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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 们

2020-11-17

北极光 2020年10期
关键词:巷子蜗牛蚂蚁

蚂 蚁

我不喜欢蚂蚁,当然,也说不上厌恶。在村子里,蚂蚁实在太普遍了。小,多,不嘈不闹。因为小,所以不好玩;因为多,所以不稀奇。而且,它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走路,安安静静地觅食,安安静静地过自个的日子。又有谁会去在意、打扰那些弱小而又安静的物什呢?像落在水面的那些落叶,像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些人,像生活中那些偶尔长出来却又不影响生活的小伤感。

但我相信,在我更小的时候,比如还在地上爬,比如才学会走路,我肯定打扰过蚂蚁的生活,甚至吃过不止一只的蚂蚁。对弱小者的伤害,更多的来自另一类的弱小。

我后来看过村里那些幼儿们的行为,先在草席上爬,然后就越出了草席的范围,在肮脏的地上翻滚前行,随便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我小的时候,必定和他们一样。那时,兄弟姐妹们多,而父母已经为生计,为一日三餐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实在无暇在我们的身上投下更多的关注。沙子、石块、蚂蚁、鸡屎、树叶……这些大地上细小的东西,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我差点就把捡在手上的一小粒鸡屎放进嘴里。这是长大后母亲告诉我的。我惊诧过后就是平静,我甚至想,就算当时吃下去,又会有什么坏处呢?我肯定分辩不出香臭和好坏。更重要的,凭着当年旺盛的生命力,一粒小小的鸡屎,又怎么能够阻挡我生长的力量呢?但我肯定吃过蚂蚁。就那样地趴着,蚂蚁是唯一可以看到的会动、速度很慢的黑点,它的到来天然地引起我的兴趣,伸出手指捏住它,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任它在手心爬行,或者就干脆把它塞进嘴里,这也是那个时候村里每个孩子成长的必然经历。

蚂蚁是每个乡村孩子最早见识的动物,也是每一个乡村家庭出现最多的动物。实在无法说清它们安放的家究竟在哪里。屋顶、墙缝、床下、柜脚、门后、水缸边、地板和墙壁交接处,一堆柴火的中间……一小块地瓜皮掉在地上,很快,就可以看到上面密集的黑黑的蚂蚁,还有一队又一队的、长长的蚂蚁正在赶往目的地的路上。和一块即使很小的地瓜皮相比,蚂蚁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一只只微小的蚂蚁集结在一起,它们就可以气昂昂地把那块地瓜皮搬回家里。千万不要小看每一个弱小者的力量,当他们团结起来,他们就能够移山倒海。

蚂蚁倾巢而出的场景并不常见,除了灾难的降临,比如,一场暴雨。巷子里的积水还在一点一点顺着墙壁往上爬,低处那些人家屋子里的短凳成了小船,这个时候,一枚水中的树叶成了蚂蚁的救生艇,蚂蚁们堆砌在叶子上,小山一般。树叶的四周,还飘浮着成片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像撒落在地上的炒熟的黑芝麻。水在缓缓地流,也在缓缓地涨,蚂蚁在缓缓地多,抛下的尸体难以计数。雨停了,水退了,太阳出来了,遭受浩劫的蚂蚁们,又不紧不慢地出来了。

蚂蚁太多,给生活带来了许多的麻烦,虽然不算大,但让人无奈地生出烦恼。比如,放在桌上的剩饭,一个晚上就爬满蚂蚁,驱赶干净它们实在困难,倒掉又太可惜了。那年头,村子里的人都在为填饱肚子而苦苦挣扎。或者,早上起来,水缸被蚂蚁攻陷了。那些蚂蚁占据了缸壁、水面,有的还沉到缸底去了。村里本就缺水,全村人就共用一口水井,为了汲满一缸的水,有时要忙乎大半个晚上。对蚂蚁的积怨厚了,就有人想消灭它们。村里一个五保户,平日家里也懒得打扫,就像垃圾堆一样,黑乎乎的,还有一股怪味。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上他家去,他也不喜欢别人去。他家的蚂蚁特别多,而且特别大,黑色的。他发现蚂蚁在屋檐下有一个窝,就把稻草扎在竹竿上,点燃去烧。蚂蚁窝烧掉了,他家的那栋茅草房也着火了,就剩下火燎过后的暗色和一个敞开的屋顶。

