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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证优先:四重证据法与“玉成中国三部曲”*#

2020-11-17上海交通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人类学神话研究

上海交通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

“神话中国”这个关键词是在2009年作为理论命题,和“神话历史”命题同时首次提出的。其篇纲领性论文《中国的神话历史——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即发表于这一年。1见《百色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百色学院学报》自2009年开始开辟“文学人类学专栏”,至今已经没有中断地坚持了11年。如今,该学报有幸入选为中国社科院创新工程的考核指标期刊,这是对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特色栏目编者和作者们十多年艰苦努力的一个很好回馈。

放眼世界,全球的比较文学研究虽然在近一个世纪以来历经多次学科危机和方法危机,但是唯有中国比较文学界的跨学科研究坚持40年不懈努力,不但终于得以创建出文学人类学研究会这样全国性的学术组织机构,还在国家文科创新方面具有标志性的重大课题立项上发挥出引领作用,对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法论革新,给出了一整套可操作的系统性解决方案。

关于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文科学术界催生出的跨学科研究学派——文学人类学研究团队所创建的新方法论范式及其现实应用和拓展的情况,本文谨以近10年来,我们为回应上世纪影响最大的学派——古史辨派(又称疑古派或顾颉刚派)所遗留下的中国上古史真伪辨识难题,专门设计实施的三个重大项目及研究策略为实例,进一步反思、讨论人文学科研究的本土理论建构和方法论创新问题。希望得到学界和同仁的批评指正。

一、第一曲:《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

国内的文学人类学一派,自从1996年在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五届学术年会(吉林长春:东北师范大学)期间成立作为二级学会的“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以来,逐渐将其独家倡导的人类学方法(以田野作业为特色的方法,关注非文字的符号证据,包括口传与非遗)和研究视野的引入,作为国学考据学方法的“第三重证据”,从而在国学研究原有的20世纪新方法论二重证据法基础上,拓展为三重证据法。2孟华主编:《三重证据法》,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年。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自序:《人类学与三重证据法与考据学的更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6页。[MENG Hua,Sanchong zhengjufa(Triple Evidence Method),Changchun:Jilin University Press,2009.][YE Shuxian,Shijing de wenhua chanshi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Wuhan:Hube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94,1—16.]又在2005年进一步融合考古学和艺术史方面的学术资源,再度拓展出四重证据法,即将口传文化、仪式展演等人类学研究特色资源作为三重证据,将考古学发掘的遗址、文物和图像等作为第四重证据,进而在2010年提出“文化大传统”(Big Tradition)的全新理念,特指无文字时代的或先于文字符号的文化传统。是探索无文字的文化传统的问题意识,自觉地引领研究者走出文字和文献本位的研究窠臼,将文化传统的深度探索目标进一步理论化,即引导学者从文字文本研究朝向“文化文本”构拟的创新之旅。3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主编,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承办,《文化文本》创刊号,将由商务印书馆,2020年出版。[Wenxuerenleixue yanjiuhui,Wenhuawenben (Cultural Text),Beijing:Commercial Press,2020.]这就需要充分利用考古发现所建立的新知识系统,以第四重证据为代表,然后再去对照后世文献记录中相关的内容(第一、第二重证据),先做出真伪虚实的判断和筛选,在此基础上选择思考和求证方向,尽量找出从无文字大传统到文字小传统的“榫卯结合部”,从而形成文化整体的和深度的源流认识。与此同时,还要旁顾和参照民间口传的活态文化及其他文化和文明的同类现象(第三重证据),以便重建在当今的书本知识世界中早已失落的古代文化语境(再语境化,或称情境化),尝试努力“激活”文献叙事和考古发现的文物图像。这是2009年立项,2013年完成结项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比较文学研究室所承担的第一个院重大项目A类的研究宗旨。该项目结项成果评审为优秀,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下属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正式出版。这也是中国文学一级学科,参与建国70年来国家最为重大的多学科协作攻关项目的唯一入选者——“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子课题“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项目成果自此开始公开问世,以“玉成中国三部曲”的第一部书,70万字的《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为主要代表。

