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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庙看戏

2020-11-17张旭东

娘子关 2020年3期
关键词:戏台外婆家外婆

文 张旭东

正日子还没有到,外婆家村子的家家户户像是着了魔似的,都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对门的外公本家的一个舅舅,也是早早就忙活起来了。他是村里的一名教师,平时每天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放了学就是在家翻翻《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古典名著,要不就是侍弄侍弄小土院里的一些不太名贵的花花草草,这些个栽种在小瓦盆里的草花,虽然长得不太起眼,但是一到这个季节,花儿就开得十分娇艳,把个小院装点得像一座小花园,周围邻居没有不啧啧称赞的。但是这几天,这位舅舅却放下了平日里清闲的做派,急匆匆地来来去去,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他去处理,而且还是缺一不可的角色。一连好几天了,我看见他在清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就起来了,戴着顶草帽,弯着腰,沿着通往他家门口的青石板路的两边用手拔着长得茂盛的野草。嘴里还嘟哝着:“哎!这些草怎么一不留神就像冒了蒿似的,长下个这,再不挽挽,真可就看不见路啦!”也就在这两天,他白天上完课,傍晚又是忙着垫路,又是清理猪圈里的猪粪,打扫井台上的垃圾,常常是累得满头大汗。

紧挨着外婆家的建军家,也是在忙活着晒黄米。黄米是黍子脱壳后的称呼,是外婆家这一带种植的主要农作物。乡亲们因为黄米在瓮存放时间久了,有点返潮,所以拿出来晒一晒。只见,建军光着个膀子,身上晒得黝黑黝黑的,挺着个滚圆的大肚子,端出一个大簸箕正走到有阳光的院子中间。他趴下腰,把盛有黄米的簸箕放下,然后用手轻轻地摊均匀。这会儿的日头正火辣辣的,晒得他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小汗珠,像长出了水泡似的,白亮亮晃眼,他斜着眼瞟了一眼太阳,脸上却透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欣喜与急切。建军的老妈,这个身板厚实,面容憨厚的农家妇女,则是站在厨房外边用笤帚清扫墙上溅下的泥点子。土院里没有铺砖,一旦遇到下雨天就会贱得满墙都是,远远瞅见,像趴着无数个苍蝇,看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因此,建军的老妈就趁着天好清洗清洗,要不娘家人来了会笑话的,说她懒散。

靠东边的志利家,在往一个口袋里装晒好的玉米。那个年代,人们把装粮食的口袋叫作洋面口袋,是一种编织得很紧密的布制品,之所以叫“洋面口袋”,大概是源于是一种舶来品,不像现在的装面口袋,全是塑料制品,且都是国产自给。他从瓦罐里用锯开的半个葫芦瓢一下一下地舀进面袋,嘴里专注地数着数,连一只大黑蚊子趴在他的脸颊上,都没有察觉。

我趴在门框边问他:“志利哥,你装玉米干甚呀?”

“换白面!”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有一种酝酿已久的斩钉截铁。

这时,一阵“嘀铃铃”的车铃声传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二表哥骑着自行车从坡上下来了。他满脸堆满了笑容,咧着的嘴快扯到眼睛上去了。二表哥在镇上的烧瓮厂做工,每天五点多就骑着自行车赶往镇里,那个时候的路还都是土路,圪嘟凹崎的不好走,自行车骑在上面,就像是坐在“蹦蹦床”上,颠得浑身的肉都在颤。烧瓮厂里的活儿很累人,有一次,我和舅舅曾经去过那里,有专门磨料的,有专司和泥的,有负责拉坯的,有专管烧窑的,还有运送装瓮的,每一道工序里都没有轻省的。再加上下了工后还要骑十五里的山路回家,所以二表哥给我的印象永远是拉着个长脸。而这几天我看到的二表哥居然在笑,而且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着两瓶“洋河大曲”,车后座的夹子上夹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包神秘的东西。我好像是隐隐约约闻到了煮熟的猪头肉的诱人味道,我快步跑过去想看看,却被他赶开了。

和外婆家同处一个院子的外公本家兄弟,因为排行最末,所以我称呼为小外公和小外婆。小外公这会儿正扛起锄头往外走,刚迈开步没走几步,就被小外婆高亢嘹亮的喊声震住了脚步。

“干甚各呀?”

“黑枣坡的玉茭地该上堆啦,俺去上上堆!”小外公轻柔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啦,还顾着上地喽?你个没时没晌的老东西!”小外婆大声吼道。

小外公是方圆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惧内汉,村里人为此给他起了个很贴切的诨号,叫“吼就站”。意思是只要听到小外婆的吼声,小外公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会乖乖站在那里听候指示。

“眼看着没几天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你就不着急?”小外婆扯着嗓子数落道。

“家里不……不是有你吗?”

