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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扶贫”书写之大地呼吸

2020-11-17王朝军

支部建设 2020年28期
关键词:扶贫小说时代

□ 王朝军

山西小说家杨遥有他经验的大地,那是中国北方乡村和安居于乡村内部的伦理秩序,也是从农村迁入城市的秩序变轨,还是对城市生活的价值认领。也就是说,杨遥在不知不觉中,亲身践行了中国社会经济变革的典型叙事。现在,这个典型叙事又更新了它的议程:反哺农村。“脱贫攻坚”便是反哺农村走向深入的基础“情节”。这一次杨遥依旧没有缺席,下乡挂职扶贫和为写报告文学作品《掷地有声》而实地采访的经历,将他纳入了宏大叙事的历史现场。他由此获得了感知、辨认、摄取现场的合法性和天然优势。

作为一名小说家,杨遥深知,文学经验并非对生活经验的简单处置,他必须探入经验的内部,在庞杂纷乱的材料中拣选出细节和意义,并赋予它审美的形式。而所有的工作都指向一个中心,即:人的秘密。

是啊,人很复杂,你不可能抛开一个人的上下文去核实他,确认他,那是“现象造人”;你也不可能将人拔离地面,按既定程序左右他的行踪,那是“观念造人”。在这两点上杨遥保持了足够的警觉。于是我们看到了陈继清(《墓园》,《长江文艺》2019 年第1 期),看到了张小飞(《从前是一片海》,《山西文学》2019 年第5 期),看到了“父亲”(《父亲和我的时代》,《人民文学》2020 年第5 期),他们在小说狭窄的空间内呼吸,挣扎,负重前行,他们毫不隐晦自己的终极信念:过上好日子。

拒绝“日子”,就等于拒绝生活。而在21 世纪的今天,我们的小说,在拒绝生活方面却表现得无比坚决,结果,大量的“伪生活”以反映生活的名义被制造,被消费。

——这里,我无意指责谁,我只是想说,虚假的生活之所以在小说中大行其道,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对生活本身的嗅觉变得迟钝了。《父亲和我的时代》就对这种迟钝提出了尖锐的质疑:“我、我的这些朋友、大街上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有些问题,这些问题有的别人一眼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有时还把它当成优点。我把它称作隐疾。”直到小说收尾,“隐疾”才找到它真正的落点:“听着他们的歌声,我觉得以前的视野太狭隘了,而父亲他们,我认为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们,竟然跟着时代奔跑。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说《隐疾》。”

可以想象,“隐疾”将成为“我的小说《隐疾》”的中心议题。在这篇隐藏于“父亲他们”声音背后的小说里,安于舒适的人群愕然发现,他们曾自以为是的生活平面上遍布裂纹,每一道裂纹的底部都生有暗疮。拔除暗疮,重建理想生活,无疑是当务之急。什么是理想生活,不就是好生活、好日子吗?只不过,我们的日常经验已习惯性地将“好日子”简化为物,有意无意地摒弃了它精神的面向。

杨遥看到了这种危险,所以他试图重新确立个体与他人、世界和时代的关系。他的解决方案是让个体参与到时代的演进过程中。比如“父亲”,他不是贫困户,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精神的贫困。这种明确的自我认知,是他率先在精神上“脱贫攻坚”的源动力。他的“偏执”、进取和紧跟时代的选择,有力地重申并确认了劳动的尊严和美好。劳动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他抵抗虚无、完成自己的有效路径。当然,这种劳动是标有时代印记的新型劳动,微信、快手、抖音、微商,这些信息科技的产物,与一个普通农民的日常劳作取得了密切的联系,随之也覆盖到了他和他周围的人们,包括贫困户。于是,个人叙事溢出了它的边界,在集体的方向上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方式,并最终进入时代精神的核心地带。而“我”的惊诧、“我”的隐隐作痛,恰恰是集体叙事敞开过程中,时代“落伍者”自我怜悯的终点,同时也是疗愈心灵的起点。杨遥确信,站在这个起点上,人,将摆脱“隐疾”,走向广阔大地的庄严之所。