《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分为3编21章,上编“理论与方法”,首倡人文研究从“书证”到“物证”的考据转向,以及书证物证和人证互鉴的方法论“四重证据法”(第2章);提出以文化大传统新知识“重建中国文化观”的理论目标(第3章),“玉器时代说的国际化视野”(第4章第1节)。中篇“文明起源的玉器时代”,首倡“玉器时代的国际化视野”(第4章);首倡从神话观念考察驱动玉器时代、青铜时代的信仰动力学命题,尝试展开“中国玉器起源的神话学分析”(第8章)和“玉石神话与中华认同”(第9章)研究。下编“夏商周秦神话历史”,要将中编所展开的文化大传统新认识带入到对三代文明的探索中。笔者自觉回避了夏商周的年代与国都地望之类证据不足的问题,目的是不再陷入此类纠缠不清的学术陷阱,转而集中精力去探讨三代王朝不同的核心性神话圣物及相关意识形态建构情况,寻觅夏禹建鼓(或相当于夏初年代)之礼乐实物,梳理相当于夏朝国徽与国旗的神圣动物图像之源流,聚焦二里头遗址新出土铜铃铜牌等顶级神圣符号物的民族志解读,兼及商代出土“玄鸟”型鸮尊、鸮虎合体的妇好圈足觥、虎食人卣等一批顶级青铜器图像解读等。这些探索性的内容是要对文物造型和图像叙事内容做神话学的辨识分析,此类圣物诠释工作中当然难免遇到有缺漏和证据不足的情况,继续探索和争鸣的空间也是很广阔的。

《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将文学人类学派已经历经十年尝试实践的跨学科方法论——四重证据法,作为重新开始思考的学术切入点,通过探索发现非文字符号的系统资料,即通过组织第四重证据所构成的符号链,创建出一套关于中国文化大传统与小传统前后衔接与演化的文化文本理论系统,将甲骨文字出现之前的数千年史前文化脉络作为大传统,将甲骨文出现之后的汉字书写传统定义为中国文化小传统,主张通过大传统的8000年传承背景的新知识谱系,重新认识和解释文字小传统的所以然。这是从新方法论的应用实践中提炼形成新的文化理论的直接姻缘和契机所在。早在20世纪50年代,西方文论中的神话—原型批评派创始人弗莱就把系统考察原型及其置换变形的一组概念,标榜为创建一门文学的科学理论之前提,使得研究者能够超越以往专注于单个作家作品研究的范式窠臼,开辟出系统观照和整体观照文学作品与全部文学史关联的原型理论体系。30年之后,中国学界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全面吸收和译介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将西方理论引向中国本土化应用与本土化再造的大方向。4从译介为主,到本土化应用与理论再造为主的变化,体现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初版《神话—原型批评》一书和2011年再版时所增加内容篇幅方面,读者可以对照参看。[YE Shuxian,Shenhua-yuanxing piping (Myth-Archetypal Criticism),Xi’an: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1987 &2011.]从20世纪80年代全面译介原型批评理论,到90年代中期在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内部创建文学人类学研究会,再到21世纪初全面转向创建中国本土版的文化理论和跨学科研究方法论,可以说从实践应用原型理论到本土新方法尝试和理论化,是催生文学人类学派的直接学术契机。回顾这三十多年的进程,四重证据法的前身是1993年首次提出的三重证据法,所谓第三重证据就是专指非文字的口传与非遗类符号媒介,其方法渊源已经不再是聚焦文字书写文学的原型批评派,而是以考察无文字的初民社会为能事的文化人类学的田野作业范式。正是从效法原型批评的文学整体性审视和把握研究大思路,到效法整体性审视和把握特定文化群体的文化人类学之大思路,才会有国内这一批自觉建构自己的理论与自己的方法论的文学人类学研究群体成员。从三重证据法到四重证据法,该派学人的尝试性探索实践整整坚持了12年时间。从1993年提出三重证据法,全面转向补习文化人类学的理论范式和田野作业方法,到2005年提出四重证据法,文学人类学派所实际经历的学科范式转型有两个,前一个称为“人类学转向”或“文化转向”,即认为不只是文学理论和文学研究方面,20世纪后期以来所有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都无一例外地经历过同类的人类学转向;5从目前情况看,学界讨论学科范式转向的大思路,始于有关“语言学转向”的讨论。相比之下,讨论“文化转向”的问题就远不如讨论“语言学转向”的普及程度,而且讨论者大都没有锁定所谓“文化转向”得以发生的学科源头——文化人类学。学界迄今讨论过“人类学转向”并将其内容正式写进高校教材的,只有文学人类学一派。国内的文化人类学研究群体,目前多数人还是以学习借鉴西方人类学为己任,少数学者意识到建构中国文化人类学理论和学派的重要性,但是尚未有成体系和规模的理论成果与新方法论问世。更没有人倡导对“人类学转向”学术史意义的关注和讨论。参看《文学人类学教程》第1章第3节“人类学与20世纪思想史转型”;第2章“20世纪文学学科的‘人类学转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3—18页,第39—86页。[YE Shuxian,Wenxuerenleixue jiaocheng (Literary Anthropology Course),Beijing:Chinese Social Sciences Press,2010,39—86.]后一个则称为“考古学转向”。伴随每一种学术转向的展开,都意味相关学者群体在问题意识导向之下的再学习过程。这势必是一个长期坚持的不断重新学习和进取的艰巨历程。大凡沉浸在本学科知识窠臼之内而自得其乐的人,是无法体会跨学科学习的无止境性和艰巨性的。目前国家教育体制上,并没有对跨学科学习做出任何制度化规定,这完全属于学者敏锐跟随问题意识指引的“自选动作”。当然,如果路数不对的话,也容易导致自讨苦吃的结果。尽管如此,一切跨学科研究毕竟都需要勤勉的多学科学习的知识积累作为研究出发点。