“什么也是我?要你做甚呀?”小外婆把嗓门又提高了十个分贝。小外公低着头又返回窑里,按照“领导”的吩咐晒起被子来。

这边还没有消停,靠近院子的角落里却传来“唰唰”的洗衣声夹杂着歌曲的哼哼声。唱歌的是另一位外公本家的侄女,她是全村有名的村花,人不仅长得漂亮,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白皙的脸庞、瘦瘦的腰肢,歌也唱得好,素有“小百灵”之称。正因为具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因此小姨家的农活儿一般不用亲自下手干,就连家里的活儿也是由几个追求者争先恐后来打理,小姨简直就是“皇家格格”的做派,每天指东画西吆五喝六的,好不气派。可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也洗起衣服来了,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走近她的身旁问道:“小姨,你今天怎么亲自洗开衣服了?你的那几个帮手呢?”

“眼看就要到正天气了,家里头都有一大摊子事,他们都忙得顾不上。”小姨笑吟吟地抬起脸说着。

“那你洗这么多衣服干甚呀?”

“穿呀!好几天了,一天一件倒着穿。”小姨说着,脸上不由得绽开了羞涩中带着些许甜蜜的笑容,娇羞、纯粹、有一种山野里独具一格的美。

我跑回外婆家,看到的是外婆拿着抹布擦拭屋里的背影。那个时候的农村,实在是相当的简陋,一进门就是一盘大约有百年历史的老土炕,土炕的对面放着一个穿着烟筒的小火炉,平时放一些杂物和洗脸用,到了最冷的三九天才会偶尔烧那么几回。紧挨着火炉的是一张久经风霜、表面斑驳的凳子,再过来是一个没有刷漆的扣箱,里面放着外婆和我的一些衣物,当然还在箱子底下藏着一些馒头片、果丹皮、烧饼之类的小零食,那是我在一次偶然的翻找行动中无意间发现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促使外婆不得不重新开辟新的“根据地”。扣箱拐过来就是一排溜齐腰高的大瓮,瓮上的石板盖子是当地石匠用土法打磨的,光滑得很,盖子上搁着外婆自己亲手用纸糨糊下的盛玉米面的笸箩,外面糊着五颜六色的香烟皮。屋子不大,再加上这些农家的陈设,留下人进出的空间只有不足一米的通道。尽管就是这样的简陋,但依然不能退却外婆仔细擦拭的信心。我看见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大瓮的黑釉已经泛出了光亮,还在一个劲地擦。炕沿、扣箱、火炉都是亮亮的,她却依旧不罢手。

日子终于悄悄地近了,我的心情也像百爪挠心一样,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期盼。农历七月十四这天,天空格外蔚蓝,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也在召唤远方的朋友来做客。

一大早,外婆家附近的亲戚邻居都在做最后的冲刺,舅舅家已经把土路垫得平平整整;建军家把黄米在石碾上捻成面,正在撒着掺和有大枣的黄米糕;志利扛着玉茭换下的半口袋白面,正在急匆匆地往家赶,连他最好的玩伴狗蛋喊他都没有回头。

二表哥戴上了大围裙,一头扎进厨房里就再也没有出来,听说还请了好几天假,这让我感到很是惊讶。二表哥平时很抠门,在镇上做工一天也舍不得歇一歇,买生活日用品那叫一个难缠,搞价搞得供销社的营业员恨不得白让他拿走东西。二表哥平日里常挂在嘴边的名言就是“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这句他奉为圭臬的座右铭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叹气,而他依旧一以贯之,一分钱真的想掰成八瓣花。而这几天怎么了又是买肉,又是买菜的,还休息下来当大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小外公在小外婆的指挥下,磨好豆浆,做下豆腐,正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吐着烟圈,美滋滋地想着什么好事。小姨梳洗打扮完毕,正在小镜子跟前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虽然数量并不是太多,但一件件洗得干净清爽,配上小姨薄施粉黛的姣好面容,愈发显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卓尔不群。外婆已然把个小家擦拭得纤尘不染,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子农家的整洁和条理。

渐渐地,听见不远处沸腾了起来,我顾不上吃饭,急急忙忙地跑上了村子的中心——十字道。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热闹非凡的场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扛着的、担着的、挎着的、驴车拉着的,吵吵嚷嚷,吆五喝六地简直是一派乡村的繁华盛景。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外婆家的邻居为什么那么郑重,那么忙碌,那么高兴了。原来他们是为了迎接村子里一年一度的庙会。

外婆家村子的庙会在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是祭祀三官大帝中的清虚大帝而设立的,流行于东汉时期对三官的信仰,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先民们战胜自然的勇气。

庙会的正日子终于到了,外婆和赶庙的人们早早就聚集在庙院前面参加祭祀活动。

祭祀活动结束后,外婆便拉着我的手,淹没在滚滚的人流当中。《辞海》中对庙会的解释是这样的:俗于一定日期,假庙宇为贸易市场,贾贩云集,谓之庙会。外婆家村子的庙会,在历经岁月的淘洗之后,也从单一的宗教活动逐渐丰富着它的内涵。其中的商业贸易交流,民俗文化展示,戏剧娱乐歌舞等许多内容,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村民们趋之若鹜。

