迅创作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倾向。这种倾向与“左联”要求作家“表现革命战斗的英雄”(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引者注)《关于左联目前具体工作的决议》(1932年3月9日秘书处扩大会议通过),马良春、张大明编:《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资料选编》,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6页。有相吻合之处,与冯雪峰希望“我们要有自信”冯雪峰:《鲁迅论》,《雪峰文集》第4卷,第10页。的愿望也有相通的地方。冯雪峰把《非攻》和《理水》并在一起,对鲁迅这种新的创作倾向大加赞赏,当然有他的文学意图。但《非攻》和《理水》中的歌颂性内容,其“质”与“量”其实都是很不一样的。

《非攻》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453页。中的歌颂性内容最为突出。通读小说,自始至终见不着鲁迅对主人公墨子的任何批判性审视。检视鲁迅的所有小说,也没有一篇作品能与《非攻》中的歌颂性描写相提并论。即使像《一件小事》那样的被人称作是鲁迅现实题材小说“特例”朱寿桐主编:《汉语新文学通史》上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1页。的作品,也无法与《非攻》相比。因为虽然这两篇小说在整体结构和对主人公的毫无批判的歌颂等方面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一件小事》篇幅短小,情节简单,只有一件小小的“人力车”交通事故;而《非攻》有着七千多字的篇幅,叙写的是化解两国战争的大事,其多角度多侧面地歌颂墨子的思想、智慧与实干精神,显然不是《一件小事》所能做得到的。

《非攻》确实最能表现出鲁迅小说创作的一种新的倾向。

这种“新的倾向”来之不易,但持续的时间却非常短。《非攻》的写作时间就非常特别,它居于鲁迅创作《故事新编》过程中的“中段”,几乎构成一个“孤立的时刻”。鲁迅在此之前,已停止小说创作近八年;在此之后,又停止小说创作一年多。鲁迅在艰难的探索中消减了此前创作中那种对于中国人及其文化的悲观绝望,却又在沉思中没有继续保持这种新的歌颂性内容。在一年多之后创作的《理水》中,歌颂性内容就大为减少,否定性、批判性因素则迅速回升。

《理水》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371页。中“文化山”上众多学者的议论,“两位胖大的官员”实地考察水灾的过程,灾民奴性人格的展示,都是作为一种负面的文化现象予以批判。即使对主人公禹,作品虽然歌颂了他的以民为本,尊重事实,大胆创新的精神,但对他也有很多批评和讽刺。比如,禹治水成功后,即由治水功臣变成了治人的能臣,他提醒皇帝“留心”“有苗”的动态,做好防范准备;其生活也有了“一点”改变:“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那种认为鲁迅是把墨子和禹“当作‘中国的脊梁来描写的”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11页。的观点,虽说确实有可取之处,但用以指《非攻》非常合适,用以指《理水》则不完全符合作品的实际。

至于《采薇》《出关》《起死》,写的都是鲁迅认为应该否定的文化现象,其中再也看不到歌颂性内容。但与《补天》《奔月》《铸剑》不同的是,其重心不再是对中国人及其文化的绝望,而是对于某些人生哲理的否定性探讨。

《采薇》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394页。既否定伯夷、叔齐所谓不改“先王之道”的迂腐、保守思想,也否定他们消极抵抗的人生哲学。就“先王之道”而言,鲁迅的否定也是双重的。一方面,“先王之道”的核心理念“孝”和“仁”,维系的是等级森严的宗法制度;另一方面,“先王之道”也成为投机者谋取私利的招牌和漂亮的说辞。伯夷、叔齐真心实意地信仰“先王之道”,最终走向灭亡。周武王、小穷奇、小丙君打着维护“先王之道”的招牌去做营私舞弊的勾当,却能够大行其道。就“消极抵抗”而言,鲁迅的否定同样也是双重的。首先是指出“消极抵抗”难以彻底。叔齐在愤怒中还是忍不住要斥责武王不仁不孝。即使“最不留心闲事”的伯夷,也时时忍不住要发议论。其次是指出“消极抵抗”没有用,不可取,至多只能害自己。他们的言行不但影响不了像周武王那样的拥有实力的政治人物,影响不了像小丙君那样的有知识的投机者,就是首阳山下的老百姓,也都影响不了。非但如此,小丙君还讥讽他们穷酸,诗作缺乏“温柔”“敦厚”,直至指出他们言行之间的矛盾,将他们逼上死亡之路。