由于在中国境内目前考古发现的先于甲骨文汉字的系统化符号材料主要集中在玉礼器和玉文化方面,所以如何引导文史哲研究者充分补习和消化这方面的考古学与艺术史新发现和新知识,就成为拓展关键性研究大格局的一种必要知识条件。可以说,没有自2005年以来文学人类学派对第四重证据的高度重视和全力开掘,就不会有超越文献知识传统局限的重要突破。而若没有这种知识格局总体的突破,也就谈不上对文化理论作出深度透视的创新与再建构之可能。所谓的第四重证据,包括新发现的文化遗址和文物,特别是与文学性想象相关的古老神话图像。依照这样的对照性研究思路,《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侧重解决几个国学传统无法认识的关键疑难。

案例之一是为何黄帝号轩辕又号有熊的千古谜题,类似的难题还有伏羲为何号黄熊,鲧禹皆能化熊,楚王为什么会有25位都要以熊为名号,从穴熊和鬻熊开始,直到熊通、熊丽、熊狂……辽宁建平的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中出土真熊头骨和泥塑熊像和熊掌,其年代距今5000年以上,其熊神崇拜意义一目了然,堪称石破天惊的考古新发现。对遥想黄帝时代的神话、图腾与信仰情况,提供了第一手参照实物。二里头出土镶嵌绿松石熊形铜牌,更是相当于夏代晚期的中原国家顶级文物,玉质熊神偶像的塑造传统也从红山文化遗址延续到夏商周三代。在这样前所未有的新知识谱系基础上,再看屈原《天问》所讲虬龙负熊遨游天空的神话叙事,以及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所记黄帝有熊国史事,方能有洞若观火一般的文化大传统新觉悟。这样超越语言文字知识限度的当代新视野,必将引领国学知识观的大变革,给第四重证据的推广应用,打开广阔空间。一件新出土于甘肃礼县的秦国先王遗物——一神熊端坐中央,四神虎拱卫四方的神话造型青铜车,6黑白照片,见《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88页;彩色照片,见《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5年,第106页。[YE Shuxian,Zhonghua wenming tanyuan de shenhuaxue yanjiu (Mythological Research on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Beijing:Social Sciences Literature Press,2015.][YE Shuxian,Tushuo Zhonghua wenming fasheng Shi (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Guangzhou:Southern Daily Press,2015.]其设计者要对应的是:以北斗为天帝之车的指示方向作用与黄帝为有熊君王兼为中央之帝的双重意义真相。面对文物图像叙事,轩辕之车与有熊之车的文化统一性得以自我彰显。在缺乏文献记录的情况下,第四重证据的生动图像让我们可以直面先民的神话思维与联想逻辑。