以村子的中心位置十字道为圆心,左起一直辐射到村口,右起排列到戏台附近,蜿蜒曲折的售卖货物的长龙把个村子盘绕得热火朝天。有的戴着大草帽、有的遮着帆布棚、有的打着花伞、有的赶着驴车,有的担着箩筐、有的背着编篓,林林总总,一派乡村的繁盛景象。

此时,我站在如潮的人海当中放眼远眺,层层的梯田里绿油油的长满了村民们收获的希望,如黛的远山含笑拱卫着这里淳朴的山民,粗壮葳蕤的大树在清风的吹拂下扬起好客的双手,几朵悠闲的白云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扭起了欢快的舞蹈,上下翻飞的鸟雀唱着歌儿也赶来助兴……

“快来看看,刚刚打下的锄头、镰刀、大钉耙啦!”

“木叉、木锨、好刮板过来瞅瞅啦!”

“大绳、钩绳、拽水绳,结实耐用又轻巧啦!”

“犁耧耙盖一整套,好平整来好养种啦!”

这边的吆喝声刚刚落下,那边的叫喊声却又响了起来,

“簸箕、撅柄、筛面箩,好使不吃亏啦!”

“笸篮、窄筐、小背筐,轻省又耐磨啦!”

我在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瞬间迷失了自己,左顾右盼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瞅。

这时,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瞥见小姨正和三四个闺蜜聚集在卖发卡和头饰的摊位前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这些姑娘、小媳妇们都喜欢的物件,确实很吸引人,红红的蝴蝶结、黄色螺纹结、粉红的发夹、各色的丝绒布发圈,像开放在山间的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色彩艳丽,点亮了这些姑娘、小媳妇们每天面对黄土、大山的黑白人生,也绚烂了她们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求。

舅舅早已经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头发好像是上了蜡般油亮亮的站在了村口;建军也穿了件衣裳,一改往日光膀的样子正急急忙忙往村口走着;小外公也打整得精精干干的正往供销社赶来。太阳正热,像庙会的气氛,更像农耕文明中沸腾的乡土世界。

时间在喧闹声中不知不觉地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擦着满头的大汗,跑回了外婆家。还没到门口,就远远地闻到一股股久违了的饭菜香味,还有外婆家的左邻右舍复制了的庙会热闹的场景。表哥家来了二三十个他的伙计们,正在大声地嚷着什么;外婆家我的爸妈也从几十里的城里赶了过来,正在和外婆高兴地说着话。志利家的院子也站满了人,都在看他炸油条,他麻利地切开面团,在案板上扯成长条,用刀切成数块,然后拿起其中一块顺势往上一拽,就放进翻滚的油锅里,香味伴着油条上下漂浮,口水在人的嘴里反复地分泌、吞咽,都在等着上桌吃饭的神圣时刻。

菜,终于开始往上端了,外婆做的是豆芽、黄瓜、茄泥等;表哥家做的是片肉、猪头肉、松花蛋、芹菜、炒肉丝、炒北瓜等满满的一大桌子菜;小外公正在小外婆的指点下炒着豆腐;小姨正端出一大荆箅扁食往厨房里走去;舅舅家碰酒杯的声响也隐隐传来……

七月中旬的这个中午,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洒满了这个静谧的北方小山村。树叶在太阳的照射下,把斑驳动感的辉光投射到村子的角角落落。蝉儿鼓着浑圆的胸腔,像孩子吮吸母乳时的神态,不苟且每一次机会的锃亮出盛夏的音符。山花吐出的馥郁香气在沟沟梁梁间悠然回荡,迎着骄阳,掩不住它们回眸一笑的万千风情。和风习习,流动着亘古的山乡情韵。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连和久已不见的父母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约了几个小伙伴又急遽向村子中心快步赶去。这时,庙会上正铺陈着一场餐饮的大场面。一字排开的好几家厨艺高手,正在争相表演着一出出融入技艺、形体、动作、吆喝、味道的视觉、听觉与味觉的唯美盛宴。

“快来尝尝啦!细细的拉面长又长,吃进肚里很舒畅,浇上辣酱搜寒气,浇上清汤更是爽”,这位拉面师傅一边喊着,一边甩动双臂上下抻长,再按顺时针、逆时针的方向,一正一反绕成麻花状。另一位师傅正在双手提着韧性十足的拉面,在盛有白面的面盘里对折抻拉,他的双臂拢成圆形,把面交替在手中数次,然后用力在面案里一抻、一摔、一抖,随着声响和面粉的落下,师傅已经在最帅的动作下,把拉好的面一把一把地甩进了翻滚的柴锅里。这两个师傅相互配合,所有的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又仿佛在一招一式之间,优雅地舞起浑圆的事物,在意念空灵之中,掐熄了追逐利益的欲火,搓揉成体悟轮回的真谛。在丝丝缕缕之上,贯内劲于双肘,融刚柔于指尖,以心行气,以气运身,在沉稳动静之势下,挑出了一碗碗对生命本体的尊重和爱意。

