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衔着低回不绝的挽歌(组诗)
2020-11-17◎程维
◎ 程 维
[轻]
你给我一副沧桑的面具
遮住青春的容颜,在时间的内部
藏着一个怎样的魔法师,你躲着
谁也不肯见,却细致地雕琢我们
你的手上有哲学,我的眼角是岁月
更多的幻影,疑似妖精在大战
打杀之樱如雪凋零,谁能把它扛起
悬停在空中,当作我此刻的背景
灰色棉用柔软包裹着敏感的触觉
薄寒浸透的疼,骨头里有谁在叩击
轻微的响声,肘部把城郭挡住了
腰身成直角测量早晨的光线
只有一双好鞋能够称出生命之轻
[屋顶上的小提琴]
再不是为了优雅而优雅
面对空旷的街道,空旷的城
只有屋子是避难所
只有屋顶是向天地申诉之处
正如我此时所写的诗
屋顶上的小提琴
琴声如诉,湖上的白天鹅
衔着一首低回不绝的挽歌
再高的屋顶,也是倾向街道的
再空的街道,也向行人敞开
而手上的弓与脖子上的弦
一再颤抖,回旋,像发至天空的
密码,写给上帝的信函
我们都需要拯救,面对死神歌唱
也没有用,阳台已承受不起
屋顶像汪洋中的船
看不见的惊涛,已打在船沿
[为什么它是海呢]
你看见海在哭吗,它耸动着脊背
极力控制住海的表情
不至于崩溃。它不会以悲哀
示人,不会让纸片似的海鸥
察觉到它的不幸,而令乐队
在巨大的交响中回旋,它是指挥
面对雷电的压迫和上天降下的劫难
海吐一口唾沫,以示不屑,它不在乎
真的,它知道,为什么它是海呢
它所要承受的,正是海的宿命
[三折画]
一座桥上保留着三月的雨
像火经过的痕迹,他吐了一口烟
背朝城北,老市区蛛网密布
电线杆写着失踪者的手机号,像废话
你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大士院街区
仿佛一个用法语译汉诗的犹太人
脸部的胡子由浅入深,山围故国
杀猪人拎刀缓步走进了绿林
拖拉机刚拉下一批树叶,在后台
出售,肉铺里的老戏骨字正腔圆
训斥一幕布景,莎士比亚即病句
没有谁去修改它,再华丽的诗
也是无用的,我是蹩脚的末流演员
跟人说话结结巴巴,在市井戏台上
所擅的,还是像深渊一样沉默的
哑剧,那把杀猪刀,磨过三天三夜
在桥上跑了六个来回,仍是假的
是我在暴风雨中,反复洗刷的道具
[木已成舟]
对于斧凿的暴力强横
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做一棵树
是好的,巨木也不能通达天庭
舟楫可以出海,这另一种成全
把木头逼成了水上之路
横竖由不得自己,刻舟求剑
根本停不下来,深流下,它的影子
把宝剑覆盖,像飘动的绸缎
使侠士在上岸的下一轮决斗中
死得如同错字,所谓舟
就是木头以惨烈的死亡方式复活
而江湖,没有一条是反对的
[一纸字]
有时候不写,但墨在那里
一纸字,是有重量的,就像石头和铁
不以斤两吨而计,比这更重
好比精神和灵魂,好比美和沉思
一纸字可以把一座山抬起来
这是它的力量使然,一纸字不以个论
苍头皂服,就能卸走七扇城门
一座空城是因为没有字可以抵御
乱石铺街又令人摔尽跟头,敬惜字纸
不写就让它白着
一笔下去,就力能扛鼎
[停 顿]
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停顿
不是不断延误航班的候机大厅
就是熙来攘往的高铁站
而飞机总是在飞的,高铁跑得更欢
只是我,身为旅人不得不
常常在等候时停顿,仿佛生活
突然打断了一下,出现了逗号
而句子在脑海飞驰,我为逗号而不安
我急于加入飞驰,急于到达
世界太快,天空和地上,都太拥挤
必须安排一些人稍做停顿,然后再走
不然天上都是飞人,密集如墨点
地上高铁横行,谁也拦不住
神都安排好了,让一些人先走
一些人暂且停顿,急也没用
[暴雨未至]
山丘静寂,白天跟夜晚
正在办理交接手续,列车刚过泰和
行李中潜伏的生活正在回家
大大小小的耳朵,闪烁其词
一把玉米,也能带来上好烟火
金银细软之物,且不收拾
春和景明,乡土湿润,适宜工于农事
预报再三的暴雨,并未如期而至
南昌站的士,忙于接客,忙于倒车
饭馆,旅社,灯火忙于亲切
旅人手拎生计,各奔东西,隐没于市井
有许多神,长期匍匐于人间
风吹罗带,天上飞翔的,只是乱云
[敬大海]
大海充斥着泡沫,大海才愤怒
大海不要表扬,不要鸡汤,否则
它举起拳头,砸翻你的台面
要你好看,大海是倔脾气
有时驯良隐忍,有时要顶破天
不要把一个人比作大海,也不要把谁
比作天,神不答应,它们也不买账
切忌自大,污染天空与海洋
别挑衅大海,它破碎的每片玻璃都是匕首
就让河清海晏,天高地远,让它蓝着
让它白着,我宁愿顶烛跪地,以示敬畏
[创作谈]
诗即生活,由年轻时的高蹈,回到现实的地面,真实的土壤,但诗的主体又是仅以脚尖踮地的芭蕾,这个落地点有分寸,极难把握,是有难度的,肯定不能顾此失彼。我尝试以蚂蚁的视角切入生活,一只蚂蚁即使全身心地拥抱土地,也只略大于针尖,其实诗人在生活的汪洋中同样渺小,没有谁能大于一。
诗不能从生活中抽离,生活是诗的舞台,没有舞台的诗,在高蹈中空转,我不再为之鼓掌。正如马尔克斯所言“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我是信的。
有句话叫作“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诗对我而言是一种比较好的与自我相处的方式,它能安顿内心,它是蔷薇,这就足够了。写诗是语言搏斗,与猛虎较劲,它所获得的是个体肉身以内的精神自由。
我对好诗的选择不设樊篱,怕风月被它拘禁,我近来写的诗亦如此,不计口语、意象、雕饰,尽量返璞归真,凡词语皆为我用,“大开户牖,放山河入我襟怀”,泥沙俱下,便见黄河雄浑,不故作高深,就直见性情。我仿佛是与过去的我对着干,但我明白这是对的。
诗是美刺之物,美是外在形式,刺是内在支撑。现在很多写得美的诗,一眼看上去挺好,就成了泛滥的“好诗”,却无刺的内核。就是空洞的造句或词语空壳,没有元气与内在精神支撑,更无哲学和思想深度可言,这种写作近乎无效。
当我们建立了诗或者说好诗的判断标准,并且能够守住它时,诗就在向上发展。当这一标准丧失时,诗就滑坡。所以更多时候是守护标准之难,之战。当我们说一个人就有一个标准时,其实它就没有了标准的尺度。而这个尺度的建立又需所有好诗人的努力,用他们的作品和才华来为诗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