案例之二为商族起源神话:《诗经·商颂·玄鸟》所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事,对此玄鸟的解说,两千多年来被汉儒的燕子说所统治,现代学者闻一多提出质疑,认为不是燕子是凤凰。《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第16章“天命玄鸟”,以商代顶级墓葬出土神鸟图像的系统呈现方式,发挥视觉说服力的求证验证优势,认为玄鸟作为商族崇奉的图腾神鸟只能是鸱鸮,即猫头鹰,而不是燕子和凤凰。举证所用文物包括,殷墟出土陶鸮、骨雕鸮、安阳苗圃北地229号墓青铜器鸮卣、妇好墓鸮尊(一对)、妇好墓青铜方彝鸮面造型、1001大墓大理石鸮神立像(一对)、安阳小屯331号墓出土鸮形玉佩,7黑白照片和线描图,分别见《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第501页、第510页、第513页、第514页、第518页、第519页、第520页、第521页。彩色照片,见《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第204—223页。[YE Shuxian,Zhonghua wenming tanyuan de shenhuaxue yanjiu (Mythological Research on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501,510,513,514,518,519,520,521.][YE Shuxian,Tushuo Zhonghua wenming fasheng Shi (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204—23.]等等。第17章“玄鸟溯源:红山文化勾云玉器即鸮形玉牌”,将商代流行的玄鸟类造型艺术传统全面上溯到距今五六千年的红山文化玉鸮刻划祖型。让读者通过鉴识这一批延续数千载的文物系统,明白一个被掩埋已久的历史真相:只有当西周统治者推翻商王朝后,才第一次迎来全面打压和污名化商族图腾神鸟鸱鸮的政治需要。从旧石器后期以来被初民们始终崇奉、长达万年之久的鸱鸮即猫头鹰,也是在周武王伐纣这样的革命事件背景下,才首次被驱赶下神坛的。西周统治者配合自己新政权的政治需求大肆宣扬本族的新图腾崇拜观念,于是炮制出“凤鸣岐山”的政治神话,8《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第十九章“天德凤书”,第576—602页。《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第10章“凤鸣岐山”,第263—308页。[YE Shuxian,Zhonghua wenming tanyuan de shenhuaxue yanjiu (Mythological Research on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576—602.][YE Shuxian,Tushuo Zhonghua wenming fasheng Shi (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263—308.]由此催生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也是最持久的一次“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意识形态改造运动,简单概括为“鸮熊变凤龙”。这些基于大传统新发现的考古文物,让数千年来束缚在传统文献依据的狭小视野,终于获得思想解放之机遇,被文字小传统所掩盖数千载的历史真相,也才有可能在21世纪的学术突破中重现天日。书中系统阐发从黄帝有熊到夏商周三代的新老图腾符号,显示出比较神话学视角与考古学新资料共振所产生的觉悟和洞见。像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商代最高等级青铜器工艺产品——鸮虎合体的妇好圈足觥,鸮熊合体的石雕和玉雕神话形象,也就这样接连二三地得到神话学释读,并由此总结出禽兽合体与禽兽人合体之类神幻穿越性艺术造型的观念底蕴,这都是局限于传统国学的文献知识所不能达到的认识。

总体而言,玉成中国三部曲之一曲奏出,达到超预期的连锁效应,其问题意识自然延伸到二部曲的孕育,并配合研究实践的展开而催生出本土化的理论建构浪潮,由此派生出本学会组织的多套系列丛书,分别在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四地陆续问世,这就给新理论与新方法论的互动式研究带来规模性推广效应:

1.文明起源的神话学研究丛书7种(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该丛书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资助出版。这套丛书的设计秉承比较文化的理念,除了侧重审视中华文明探源方面神话学的学科贡献之外,还专门安排翻译国际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和古典学家对西方基督教圣经的符号学解读和对古希腊文明缘起的东方(古代近东文明)背景的全新研究成果,从而给中西文明起源学观照带来与时俱进的新知识参照。

2.神话历史丛书(一期10种,二期10种,总计20种。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年;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该丛书一期作为广东省文化强省项目资助出版,二期作为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校级双一流建设项目资助出版。除了对应国际领先的新史学研究关键词“神话历史”(mythistory)的交叉学科拓展意义,更加专注作为全球历史文献大国的中国,其史书编撰传统数千年不变的天人感应式神话思维模型。丛书内容总体设计,包括自中国第一部断代史《春秋》到《清史稿》的全方位透视。这20种书合起来,是真正兑现“文史哲不分家”学术理念的大胆尝试。

3.神话学文库(一期17种;二期21种,总计38种。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2019年)。该丛书作为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和国家十三五规划项目资助出版。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范围在比较神话学这个边缘学科领域最大规模的成果集成。自从1902年西方的“神话”概念第一次假道日本传入中国,120年来我们终于实现了神话学研究在规模与深度方面的弯道超车。在中国文化复兴大潮的时代背景下,随着文学人类学研究多个中华外译项目的实施,中国的比较神话学在国际学界发挥重要影响的一天,将会到来。万年中国宏大视野下的多民族神话遗产的资源价值,将会令国际学者们有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感叹。“神话中国”说的理论,就是在此背景下孕育和提出的。9参看:谭佳主编:《神话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TAN Jia,Shenhua Zhongguo(Mythical China),Beijing: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19.]