饥肠辘辘的赶庙人们,纷纷走进了这个小棚子里,有的在观看,有的却迫不及待吸溜吸溜地吃起拉面来,大家伙都不住嘴地称赞师傅的手艺好,面条细,臊汤香。

忽然,走进来一位衣衫褴褛老者,他操着一口外地的口音,问道:“大师傅,面多少钱一碗?”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眼睛带着征询的目光,向正在收钱的精干小媳妇扫去。众人像刀一样锋利的眼神,并没有吓到这个戴着白围裙,梳着马尾辫的精干小媳妇,只见她应声道:“嗨!什么钱不钱的,您大老远地来这里赶庙,坐下吃就得啦!”

老者听到这暖暖的话语,泪水瞬间溢上了眼眶,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这是小本买卖,我怎么能白吃你的呢?”“哎!说哪里话啦!坐下吃吧!”,她说着,顺手拿过来一个大碗,给老人家满满地盛了一碗,浇上清汤,恭恭敬敬地端到了老者面前。“还是咱庄户人实在!”老者带着哭腔说道,泪水顺着他满是褶皱的脸颊流淌下来,酸涩的泪珠中却闪亮出太阳的辉光。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啧啧的夸赞起来,更为热闹的庙会平添了些许脉脉的温情。

这边正吃着、说着,那边也传来了招呼食客的声音:“河漏面啦!又光又滑好消化啦!”我听到喊声就又跑到这个棚里看起来,大铁锅上支着一个木制的四条腿的河漏床,前端的横杠上连接着压杆,在河漏床中间靠前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粗洞,粗洞底下是钻有圆孔的铜皮,把和好的面捏成圆柱形放进去,然后在活塞状的木芯用力往下压,柔而筋道的圆条便在杠杆的作用力下,悠悠地飘入沸腾的锅中。

这个在我们当地引以为傲的美食,曾经被明末清初的一代名士傅山先生记录于一篇文章中,并镌刻在一块石碑上,一时间传为美谈。文中写道:“老夫好吃州中河漏,每过州,知交辄为吾设河漏矣,维遇亦吾一河漏檀越(指施主)也,…老夫每于此,啖河漏辄多进一半碗……”河漏面有豆面的、高粱面的、荞麦面的,当爽滑可口的面出锅后,浇上西红柿鸡蛋卤或是豆角山药卤,真的是让人们吃得即解馋又舒坦。

就在这个当口,一声声“鞋趿拉儿,袜趿拉儿,一天吃顿撅疙瘩”的调侃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引起了赶庙人群的一阵阵的笑声。我扭头望去,看到一个戴着破草帽,趿拉着拖鞋,弓着背的老人走进了一家卖揪片的摊子前。我定了定神,才在晃眼的阳光下看清了来者。他的名字叫臭孩,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平时也不上地,也不干活,整天的游手好闲,串东家,出西家。据说,是在他小的时候生了病,他的老妈找人借下点白面,给他做了一碗葫芦臊揪疙瘩,那飘着葱花香气的臊加上薄厚均匀的揪片,从此成了他的最爱,但凡遇上过庙,他总会吃上几顿,还常常把“下雨不要晴,黑了不要明,好赖不拘给点病,千万不要要了命,让我香汤辣水吃顿撅疙瘩”挂在嘴边。今天,他也是闻见葫芦臊、葱花香而赶过来的,那份急不可耐,那份垂涎三尺的神情为庙会又增添几分搞笑的元素。

“绿豆凉粉啦!又消暑来又败火啦!”

“大鏊煎饼,蘸上甜酱真好吃啦!”

“抿圪斗,小开条,柳叶疙瘩,猫耳朵”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吆喝声,把个静谧的小山村烘托得如同七月的天气般热火。

与这样的热闹场面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位于西北角的牲口交易场地,这个场地地处一座小山的山脚,山的脉络向东,向南延伸着,更像是伸展开来的双臂,拥抱着这块方圆几亩地大的平地。地面上一望全是绿的,大大小小的青石块压着大绳,大绳上拴着些牛、驴、骡,都在悠闲地啃着青草,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叫声。进了场的人也不多,眼睛都在一个一个地溜着牲口,卖主们扭着脑袋随着来回走过自己牲口跟前的人转来转去,像极了正月十五街头上的机械灯。而对中意的买主,也只是小声地夸赞几句,然后手忙脚乱地扳开牲口的嘴唇,让买主看。

在我们几千年的农耕社会里,牲口无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耕田到播种,从拉磨到碾场,从驮运到拉套,农活的点点滴滴都能看到它们任劳任怨的无言身影。它们用默默的付出延续着农耕文明,它们身上所体现出的不计名利、不言己功、勤劳朴实、无怨奉献的品质正是千余年来农业社会的高贵品格和对土地无悔坚守的表征。因此,买一头适合自己耕种的好帮手尤为重要。