这也是长篇小说《大地》(《中国作家》2020年第5 期)的主题。“孤城”这类封闭贫穷的乡村世界,的确需要有人来帮扶,资金、技术、水电路网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反哺”手段,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激活人的内生动力。第一书记和工作队长期驻村的深层目的便在于此。所谓“扶贫先扶志”,确是找准了问题的症结。

扶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安欣,一个处于社会资源结构边缘的弱女子,能否胜任?这是读者的困惑,也是小说叙述者的困惑。所以,杨遥时刻注视着她的行动,她的每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都是对宏大历史进程的具象表达,浩大降临的事物将在这种表达中确认它的成色和向度。时代应许的必然性是有的,个人在时代话语面前的具体境遇也是有的,二者或平行,或相交,或龃龉,乃至产生分歧对立,但无论如何,牵系着人群和时代的信心却是永在的。所以,我们在为帮扶者和帮扶对象激动雀跃或感动共鸣时,其实是在为中国大地上另一群人的命运祷祝。他们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呼吸,将因信心的强弱、行动的过程而被判定,被归纳,被保存。而小说家做的就是忠实地守望,然后将守望的细节赋予文学的自由。对,就是自由,那是人物终得解放的自由。比如楚知木,在“辣椒乳酱”的鲜香中,就飘动着她生命扩张的无限可能性。而作者和我们都无比坚信:她和他们将超越时代、超越肉身,抵达人类事务的坚固远方。

然而,这绝不是杨遥“扶贫”叙事的全部,在以“她和他们”为中心的边沿,“例外”出现了。杨遥在不经意间为这些“例外”保存了细节,他们将在这微型的细节中体认自我,感受生命的鲜活。我说的是《墓园》和《从前是一片海》。我认为,这是杨遥为中国的扶贫叙事史提供的标志性文学样本。它们都是短篇,但它们的品质和分量却不容置疑。

《墓园》中的陈继清,尽管女儿如愿考上大学,还享受了政府给的五千元助学贷款。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们依旧“贫困”,而且在可见的将来,“脱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恰在此时,村里的第一书记向陈继清伸出了救助之手。

如果该小说到此结束,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看作是巧合,是又一次景观化的政策图解。但人物接下来的行动,却让我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的判断。这得归功于杨遥,是他对细节的执着书写和对人物心灵深处隐秘信念的坚定持守,使人物的性格收获了确凿无疑的光泽。陈继清是真实的,生动的,她在物质上对自我和家庭的节制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可一旦她习得了生存技能并在这技能的实际操作中领受了自我的强大能动性,沉积在她意识底部的坚忍和勇气,便蓬勃生长起来。她把一个月工资交给女儿买电脑,她劝丈夫辞掉墓园工作回村找事做,都雄辩地证明:她,陈继清,已经拥有了与生活谈判的丰厚筹码。

这当然得益于政策的机缘,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的信念与时代意志相互激发的现实图景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继清具有无可辩驳的典型性。

同样具有典型性的还有吴有乡吴有村的乡村医生梁欣。他在《从前是一片海》中露面之前,读者已经从旁人的叙述中勾勒出了这个“医疗扶贫模范”的基本轮廓。但我更关心的是张小飞,是那个杀死一家三口的犯罪嫌疑人。

他在哪?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小说的叙事动力正在于此。

机敏如杨遥,肯定猜透了我们的心思,所以他始终在不紧不慢地制造语言的迷宫,他要在意义不明的“复调”讲述中,为读者呈露人的复杂和盘踞于这复杂之上的“背景音”。

可见的是,张小飞的结局在意料之中,他和老母亲告别之后,医生梁欣将陪他投案自首,接受审判。但如果我们足够认真地盘点汇集在这篇小说中的诸种声音,或许会听到那个响彻天宇的巨大背景音。它来自2.7 亿年前那片覆盖吕梁山区的大海深处,它带着历史的疼痛,穿行于宏大的时间和空间。即便是治愈了无数身体的医生梁欣,也不得不承认: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那么,面对沧海桑田的自然节律,人将何为?个体又怎样在人类事务中认领自己的生命和价值?我们是否找到了认领的尺度?……

这一系列的问题,考验着小说家杨遥,也考验着我们。所幸,他已经试图在书写中努力做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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