这三个派生项目的滚动资金总投入,以及国家出版资源的两次规模性投入,是2009年立项的中国社科院重大项目A类资金的五倍以上。截至2019年底,共出版著作和译著总计70余部书,大大超出当年立项时的预期之外。

这样的学术雪球效应表明,问题意识推进是学者们自我提升和学术研究深化的根本动力。而自觉追踪与聚焦国家重大项目需求和国家亟待解决的科研攻坚难题,是引领学者走出个人性兴趣和已有知识结构限制的助跑器。事实表明,如何通过重大项目的连锁性和催化效应,在一个学科方向上锲而不舍,鼎力推进,并注重积累跨学科拓展的经验,是文学人类学一派数十年回顾总结的基本创获。

二、第二曲:《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

还在一部曲进行的同时,物证优先的研究策略已经预示出二部曲的启动方向。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基础类“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批准号10&ZD100),于2016年6月以免检的荣誉获得结项。其阶段性成果形式为8部著作和102篇论文,最终成果形式为5部专著,总字数约330万字。子课题负责人和参与者有:王政、唐启翠、杨骊、唐卉、陈金星、苏永前等教授和博士,大体上是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的骨干成员,并以中青年学者为团队成员的多数。

二部曲的起因方面,照样离不开对新方法论的反思与推进。当初设想是:量体裁衣,看菜下饭。从战略立场考虑,不打无准备之战,也不宜去做勉为其难的风车之战。文学人类学派40年来努力培育的跨学科研究的四重证据法,它能解决什么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其限度和盲点又何在?这些都需要考虑。基于此,计划写作一部《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以及相应配套的新方法论研究专著《四重证据法研究》和《文学人类学新论》。这三书便是2019年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的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系列丛书,为玉成中国研究三部曲之二。

随着研究的展开,带着推进新方法论应用的设想,如今又表述为面对中国当代史学重大疑难问题的思考:夏代和夏代之前的无文字时代,如何得以有效展开研究呢?这里先依据研究经验,提炼出多重证据法应用研究中的三项基本原则:

其一,“物证优先”原则。

其二,文物实证与神话阐释(即:人文阐释)互动原则。

其三,再语境化的“激活”原则。

这三个原则要求研究者明确意识到,尽量不直接参与有关神话传说时代的半神话性人物的无休止争辩,也尽量回避对号入座式的随意性猜想和无根的论说。而是优先选择与神话传说时代人物相关并能够提供实物证据的遗物,作为集中力量去求证和阐释的对象。这就是三部曲之第二曲——国家重大招标课题“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的立项宗旨,希望能从方法论领先的探索实践中,逐步形成一套本土版的文化理论体系,以文化文本,大小传统和多级编码与解码为该理论的核心内容。2016年该项目结项,计划的理论目标也基本达成。

“物证优先”说的选择原理,在于弃虚就实,暂时回避那些目前知识条件下还无法证明的东西,将研究者的有限精力聚焦到可以证明的东西,以免浪费研究者宝贵的时间和同样宝贵的研究热情。之所以要实施这样明晰的选择性策略,因为如今多数学人在不考究不琢磨自己方法论的条件下仓促上阵,很容易陷入事倍功半或徒劳无功的假学术问题。似是而非的主要误区就是不区分可以实证的东西和不可以实证的东西。比如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之际有热心企业家投入巨资创办一个“清华大学法学院凯原中国法治与义理研究中心”,并确认将“黄帝思想”作为主要研究对象。10该中心研究成果已在近年来陆续问世,参看徐炳:《黄帝思想与道、理、法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徐炳:《黄帝思想与先秦诸子百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XU Bing,Huangdi sixiang yu dao,li,fa yanjiu (Research on Emperor Huang’s Thought and Tao,Theory and Law),Beijing:Social Sciences Literature Press,2013.][XU Bing,Huangdi Sixiang yu Xianqin Zhuzibaijia (Emperor Huang’s Thoughts and the Hundred Schools of the Pre-Qin Dynasty),Beijing:Social Sciences Literature Press,2015.]相对于其他人文学科而言,法学学科应该是最讲究证据的。清华法学院的这个新诞生的学术机构,却将目前根本无法证明其存在的黄帝的思想,锁定为科研目标。要知道,国际史学界目前根本不承认没有留下文字书写痕迹的我国第一王朝夏朝,更不要说更早的尧舜和炎黄二帝了。如今学界诸如此类的课题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其潜在的误导作用十分可观,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了顾颉刚等发起的古史辨运动之前的年月里。

文明起源的神话信仰观念驱动问题,成为第二部曲的关注重心。这是一个更具有理论含量的问题。《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这个书名所要回应的,已不再是中国的古史辨派,也不是国际文论界的原型批评理论,而是国际上现代社会科学的奠基人韦伯的代表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不同于韦伯的是:他要考证的信仰观念驱动社会文化变化,其基督教新教革命的存在,是学界众所周知的历史常识;而我们要求证的玉石神话信仰即玉的宗教(作为史前宗教的拜物教),始于无文字的史前期,是被文字文明埋没和遗忘已久的潜在对象,需要先耗费大量精力和大批材料,将其信仰的内核和基本教义观念重构出来,并说明其为比华夏文明国家还要早得多的社会群体信仰之根。只有系统描述出玉礼器发生发展数千年的“显圣物”主脉情况,华夏文明的礼制由来问题才得以真正得到系统观照和深度把握。与此同时,玉礼器数千年延续不断的脉络,成为重新定义天人合一神话观念的具体中介符号物。