村里人就私下里嘀咕他,说怎么样也不能去烧蚂蚁,说他也太狠了。倒是太婆,她去世后村里人还总是念叨她,说她善良,说她心肠好。

我不知道太婆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多少岁,也说不清我和她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辈份。反正,村里的人都叫她太婆,她就笑吟吟地、脆脆地回答,后来,就笑着点点头。她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她的儿子早已去世,孙子也不在了,曾孙好像外出,曾孙的孩子跟着父母到外面去了。她家里的蚂蚁也多,地上、米缸、柜子、小圆桌,就是装水的桶,上面也是一层蚂蚁。每次婶婶们轮着去帮她打扫卫生,总说她家的蚂蚁可以装一辆板车。老人总是笑咪咪的,脸上满是沟沟坎坎,但极为洁净。老人去世时没人知道,等发现时已过了三天。她穿着干净的衣服,安静地躺着,那些蚂蚁,在她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却没有一只爬到她的身上。

蜗 牛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它们叫蜗牛。我以为就是一种螺,像田螺,或者海里的那些螺。因为,它们都有一个硬硬的壳。我们村就在海边,但村里的人不是渔民。渔民是镇里的人,他们不用种田,他们的米是从镇里的粮管所买的。我们村里的人都是农民,天气热了才下海捕鱼。船是小船,没帆,就四把桨划呀划呀,一张网撒呀捞呀。船小,不敢跑远,捕捞的范围都在近海。那些网到的鱼,也不像镇里的渔民那样,全都卖给水产站,而是挑回村里,按每家每户劳动力挣的工分进行分配。我也总到海里去,不用上学的时候,或者,整个暑假都泡在海里。礁石上的那些螺真多,还有鲍鱼、生蚝、螃蟹什么的,每次,我都能够扒拉到一桶,提着回家当菜。螺捡得多了,我就把蜗牛也当成了螺。

雨下完了,巷里的水慢慢地退,墙根露出来了,用来装猪粪猪尿的那些坑也露出来了,一只一只的蜗牛就挪出来了。小的蜗牛像挂在墙壁上的沙粒,大的像裸露出来的石子。

我们村里建房子和别的地方不同,不是用砖或者长条形的石板垒起来,而是用石灰、沙、黄泥和石子夯的。石灰是想建房的人自己去海里捞贝壳,然后自己烧出来。反正离海近,海里的贝壳多,只是把贝壳挑回来实在是苦累活。我家建房子时,跟着父亲去,就两簸箕,我就再也不想去了。那时,觉得从村子到海边的路真长,怎么也走不完。那些石子怎么也捣不碎,就那样被黄泥裹着,夯成墙,外面再刷一层石灰,顶上铺一层稻草,房子就建好了。那些年,除了纠缠不休的饥饿,我倒从未觉得日子的贫穷。村里的孩子们都是一样的,穿着缝缝补补的衣服,一直吃不饱。村里一年四季会刮七八次台风。每次台风来了,就把准备好的木板、石头压在屋顶上,再用绳子捆绑好。尽管家家都如临大敌,台风大了,那草还是被卷了。天晴了,还得再铺再补,一年又一年,层上的稻草早就十层了。屋顶这样,墙也好不了多少。雨淋过,风刮过,日头晒过,那层石灰一两年也就开裂了。墙就开始脱皮,那些沙和石子就露出来了。

蜗牛们在那边安安静静地活着,我在不管不顾地和伙伴们玩水仗。每次下雨,我们都会这样。雨小下来了,我们就跑出家,汇聚到积水多的那条巷子里。如果是刮台风,风后的那场大雨小了,我们就挎着篮子跑到村里中间的那棵大榕树下,或者村后的竹林里,或者别人家的番石榴、龙眼树下面,在这些地方,要不就捡到许多被台风吹打得只能伏在地上的麻雀,要不就捡到平日我们只能偷的果子。麻雀用尖尖的石块剖开肚子,掏出内脏,用火烤,油滋滋的香。番石榴香,龙眼甜,柚子涩嘴。