村里的刘老汉这时也慢步走进了牲口场子,他一边走,一边踅摸,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终于相中了一头黄牛。说起刘老汉,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牲口专家”,他不仅相牲口准,而且还会为牲口瞧病,只要是有病的牲口让他看上一眼,他就会准确地判断出病灶在哪里,并且还会用山上的草药给牲口喝下,保证药到病除。所以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一眼准”,还编了几句顺口溜“刘老汉,就是沾,瞧病全靠眼,只要瞅一眼,啥病都得原形现”。前些天,刘老汉家的牛因为年龄太大故去了,他含着老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这头老牛埋在了榆树坪,为此,刘老汉茶不思、饭不想的,可把老伴吓得不轻,生怕他也跟着老牛一起走了。

这不,趁着过庙的机会,一来让他散散心,二来可以瞅瞅牲口,如果有合适的再买回来一头。刘老汉相中的这头黄牛,体格健硕,“哞哞”的叫声洪亮,粗壮的四条腿像钉在地上一样,他是越瞧越对心思,脸上终于绽开了久违的笑容,像一颗老树皮上长出的嫩芽,又欢喜又局促不安,眼里放着光,两只粗糙的大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看到他那样子,也跟着大伙笑了起来。只见他快步走到牛主人面前,嘴里呢呢喃喃的却没有发出声来,我感到很诧异,做买卖竟然不是大声地讨价还价,真是奇哉怪也。

只见,他用右手拉下系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搭在左手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展开,然后坚定地伸向牛主人的右手上,被毛巾蒙住的手指头像提线木偶一样上上下下的抖动着,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的滑稽。

刘老汉的手动了一下,对方的眉毛向上挑了一挑,刘老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手又动了动,对方下巴颏往上扬了扬,然后眯着眼睛,狡黠地笑了笑,眼光仿佛透视仪穿越过刘老汉的衣服,直视那颗咚咚跳动着心脏。刘老汉的脸上的笑容此刻像轻云慢慢地遮住太阳似的,有些收敛,对方一再步步紧逼,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在我看来有了些打退堂鼓的念头。大家伙也都在为刘老汉捏着一把汗,小声地嘀咕着。刘老汉在众人的注视下,把藏在毛巾里的手往外抽,脸上无奈地摇摇头。对方也觉察出了刘老汉的意图,就在他似离非离的瞬间,牛主人果断地抓住了他就要脱开的左手,眼里流露出了挽留的神情。刘老汉想挣脱,但伴随着牛主人藏在毛巾里一系列大的动作,让刘老汉彻彻底底的屈服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刘老汉给牛换上自己带来的笼头,背着手牵着这头新买的黄牛,哼着歌,消失在了土路的拐角处。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晓得过庙时的牲口交易是不靠语言靠摸手,是在衣袖或毛巾里比画价格,秘密完成的。

这边的集贸交流尚方兴未艾,那边的大戏却已在粉墨登场……

唱大戏,是庙会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所请戏班的质量和唱戏的天数反映的是村落庙会的规模,而据说有一些村庄,唱戏还有一些忌讳,比如建有赵武庙的村子绝不唱《八义图》,因为那是赵氏一门不堪回首的悲情过往;建有关帝庙的村子也不去唱《走麦城》,原因是武圣人关羽在麦城折戟沉沙,陷入绝境而被斩于临沮,后人只想感念他的神威奋武、儒雅知文,因此对英雄的败绩往往讳莫如深。

外婆村子的戏台,下沉在沟底的一片开阔地,戏台的对面是仿制大寨的住房样式,一溜几十座齐排排窑洞,窑洞的场垴即是村里的大队。人们如果看戏,可以坐在场垴上俯瞰,也可坐在戏台的空地上仰观,也能站在十字道的围墙边斜览,不同的视觉角度给人们带来的是不一样的感官效果。这种立体的观看模式像极了现代阶梯式的影院,在大喇叭扬声器的播放助力下,戏里的唱腔声回旋飘荡,余味悠长。

庙会的正日子这天,是赶庙看戏的人最多,也最热闹的时候,就连唱戏也叫作“一天三开箱”,意思是在这一天,唱三折子戏,换三身行头。平日里村民们晒谷子、扇风车的戏台上,今天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猩红色的丝绒帷幕垂在戏台的两侧,帷幕后边还垂挂着五条颜色各异的纱质遮幕,有豆青的、粉红的、淡紫的、浅蓝的、明黄色的上边还挂着两条对称的长长吊穗,流苏飘拂,翩然出农乡田园与烟火世情的对话。戏台前檐上斜挂着十多个圆圆的射灯,戏台上铺出几张足有丈余的枣红地毯,左右两边是弹奏和敲击乐器的场地,俗称文、武场,文在上首,武在下首。文场中有弹奏四大件,分别是板胡、二弦、三弦、四弦,武场有打击六大件,分别是梆子、鼓板、马锣、铙钹、手锣、铰子,文武场的精密协作,赋予了晋剧巨大的艺术魅力。