《出关》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439页。不但否定一遇到矛盾就“退走”的老子,也否定“积极进取”的孔子。鲁迅称老子是“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认为“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鲁迅:《〈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20、521页。。鲁迅虽然对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持赞许态度,但就孔子的政治目标和为人来说,则仍然存有非议。他借老子的口说出,孔子的政治目标是“上朝廷”,为人处世是“背地里还要耍花样”。

《起死》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469页。除了否定庄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观念外,也着意展示出人与人之间的严重不信任,及其所產生的现实根源。庄子原本是做好事,请司命大神复活那个汉子,而复活后的汉子却认定庄子拿了他的衣服和钱财,于是凭借着自己力气大揪住庄子不放,甚至扬言“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最后是靠巡警来解决问题。有意思的是,巡警对庄子态度的变化,是因为警局的局长崇拜庄子。巡警处理事务不是根据调查结果,而是凭借自己的主观意愿,不是说清道理而是依靠武力。这与那个汉子的思维方式其实是完全一样的。

鲁迅最后五篇“故事新编”,写作的时间相对比较集中,表现的内容却有如此巨大的变化,表明了鲁迅此时创作心境的极不平常。如果说,《非攻》《理水》中歌颂与讥讽交杂并存的内容最能体现出鲁迅矛盾着的“苦境”,那么,《采薇》《出关》《起死》中偏重于人生哲理的否定性探讨,则显示出鲁迅试图超越并排解这种矛盾的努力。鲁迅既不能迎合时代潮流继续保持歌颂性内容,又不愿意回归曾经的悲观绝望,他把笔触伸向某些人生哲理的否定性探讨,是其自我救赎的一种可行之路。

第二,即使是《非攻》《理水》这两篇带有歌颂性内容的小说,其主人公的结局也都是悲剧性的。也即是说,鲁迅对一些特定人物或特定言行有歌颂性描写,但对其所处的更大范围的文化背景仍然是否定的。

墨子以自己的兼爱精神、智慧和辛劳,成功地阻止了楚国攻打宋国的计划,化解了一场巨大的战争灾难。但就是这样一位对宋国劳苦功高的人物,当他回到宋国时,却处处受挫,自身难保。他“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鲁迅:《非攻》,《鲁迅全集》第2卷,第464页。禹虽然与作为平民知识分子的墨子不同,他的个人生活没有什么挫折,社会地位也因为成功治水而被抬得更高,但当他被抬到高高的庙堂之上,成为供万民学习和膜拜的偶像时,过去那个开拓创新、雷厉风行、为民治水的禹已经不存在了。禹变成了“禹爷”,变成了人们点缀太平的装饰品,变成了专制文化中一种统治工具。也即是说,禹不仅被“捧杀”了,而且被利用了。

墨子和禹的悲剧性结局,其根源在于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

《非攻》中的宋国,不仅人口多,水灾兵灾多,市场萧条,人民贫困,而且普通民众大多都处于愚昧、麻木和奴性的状态。小说中直接加给墨子的损害,都是基层的“募捐救国队”“执戈的巡兵”所为。

《理水》中不仅有大量的负面人物,如愚昧、麻木、奴性十足的“下民”,腐败、守旧、养尊处优的“大员”,迂腐、偏执、为虎作伥的“学者”,还有专制文化中的许多独特的文化景观,如一位“下民”因为头上被官兵的飞石打出“一块乌青的疙瘩”而变得“很有名”,后来还因此被推举为“下民的代表”。当了“代表”的他,对官员是百般逢迎,反过来却骂自己“代表”的民众是“小畜生”。

这种欺下媚上的习惯在官员中更为普遍。最高统治者舜爷就喜欢听“好话”,喜欢奢华;水利局的官员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在顶头上司禹面前则是毕恭毕敬。禹在这种文化背景中发生变化,以至于最终被捧杀,完全有其必然性。

鲁迅把墨子和禹写成悲剧性结局,从一个侧面表明了他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悲剧情结是多么地根深蒂固。他连希望改变自己创作的内容,并着手增添歌颂性人物的作品,都不能剔除他心中的阴冷和悲观!