研究者逐渐意识到,传统中国既没有古希腊那样自发地孕育出本土的形而上之哲学传统,也没有自发孕育出科学传统;华夏传统唯有神话信仰的传统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提出“神话中国”论的理由,希望借助这个理论新命题,来引领对本土文化的重新认识和重新自觉。这也将给中国哲学史和思想史研究带来重新洗牌的再出发号角。作为儒道墨诸家思想的共同渊源的再认识和再发现,这将给文明起源研究的理论关注点带来变革,即不仅仅关注起源过程和年代表,还要努力说明催生一个古老文明的特殊信仰,我们将此看成是特定文明的魂灵。

笔者还认为:中国道路或中国模式,可以专指中国文明发生的特色路径,这一定不是任何外来理论所能预设和洞见的,一定要从完全接地气的本土材料出发,特别是以往所不知的大量考古新材料。这就是为什么在研究和撰写二部曲过程中,需要做出长期的田野调研和玉料标本的采样工作,用以厘清玉石之路的年代和地理线索:这是自周穆王西游昆仑和张骞通西域以来,一直没有学者去做的瓶颈问题,也是最能体现本项目研究创新的亮点所在。无论是傅斯年先生的“上穷碧落下黄泉”说,还是陈寅恪先生的学术“预流”说,都不约而同指向本土新材料的发现。没有新材料,只能跟着前人说老问题,这样就会大大局限研究者的思路与创新能力。虽然国家鼓励跨学科研究,当代的学者们也大都认同跨学科的好处,但是限于目前的教育体制和分专业招生培养体制之现状,真正能够自觉从事跨学科学习与研究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而在跨学科研究方面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努力追求的学者群体,更是少之又少。这就需要在大力倡导跨学科研究的比较文学界,进一步自觉地扶持跨学科和打通式的学习与研究,并在国家级学会与二级分会的管理制度方面和人力物力方面,给予尽可能的鼓励和实际的支持。

当二部曲完成时,也由此派生出三套田野考察的丛书,即历时5年多的15次组团调研成果——“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丛书”:第一套7部: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二套6部: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三套7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其间还出版有集中论述文化大传统研究范式的理论著作《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和普及彩图版的《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等。

二部曲课题紧扣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建构和方法论创新的方向,分别在中国文明发生论、文学人类学的新兴交叉学科建设论及当代人文研究新方法论三方面,做出学术突破。并辅之以一中一西的个案探讨,呈现文学人类学跨学科研究前沿领域“神话历史”的系列成果。

从新学科创建的思想渊源看,文学人类学,是文化人类学与语言文学两大学科交叉互动而催生出来的。文化人类学研究以特定的文化和文明为主。文学研究以作家作品为主。作为两大学科交叉融合的产物,文学人类学试图从理论上和总体上阐明中国文化、华夏文明与中国文学的内在关联性,并尝试归纳出能够阐明这种关联性的因果解释模型。首先要说明潜在的“文化文本”在何种程度上制约着文学文本的生成,其次要给作家作品研究和文学史研究提供超宏观的近一万年之久的大传统历史背景和神话信仰之主导性观念脉络。在现有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范式之外,依据中国文化的实情,创建一套导向文化文本多重立体阐释的理论体系和人文研究范式。

《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是重建中国文明起源论和中国文化整体解释理论的尝试之作。该书比照马克斯·韦伯的思路,从华夏文明的核心神话信仰及其史前之根的视角,阐发本土文明核心价值体系的形成过程,揭示中华文明有别于世界其他古文明的物质和精神特质,即揭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流行话语的近万年文化底蕴。

该书提出:把一个文明及其核心价值观分解为关键主体(统治者)和行为:从神话到信仰观念、再从观念到行为和历史事件、社会过程,由此获得完整的因果阐释链条。通过考古新发现的东亚史前玉文化近一万年脉络,提出玉石神话信仰奠定华夏文明发生期核心价值的观点,用新材料新方法讲述以往未知的中国故事,包括儒道释三家与玉教神话的渊源或置换关系,儒家君子如玉的伦理和道教玉皇大帝的原型,直至融合多民族为一体的“化干戈为玉帛”理想。该书分为4部18章,在史论结合的意义上展开。其第二部“寓道于器”认为,每一种史前玉礼器背后都有相关的神话信念,在甲骨文产生之前很久,玉器符号就承担起标志宗教神圣和象征政治权力的礼仪作用。并列专章解析玉璧、玉璜、玉人像和玉柄形器、玉龙(及二龙戏珠)、玉戈、玉兔等符号的神话学蕴含,尝试复原出一整套玉教信仰的神话体系,结合阐释《国语》中“玉帛为二精”的上古教义观念,对大、小传统做贯通式的梳理。作者强调,玉礼器是作为中国上古天人合一世界观的特有中介符号物而存在的,这样的文化文本编码与解读视角,揭示出玉玦为通天通神标志物,玉璜则象征天桥(虹桥)与人神交流、玉璧象征天国之门、玉柄形器代表祖灵牌位的一整套形而下的符号意指系统。就连鸿门宴上为什么项羽收到刘邦送上的白玉璧就不再追杀刘邦的问题,秦始皇选中传国玉玺象征帝国统一权力的问题,也都获得文化信仰系统的新理解。对中华文明如何通过玉文化实现“多元一体”的过程阐发,尤其能够引人深思。