戏台的两边悬挂着一副字体遒劲的手书对联,颇有魏碑的雄健开合之势,其转、折、顿、挫像刀、似戈,尚武之气表露无遗。内容为“耳边鼓吹山如笑,蜉蝣天地,蛮触战争,大作小观小亦大;眼底风云戏又开,咫尺江山,须臾富贵,无为有处有还无”。联语道尽了世态与世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转眼皆空,读来不由得令人唏嘘不已。

当“咣——啋,咣啋,咣啋咣啋,咣咣咣咣,啋啋啋啋,咣”的铙钹和铰镲声传出时,乡亲们个个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纷纷地跑着、快步走着,汇聚到戏台的四周。我也匆匆忙忙跑回到外婆家,催促爸妈和外婆赶紧上来看戏。我瞅见隔壁建军的老妈,正在收拾着碗筷,当听到锣鼓家伙的声音后,顺手把碗搁在厨房的窗台上,把双手背回去解下围腰,嘴里念叨着:“了不得了,开了戏啦!”,然后把蓬松的短发向后一拢,就急急地跑出大门来。

我站在外婆家大门外的一颗老榆树下看见他们还没有出来,就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们倒是快点呀!”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冷不丁看到小外公一边小跑,一边提着鞋子出了大门,院里传出来小外婆的呐喊:“丢了魂了?跑什么?家里这一摊不管啦?”

“散了戏俺再收拾!可不能误了戏!”

“给我回来!”小外婆喊着。

“今就是天塌下来俺也不管了,看戏要紧!”小外公一边回应着,人,早就跑上坡了。

对门的舅舅家也在进行着一场唇枪舌剑的对决,妗子让舅舅去倒垃圾和泔水,舅舅却在忙着找小板凳,准备去看戏。这时的铙钹和大鼓敲得更激烈了,“咣啋…咣啋…咣啋”密集的力度和声响敲得舅舅心里像百爪挠心一样,本来就是个老戏迷的他越发急不可耐了,恨不得插翅飞到戏台前。

“忙甚了,戏还没开,看把你急得!倒了泔水再去!”妗子说道。

“可是顾不上了,误了戏谁负责任?”舅舅上纲上线地辩解道。

“看戏就那要紧了?”妗子嗔怪着。

“可不是咋的!不吃不喝也不能误了看戏!”说着话舅舅已经扢挟起小板凳,消失在赵军家的窑墙拐角。

志利家的戚人们也是听见武场的动静,忙不迭地鱼贯走出他家的小街门,手里都拎着坐的家伙,走往戏台的方向,一路上连话也不说了,都是在忙着赶路。我望着他们匆匆的身影,正要再次催促外婆和爸妈,他们却也全副武装地走了出来,外婆拿着玉米编下的草垛,爸爸拿着草帽和马扎,妈妈拿着两个木凳。外婆说着:“慌什么!这是帽儿戏,正戏还没有演开了”我却早就跑上坡了,边跑便喊“反正开了戏了,你们快点吧!”

当我们走到戏台场子上时,看到看戏的这么多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本来外婆所在的村子人口就不少,大概有三千多口人,再加上外村跑来看戏的,足足有万余人。戏台的看台底下,窑洞的场垴上,村委会的走廊上到处都是人。有带着草帽的、有举着报纸的、有搭着手的、有打着油纸伞的,还有遮着蒲扇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是中国千百年来乡土社会的黄金蜜月之岁,人们安于农耕、耽于黄土而乐天知命;心境无波,臻于化境而自在从容。在农闲之余,品味着出世的淡然与清远。

正戏,终于在插科打诨的帽儿戏之后正式开演了。今天演出的曲目是《岳母刺字》,戏中的岳飞身着短打衣靠,头上挽着圆头方巾,箭袖紧绷,软靴高抬在周桐的指点下习武开场。随着剧情的演进,岳飞的好友牛皋、汤怀、张宪等一个个武生陆续走进戏台的中央,“咚咚咚”地翻着筋斗,有的前空翻,有的后空翻,有的侧翻,把个戏台踩跳得嗡嗡直响。我在不唱戏的时候和小伙伴们玩耍,也曾多次上过戏台上,有一次,建军口袋里装的几枚五分硬币,不小心从戏台中间的木板缝里掉了进去,我们趴下朝里面望,原来台底下是空的,调皮的我们使劲扳开几块木板终于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在戏台的中央放着五六个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的大缸,黑黝黝的泛着油光,怪不得我们吵闹的声音会传出那么远,而戏中的武生和文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洪亮,缘由在这里。后来,我在书中才明白了,这是古代工匠们最原始而古老的传音、扩音系统,其中还包括圜泉与方井互叠,莲茎与芙蓉点缀的斗八藻井。戏子们喝出的丹田之气,通过大缸和藻井的收聚和扩散,完成了声动梁尘的音响效果。