我穿一张后面有个洞的小裤衩,那是我哥哥穿不了给我的。我的身上全是水。头发湿了,光光的身子湿了,裤衩也湿了。因为还没停的雨,因为别人泼在我身上的水。水黄黄的,有一股味道。那味道像我们平时用尿拌出来的黄泥巴那样腥臊。

我习惯了这样的水,和水的这种味道。在我们村子里,没有一个孩子会对雨后的这些东西和味道感到稀奇。和我一起玩水的,几乎每个早上,我都会巷子里和他们相遇。从巷子的这头或者那边转出来,在巷子的中间擦肩而过,每个人的左手是一个簸箕,右手是一把装了木棍的铲。我们都在为让簸箕装满猪粪牛粪而穿街过巷。

巷子里的水越来越浅,我已经没有办法弯下腰用双手朝别人撩水了。我用一只脚撑住身子,用另一只脚的脚底踢水。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姿势叫金鸡独立。那时,我只想让自己站稳,我只想能够朝别人撩起更多的水。脚就那样不停地踢,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每一个人都是敌人,每一个人都是朋友,直至,有人认输,或者,巷子里的水已经溅不起水花,游戏才会停下来。

我在撩水的时候,脚底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以为就是小石子,等到巷子里的地都快露出来,我才留意到,那是一只田螺。这巷子里怎么会有田螺呢?我捡起它,正觉得奇怪,就看到那只螺伸出了两只角,而且,角上好像长了牙齿。我被吓到了,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是活的?怎么还有角?我把它扔在地上,然后,迅速地往后退,靠着墙壁。

它在地上翻了两个滚,然后停住。壳的那个敞口朝向天。雨不下了,太阳就出来了,晃晃的光落在它的身上。它的角伸出来,短短的,好像抖了抖。我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眼晴,它的角又往前长了一点,角上还有分叉,然后,慢慢地缩回去,不再动。我走上前,在它的旁边,用脚趾头碰了碰它。它不理我。我蹲下去,用两个手指捏着它,它还是不理我。我举起手,正想将它摔向墙壁,就听到有人大声地说:“快看,蜗牛!”

我的手停在那里,转头,说话的人已靠近我。“这是蜗牛,能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我面前。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他。

能吃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他?

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两只眼灯笼一样死死盯着我的手,喉咙一伸一缩的。我把手指往回曲,那只蜗牛落在我的手心。我迅疾地把掌变成拳,然后,垂下手。他的目光跟着我的手移动,风筝一样。

为什么叫蜗牛?我问。

给我。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

像螺,又不像牛,为什么就叫蜗牛?我又问。我已经知道这东西可以填肚子。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村子里究竟还有多少可以吃而我又从来没听过的东西?为了填饱肚子,我偷过生产队准备做肥料的黄豆,那些黄豆没一粒是黄色的,都被虫子咬过。我把别人刚埋进地里的花生粒挖出来。村里能吃的东西,那些植物,那些种子,那些爬行的动物,我都吃过。我以为再也找到新的东西,没想到,还有这种叫蜗牛的“螺”。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那只手说不清什么颜色。双眼更大了,上眼皮都快被撑到眉毛上去了。嘴巴张开,口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滴。他把黄黄的舌头伸出来,贴着上嘴唇,从左到右慢慢地溜。在鼻子下边,停,舌头往上伸,碰到涎下来的鼻涕,碰了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舌头滑过去,缩回嘴里。吸进去的那些鼻涕淌出来,灰色,虫子一样。