与一般的玉学玉文化研究不同之处在于,希望从文化大传统视野说明:玉文化传播由点到面,在距今约四千年前,呈现出由北方到南方,由东方到中原和西部的国土面积全面覆盖过程。据此提示“玉文化先统一中国”的史前文化聚合现象。尤其是新疆和田玉被中原文明发现之后,由昆仑玉山神话拉动的资源依赖,制约中国历史上的特殊物质崇拜和运输现象三四千年之久,以战国时期的国宝和氏璧为标志物,在周代以来形成白玉崇拜的观念革命,和田白玉随即超越一切地方玉料,从多元走向一元,成为国人信奉至今的最高价值物。由此说明从“白璧无瑕”和“完璧归赵”这类成语所表达的国人理想,直到如今玉器收藏市场上羊脂玉超越黄金百倍以上的全球奢侈品定价奇观。

本次重大项目之所以著作数量较多,因为人类学田野作业方法的贯彻实施,使得主要理论观点不是来自书本和纸上研究,而是基于常年坚持的田野踏查数万公里的玉石之路实地调研,其所带来的新材料和采样标本,其所讲述的“中国故事”将异于常识版本,可以获得推广应用的机缘,如引导未来的人文创新和国家文化品牌建设。本书第18章说明田野考察新发现的西部玉矿分布区,总面积达200万平方公里,由此提示出西部大开发从自然资源开发到文化资源开发的整体设想,配合一带一路国家战略,玉石之路的中国话语效应开始显现,玉源玉路的文化旅游线路将给西部七省区的文化开发带来新机遇。也能在新形势下继续谱写“化干戈为玉帛”的多民族团结共荣和互利互惠的新篇,并为世界和平与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典型的中国话语和中国经验。物证材料充分表明:在我国西域的物流历史上,由西域输入中原国家最早、最具有历史持久性的货物就是玉石。新疆美玉至今还在北上广深的奢侈品收藏品市场上大放异彩。而在古代,承担远途输送任务的大多是游牧的少数民族。唐诗中描写的“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和“春风不度玉门关”等千古名句,也只有在四千年西玉东输的特殊背景下,结合华夏国家最高统治者的“资源依赖”现象,才能获得深度的理性把握11参看叶舒宪:《游动的玉门关》,见于《玉石之路踏查记》,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54—160页。[YE Shuxian,Yushi zhi lu tancha ji (Investigation on the Road Jade),Lanzhou:Gan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5,154—60.]。这就充分验证了文化文本对于文学文本的“底牌”作用。

《文学人类学新论——学科交叉的两大转向》,主要从学理上阐明为什么文学研究和人文学会发生人类学转向,而文化人类学方面为什么也出现文学转向或人文转向。文学人类学是20世纪后期的跨学科研究大潮中涌现的新兴交叉学科。孕育其生长的学术潮流可概括为两个学科的研究转向:一是文化人类学研究的文学转向,或称人文转向;二是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的人类学转向,又称文化转向。自文学人类学诞生,对后一个转向的探讨就成为研究者入门的必备知识,相关的探讨已经积累丰富。而对前一转向,目前关注得很少。本书从开篇就重点评述人类学的文学转向。说明这种学术转向基本改变了人类学的学科性质,从一味效法自然科学的“人的科学”旧范式,转向效法解释学和文学批评的“文化阐释学”新范式。后者代表当今的人类学研究主流方向。