第一场戏在降下的黄色帷幕中收场了,第二场戏,是在圆圆的帽缨两边垂着长长的狐狸尾的装扮下开始的。这群人挥舞着马鞭,手举着弯弯的马刀肆意砍杀着无辜的百姓,“嗷嗷”的野蛮叫声瞬间把观众们的心撕碎了,他们纷纷指指点点,甚至有的人站了起来,大声斥责这种屠戮良善的可恶行径。“快坐下,坐下,这是在演戏!”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道。“太欺负人啦,老百姓也没有招惹这些人”,这个站起来的人大声回答着。随着小锣的声响渐渐地低沉,这一场戏也在人们的议论、呵斥声中拉下了幕帐。

第三场是重头戏,一位手拄拐杖,身穿素布衣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慢悠悠地登场了,她就是岳飞的母亲姚氏,她挺起腰板,念着道白“闻胡儿占我中土,杀我百姓,恨不得手提拐杖,杀向胡邦”,正说着,岳飞和三个师弟跑了上来,问道:“娘,你老人家为何事动怒?”这时一段荡气回肠的对唱上演了

叫鹏举,站草堂,听娘言讲

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

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

惟愿你怀大志,扶保家邦

看如今,金贼狼铁骑猖狂

屠百姓,掠私财,丧尽天良

娘望你,保家国,为民横枪

怕的是,我的儿难坚志向

因此想,刺字儿身,要你永记心房

唱罢,就让岳飞露出后背,接着唱道:提羊毫,抚儿背,细看端详

娘要你,励节操,秉尽忠做人榜样

誓报国,勤皇命,方为栋梁

我将这四字,书写停当

持金簪,不由得我手颤心慌

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

怎忍的,将儿的肌肤来刺伤

罢罢罢,含悲忍泪狠下心肠,一笔一画刺背上

我的儿,忍痛无语讲,点点染衣裳

儿啊,痛在儿身娘心伤,刺罢四字

尽忠报国,语重心长

这杂糅着悲苦、愤慨、忧伤、决绝、希冀的复杂感情,在岳母扮演者的如泣如诉、刚柔相济的唱腔中,拿捏得恰如其分。台下的乡亲们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外婆看到这,也掀起了衣角擦拭着从眼角滚落的泪水。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接着,耳畔传来了岳飞的唱词

母亲刺字在身上,字字千金,儿牢记心房

好男儿理应当,为国为民征战疆场

誓把那入侵者俱扫荡,驱逐贼寇,寸土不让

愿母亲多保重,不要太忧伤

儿定当早传捷报回故乡

奏凯歌,山河壮,天下太平乐安康

尽忠报国永不忘,纵然是战死沙场

纵然是战死沙场,儿也要万古名扬……

铮铮的唱词在这个村落久久地回响,荡荡的豪气充斥于天地之间,看戏的人们被剧中岳飞的风范与故事所深深感染,嚷嚷着议论起来。“真是看了让人感动”,“没有想到,出身农家却有这样的行动”,“咱们也要争取向这样的人学习,学他的为民和爱国家,学他的忠义和敢担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在我小小的心里种下了忠信正义的种子,知道了爱国有为的道理。

民族英雄岳飞与平定的铁血柔情,渗透进了历史的长河之中,而他在平定从军抗金的史实,却把一份民族的血性和担当沁入了这方水土,使得这座千年古州又兼顾了刚烈的忠勇之气。在他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上演还原这段故事,以戏曲的方式重现这段历史,教化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通过演员们的说和唱,让农闲的人们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什么是爱国。

庙会上,唱杨家将的戏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金沙滩》《杨门女将》这两场经典戏,这两部戏所讲述的都是杨家儿郎与辽寇浴血奋战的云烟过往。《金沙滩》戏中演员的服饰花样繁多,有头戴扎巾盔、身着圆领男靠、上衣下裳前后两片连缀、中间衔鱼鳞纹理的“T”字形靠肚的;有身着黄帔、宽衣阔袖、周身绣着团龙、坐龙图案、头顶紫金冠的;有穿着武生花褶、在前后身胯下分叉、周边配饰二方连续花纹的;有身穿圆领对襟的马褂、配有领围、衣长及胯下的;还有肩膀和靠肚都有虎头标志、衣服周边吊有不同颜色穗子的。他们把杨家父子在古战场金沙滩那段北风振漠,胡兵入侵的场景演绎得惟妙惟肖,把人们带入了边鼓紧催,草木凄悲的北宋初年。

我看见乡亲们的心似乎都纠紧了,戏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伙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台上看。当看到杨家的儿郎一个个倒在辽兵的刀剑之下时,都不由得流露出悲愤和同情的感叹。“杨家人真是好样的”,“卫国卫民甘洒热血,抗敌抗辽视死如归”,当老师的舅舅评论出这两句话时,引发了人们的拍手称赞。接下来佘太君的唱词更是催湿了这个流火的七月:

