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何止好风光
2020-11-17孔庆东
□ 孔庆东
说到我对山西的感觉和跟山西的缘分,真是千梁万壑,一言难尽。郭兰英嘹亮的《人说山西好风光》,从小便萦回在我的耳际,特别欣赏其中的两句:“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我因之称赞词作者乔羽先生气魄超迈,有指点江山之概。当年我为中央电视台全国歌手大奖赛出文化素质题的时候,特意用此歌策划了一道视听题,可惜歌手太紧张,明明大屏幕上播放着“人说山西好风光”,而且郭兰英就坐在评委席上,那歌手却回答说这是河北民歌,害得郭老师哭笑不得。
不过我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山西师兄,北京大学的高远东教授,却谓这两句歌词不好,说是好像地理示意图,左边太行,右边吕梁,谁看不出来?这不是废话么?我知道,这是一种山西人的谦逊——一种包裹着自信的谦逊。其实,对于我们外地人来说,这样的地理示意图是非常必要而且满含魅力的。正像《我爱你中国》那首歌里唱的“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我爱你白雪飘飘的北国”不能说成废话一样,一个太行,一个吕梁,引起听者的多少遐思!无数跟山西有关的典故,都在这两座雄伟的山脉所托起的地理大屏幕上徐徐放映,再加上那汾河的水,五台的庙,大同的美女,云冈的菩萨,还有遍布三晋大地的煤海,一个活生生的山西已经呼之欲出了。
所以我理解师兄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山西,何止好风光也!
是的,要说风光,何处没有?江南塞北,亚非拉美,各逞其秀,各蕴其粹。风光必须以人文为精魂,失却了人文,风光便会减色甚至无存。倘若没有《我们战斗在太行山上》和《吕梁英雄传》,那我这一辈的外地人对太行和吕梁的感受便不会那么深。每次在飞机上俯瞰这片苍茫的黄土高原的最东端时,我想到的是:尧帝在这里喝过水,关公在这里撒过尿,白居易在这里读过闲书,罗贯中在这里睡过懒觉。山西聚集了全国三分之二以上的辽金之前的古建筑,是地上遗址最多的省区。所以我几次入晋后,感觉山西可能是本一生都读不完的大书。
因为枉担了个“北大醉侠”的虚名,文化部酒文化协会聘我为文化顾问,先后两任会长皆为当代诗豪:艾青与贺敬之。去年我们专赴山西杏花村,考察那里的酒文化基地建设。我感觉不论“老白汾酒”还是“竹叶青”,都表现出典型的“山西性格”,我总结为“其润也慢,其入也深,其力也绵,其性也仁”。可以说,这同时也就是“中华品格”,是中华文明的一种特性。金庸小说多次写到汾酒,决不仅仅因为汾酒是中国最古老的名酒,也不因为汾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最高一级的金奖,而是汾酒本身透出了浓郁的中华文化的香醇。我的许多山西籍的老师朋友,就或多或少具有这种汾酒性格。特别是我们现代文学研究的师祖王瑶先生,表面诙谐幽默,一副老顽童的神气,骨子里却顽固而严肃,绵里藏针,大智若玩。
我曾经跟我的山西师弟张海波说:我永远也不知道你们山西商人有多少钱,你们山西学者有多少学问,还有你们山西的面食到底有多少种类。比如赵树理吧,你觉得他土,其实他雅俗兼通,博学多艺,在作家里几乎没有知音。既会写朦胧诗,也会唱上党梆子,既会种地做饭,又会星相医卜,还能讲文艺理论和语言技巧,你简直不敢猜他肚子里还装着什么。这颇有几分类似山西那些著名的“大院”,浑厚的高墙,朴实的门径,你永远猜不透里面囤积过多少金光灿烂的财富,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大学时读《左传》,有一段《蹇叔哭师》中写道:“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同宿舍的阿忆笑曰:“真迷信!棺材里出来了牛叫,有啥可怕的?”可秦师果然被晋师打败,我们不禁觉得山西这地方挺神的。后来每读跟山西有关的战争史,都颇富微妙曲折。八年抗战,是山西的太行吕梁死死顶住了日军的进攻,陕北中央才能从容开展整风,开展大生产,为新中国编织蓝图。慕湘的长篇小说《晋阳秋》,在金戈铁马之余,生动描绘了太原的风土人情,使我一度对所有的山西姑娘,都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贾岛有诗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我跟贾岛一样,都是并州(太原)的异乡人,却对山西这片土地无端怀有一股亲切感。我想其中原因,恐怕就是我们共同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山西何止好风光也。
有感补充几例:毛泽东湘江评论创刊号首句“天下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此第一号问题由山西炎帝神农尝百草,为中国人永久地解决。洪荒时华北一片汪洋,只有山西高原可供避难,由此华夏农耕文明得以不间断传承。故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神农尝草等所有上古神话都发生上党。治水亦以山西为中心,尧舜禹也。山西北拒幽燕、南瞰中原,得山西则得天下。《东周列国》1/3 篇幅写晋国,《国语》一半篇幅写山西。八路军抗战以山西为中心,牵制日军53%。历代执政只求山西稳定,不求其他。山西是中国政权之根本,为此耽误了发展,做了贡献,难著青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