第三,《故事新编》中被歌颂的人物墨子和禹,一个是平民知识分子,一个是朝廷命官,都不是鲁迅所认同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要求的工农群众。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鲁迅在五四时期顺应“劳工神圣”的风潮写过一篇歌颂“车夫”的小说《一件小事》,但在1930年代“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风起云涌之际,同样是认同这种新的文学的他,却再也没有写出歌颂劳动民众的小说,他把这种歌颂放在了古代某些特定的知识分子和朝廷命官身上。

这当然与鲁迅小说创作的题材有关。《故事新编》中的主人公都是古代圣贤或神奇人物,鲁迅只在现实题材小说中才把生活中的小人物作为作品的主人公。

但是,只以这一点来作解释,就无法说明白为什么《故事新编》中的下层民众没有一个是值得歌颂的。从《铸剑》中的“几个义民”到《理水》中的一群受灾的“下民”,从《非攻》中的“执戈的巡兵”到《采薇》中的首阳山下的村民,以至于《起死》中被复活的汉子,鲁迅都不但没有歌颂,反而采取的是一种批判性的审视态度。

如果说,鲁迅现实题材小说中对普通民众的批判性审视,展示的是他的启蒙主义思想,《一件小事》是从另一层面透露他真情关爱下层民众的一篇特殊之作,那么,他的以历史、神话和传说为题材的小说对普通民众的批判性审视,展示的也同样是他的启蒙主义思想,《非攻》《理水》中的歌颂性描写,则是他渴望新生活的又一次抑制不住的冲动的结果。

只是,这次的冲动与五四时期不同。虽然说,新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思潮在波澜起伏中终于燃起他心中渺茫的希望,但新的历史经验却又在一次次地证实他曾经悲观的预想。他之所以一方面保持批判性视角,一方面又冒出歌颂性内容,应该是他心中绝望与希望两种力量剧烈的矛盾斗争的一种表现。而他宁可违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理论,不但不去歌颂下层民众,反而对他们继续保持批判性态度,却把歌颂转移到某些非无产阶级的人物身上,则既表明他心中的启蒙主义思想仍然占据着支配地位,也表明他渴望平衡自己内心矛盾的某种努力。

就像鲁迅创作现实题材小说的目的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2页。一样,鲁迅创作《故事新编》的一个重要目的,也是为了“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其批判性基调在鲁迅的脑海中早就已经预设了的,后来出现歌颂性内容应该是一个例外。但这种“例外”却又不是“偶然”,它透露出埋藏在鲁迅心底的一种希望的脉动。只是在鲁迅看来,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都太黑暗了,他心底的希望无法正常地生长出来,偶一展露便又迅速消失了。鲁迅说他的《故事新编》“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因而“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第342页。,如果仅从复活古人的角度来理解,就难以体会鲁迅心中希望与绝望尖锐对立的“苦境”。

第四,鲁迅自己对《故事新编》的态度也非常矛盾。他一方面虽然断断续续但毕竟坚持将《故事新编》写完,一方面又在多种场合一再表明对这部小说集的不满意。

在书出版之前,他就在致王冶秋的信中说:《故事新编》的“内容颇有些油滑,并不佳”鲁迅:《360118致王冶秋》,《鲁迅全集》第13卷,第292页。。后来又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说:《故事新编》“游戏之作居多”鲁迅:《360229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第322页。。特别是在给黎烈文的信中,他甚至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鲁迅:《360201致黎烈文》,《鲁迅全集》第13卷,第299页。

鲁迅还多次在外国友人面前表达同样的意思。他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说:“《故事新编》是根据传说改写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取。”鲁迅:《360203(日)致增田涉》,《鲁迅全集》第13卷,第655页。又在致普实克的信中说:“去年印了一本《故事新编》,是用神话和传说做材料的,并不是好作品。”鲁迅:《360723(捷)致雅罗斯拉夫·普实克》,《鲁迅全集》第13卷,第663页。

如此贬低《故事新编》,显然已不是什么“自谦”的问题。鲁迅对待自己的作品,如《吶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虽也各有不同的批评,但绝没有如此全面的否定。这部历时十三年写成的小说集,在鲁迅自己看来,内容上“不免时有油滑”,形式上“也还是速写居多”。鲁迅在时断时续的写作过程中,始终存在着诸多矛盾:他既想“认真”创作,却又“不免时有油滑”,既“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又难以舍弃这样的创作欲望。以至于书成之后,他还要多次表达那么严厉的批评意见。

这诸多的矛盾,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鲁迅矛盾着的“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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