我看着他,没有动。给,还是不给?我在心里盘算着,毕竟,这是一块肉。我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烧熟它,但它是肉,可以吃的肉。早上,家里没煮饭,不是父母忙,或者懒,而是没有什么可煮。生产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分地瓜了。去年秋收分的稻谷,过了个年就剩下不多了,田里的禾苗在绿着,还没到抽穗的时候。全家的地瓜就装在簸箕里,一个簸箕都装不满,还是过年前分的。那些地瓜被霜冻过,皮都黑了,煮不烂,吃起来总是脆脆的,好像生的,还有一股氨水的味道。就是这些,也不能敞开肚皮吃,也吃不饱。我个子小,但我饭量大,一顿最多吃到九碗饭,那是亲戚家办喜事,父亲带我去。吃的有些撑,别人都看着我,但我才不理,我不会不好意思。我家人多,但劳动力弱,分到的地瓜和稻谷都不多。开春以后,一日三餐变成了二餐,又变成一餐。就是一餐,我也吃不饱。像中午,那舀到碗里的粥,煮烂了的米粒刚好把碗底铺平。以前,我们会在田头地尾、沟畔荒地整一些自留地,种些地瓜什么的。去年,大队说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些自留地不能种了。我的肚子更饿了,饿得连泥巴都能闻到香味。

他举起手,我紧张地看着他。他朝我咧了咧嘴,用手臂抹了抹鼻子。阳光下,他的手臂亮了。他又把手臂靠近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黑乎乎的手臂,多了一条洁白。我忍不住,就笑了。

可能因为我的笑,他将手伸到我面前,说,给我,我饿。这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咕咕咕”地叫。

我也饿。我看着他,说。我还从来没吃过蜗牛,肉这么多。

给我!他的声音又硬起来。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我应该怎么办。我是打不过他的。我和他打过架,以前赢他的,去年开始,每次他都能压在我身上。我哥哥和我堂哥帮过我,他的兄弟更多。在我们村子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打架,最后都变成一群人对着另一群人。兄弟多的真好,怎么也不会被人欺负。

我的沉默像一堵墙。他撞在墙上,然后,他往向退。我知道,他要动手了。每次和别人打架,包括我,他都这样,退后几步,趁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像一头发疯的牛,伸着头往前冲。等人反应过来,已经被他顶在地上,他就扑上去。我没有动,我知道这个时候是跑不掉的。我就看着他。他站在巷子的那一边,靠着湿漉漉的墙壁,身子微微往下弯,像一把松了弦的弓,右脚迈出半步,脚尖着地。

我们就那样安静地相互盯着,大眼对大眼。围观的伙伴们零零散散地站在四周,没有人说话。他们不像过去那样起哄,当然,他们也不会劝架。平时,遇到两只公鸡打架,他们也会热闹老半天。他们也可以追着两条交配的狗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这一刻,他们的脸上都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比我们激动,兴奋。这里没有我的兄弟,不会有人帮我,也不会有人帮他。巷子里静静的,苍蝇也收敛了翅膀,没有风,太阳白白地亮着。他的影子贴在墙上,我的头发印在他瘪下去的肚皮上。

我知道他一定会冲向我,他想把我撞倒,压在我的身上,强行掰开我的手,夺走我紧紧攥在手里的蜗牛。为了这一块肉,我一定要赢他。

我的左手握着蜗牛,右手攥成拳头,我的拳头要击在他的头上。我就等着他的冲锋。

他站直了,右手收回去,和左脚并排,像一个士兵一样立正。我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有人开始吆喝,有人嘻嘻哈哈地笑了。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向我冲过来了。

我迅速地往一边躲。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一幕,我总是不明白,像猪那么笨拙的我,怎么能变得猴子一样敏捷。就那样,我侧过身子,往身后跳。

“嘭”的一声闷响,他的头撞在墙上,一些沙子悉悉窣窣地落下来。他顶着墙,没说话,一动也不动,然后,一个人,慢慢地,歪歪扭扭地倒下去,一屁股坐在湿湿的巷子里。

那些喧哗的声音一下子喑哑、消失,像落在水中的石子。我呆了。他们也呆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一只手捂在头顶上,另一只手伸向我。一只脚曲着,一只脚用力地蹬着地。

我走向他,犹豫着,把手中的蜗牛递给他。他看着我,嘴角歪了歪,把蜗牛放在泥地上,捂住头顶的手伸向旁边,抓起一个石块,狠狠地砸向蜗牛。蜗牛的肉灰黑灰黑地摊在地上,像捣烂的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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