一见娇儿泪满腮

点点泪珠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

直杀得杨家好不悲哀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

你二哥短剑下他命丧阳台

儿三哥马踏如泥块

儿五哥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

儿七弟被潘洪绑在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无处葬埋…一唱三叹的拖腔,在晋剧文场的伴奏弹拨下,愈发有了一种催人泪下的悲壮,也拨弄出了乡亲们掩藏在心灵深处为之苏醒、为之兴叹的洁净弦音。我环视着周围的人们,他们有的老泪纵横,有的泣不成声,年轻一点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我向台上望去,演员的脸上也像小河流淌似的,扑簌簌的一直在往下掉泪。

直到许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幕幕,仍然让我难以释怀,震撼不已,每一场戏都像是一次灵魂的洗礼,每一段唱词又仿佛是一番心路的历程,每一段故事更像是一条通往历史的时空隧道。庙会文化,或者说,戏剧艺术,究竟做了什么呢?它使孤独的个人,推开深锁自己的门,走出去,找到同类,聚集连接成精神相通、休戚与共的社群,来一起分享喜悦与悲欢,更使得孤立的个体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而《杨门女将》的出演,更是阵容宏大,场面雄壮的一出戏。仅女将就需要十二个人,加上宋兵宋将、番兵番将、跑龙套掫号号的就得六十个人之多。我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小伙伴,曾经趴在戏台的后窗户看到过,单单是“十二寡妇”每个人的行头就是两身,每人一身花披、一身白披、头皮、彩裤、彩鞋以及换装后的女靠和翎子,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没有雷同。更让我难忘的是,刀马旦激烈厮杀的战争场面,鼓声和锣声密集地交织在一起,布景后面升腾起狼烟弥漫的特效。杨门女将们有的持花枪,有的端绣绒刀,有的擎双剑,舞动起腰身,碎步迈得飘忽而稳当。“啪啪啪”花枪耍得人眼花缭乱,“嗖嗖嗖”大刀劈挂得寒光四射,“唰唰唰”剑锋“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小小的戏台俨然涌进了千军万马,直看得人们痛快淋漓,大呼过瘾。

在外婆家看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那一张张涂红画绿的脸谱。那些五色的油彩涂抹下的戏剧人物一登场,外婆便开始了她的讲解,“你看你看,那个画着黑脸,眉毛上描着阴阳图案的是包公,他是个清官,为百姓做主的”,“那个白脸的是奸臣,专门和忠臣做对的”,“你看,那个鼻梁上扣着白三角的,叫三花脸,是丑角”,“那红脸的是忠臣”。后来,我才逐渐知晓了戏剧脸谱描绘着的是人物的道德评判,勾画的是人物性格或褒或贬的寓意,这种“无声的语言”是中国戏剧所独有的,它在色彩中勾勒忠奸,在五官上渲染气氛,美中蕴真,将点、线、色、形纵横于面,产生出了神奇浪漫的艺术魅力。

伴随着文场和武场的自然交叠,一场场好戏在外婆家村子的戏台次第上演。

中国戏剧以音乐性的对话,舞蹈性的动作,唱念做打的艺术形式,把人们带入了一个不一样的精神世界。让人们在农闲之余,体味着历史的高台教化,感受着戏剧文化的爱恨情仇。读书不多的乡亲们,在演员们所塑造的人物中、所叙演的故事里、所传递的情感上,品咂出了富贵荣华如同水中清露,功名利禄亦如一纸空文,唯有忠诚爱国,淡泊处世,与人为善才是一个完整人生的高度。

时间,总是在曲终人散之后悄悄地流逝着。外婆家的村子也在紧跟着社会的脚步,逐渐地发生着变化。

随着外婆和舅舅的相继辞世,仿佛就像是带走了一个让我们十分怀念的时代。村里的人们都在迫不及待向城市集结,建军这些天在忙着四处借钱,因为他看中了城里的一处二手房。听志利说,前些时候也在安居房地产公司交了首付。二表哥在煤矿上买下了矿工公寓,正打算装修……偌大的村子,只剩下老弱病残在守望着这里的沟沟坎坎,守望着这片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一座座整整齐齐的农家小院孤独地兀立在斜阳下,显得是那么的多余和无助。

那天,一个老人拉住表哥问他“赶庙还回来吗”,“可是顾不上”,这个老人又叫住建军问“回来看戏吗”“不回来啦,带着饥荒了,得赶紧还了”。

走出大山,走向城市人们已经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能够坐下来好好看一场戏,更不会静下心来赶一场庙会,他们都在忙,忙着还贷款,忙着找活儿干,为了融入城镇化,他们疲于奔波,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们就像是风雨飘摇里的浮萍,丢弃了农耕文明的根脉,抛弃了祖业,逃离了养育他们成长的厚厚的黄土地,游荡在城市的边缘,茫然四顾的却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这年的七月,当我又回到了外婆家的村子时,看到的却是“门前零落车马稀”的景象,一个老者告诉我“村里走的人多了,所以庙会也不过了,戏也不唱了”,一派真正的曲终人散。

依稀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像吆喝声,又像是锣鼓家伙的敲打声……这时,残阳如血,正坠入山的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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