从学术史的脉络上梳理清楚两大学术转向及其相互关联,重点突出论述人类学的文学转向及其方法论意义,尤其关注将文化视为一种符号文本的阐释人类学学派的理论与实践。如阐释人类学派代表人物格尔兹的“厚描”理论如何受到美国文学批评家、修辞学家肯尼思·伯克的影响。再如“写文化”大讨论过程给文学研究提供的启示,等等。由此引出人类学的前沿性争论:民族志写作的文学性、主体性与写作的“温度”、民族志传记的诗性、作为文学的人类学写作在美、英、法三国的表现等。在此基础上,梳理中国文学人类学近30年的理论演进情况:其一是范式转向: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其二是文化文本的立体建构与阐释。其三是文、史、哲、宗教等不分家的“神话历史”整合性新视野。其四是对大、小传统重新划分和界定的学术理念。

从回顾文学人类学产生的条件和新世纪以来的研究拓展情况,总结其理论建构的特质,在继往开来的意义上,对文学人类学今后的研究方向和学术前景做出展望。如何从30年的跨学科研究实践中总结经验,让理论研究形成本土性的中国话语,不再纯粹模仿或复制西方的理论话语?这成为这一代学人不得不用心思考的核心问题。以下用结构图来表示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总体关联性:

《四重证据法研究》:全面探讨国内文学人类学方面独家提出并长期实践的新方法论——四重证据法。该方法论从90年代的三重证据法到新世纪的四重证据法,已有应用实践二十多年积累的研究经验。近年来的玉石之路田野考察工作,也是四重证据法的具体实施。其宗旨是要从实物证据方面去有效说明:中国文学中哪些成分纯属想象虚构,哪些成分是有现实原型的。如昆仑玉山和瑶池西王母、黄帝吃白玉膏和播种玄玉(《山海经》)、黄帝遗失玄珠(《庄子》)等文学形象,仅从文献角度无法说明其虚实,需要全面田野考察,先弄清楚在汉字书写的文学传统出现以前,中国西部的玉文化发展情况(距今四千年前的齐家文化和龙山文化,距今五六千年的仰韶文化),以及西部玉矿脉的整体分布,厘清由此催生的西玉东输文化现象。已完成阶段性成果:论文集《玉成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探源》(中华书局2015)、田野调查报告《玉石之路踏查记》和其《续记》《三续记》等。

作为文学人类学者自我超越的新方法论尝试,四重证据法就总体而言还处在草创阶段,有着较大发展空间。上世纪90年代提出三重证据法的宗旨,“是在纸上的文献材料和地下挖掘出的考古材料以外,利用跨文化的民族学与民俗学材料作为参照性的旁证,来阐释本土的文学和文化现象的研究方法。”2005年以来对四重证据法的表述是:“一重证据指传世文献。二重证据指地下出土的文字材料,包括王国维当年研究的甲骨文、金文和后来出土的大批竹简帛书。三重证据指民俗学、民族学所提供的相关参照材料,包括口传的神话传说,活态的民俗礼仪,祭祀象征等。四重证据则专指考古发掘的或传世的远古实物及图像。”这些资料分属于文字学、文献学、人类学、考古学和艺术史等,具有相当的整合难度。

综合利用多学科资料的优势在于,前人或以学科背景或以证据属性提出证据分类,文学人类学则在用文化文本的概念来统合四重证据。第一、二重证据为文字文本,第三重证据主要是口传文本和活态文化传承,第四重证据则是非文字非语言材料构成的文化文本。从人类学角度看,由历史上社会精英阶层所掌握的文字有一种话语的霸权,对历史的真实和文化的多元有宰制和遮蔽作用。“文本”概念经历了从文学批评到人类学诠释的三级跳过程:文学作品(书面作品)——文学文本(包括书面的和口传的)——文化文本(包括文字的和非文字的,如图像叙事、仪式展演)等。文化文本概念对包括文学研究在内的人文社会科学旧范式提出挑战。从二重证据、三重证据到四重证据,充分发掘利用证据间性来进行互释,这是迄今人文研究走出文字中心主义统治,解除历史遮蔽的有效新途径。四重证据结合在一起,构成“物象—语言—文字”这样整体性的人类生活世界,搭建起从语言学到现象学的认知桥梁。四重证据的综合运用,使人类的文化生活得以全面和整体性地关照。本书中列入五个研究案例,从鸮神到熊图腾(黄帝有熊氏),以及汉代器物上表现的天熊神话观。用21世纪新出土的石家河文化双人首蛇身珥蛇形玉玦的图像,对照解读《山海经》中无解的“珥蛇”神话之谜,等等。这些跨学科的研究表明,四重证据法能够有效地整合新发现的非文字材料,逐步展开立体释古的文化文本重建工作,给人文研究传统带来中西合璧基础上的推陈出新效用。诚如甘肃省委宣传部长连辑先生所言,田野考察的实地现场,可以提供解决书本知识悬疑的契机。玉文化研究的田野考察面向可以长期坚持,使之制度化和常态化。12连辑《在“中国玉石之路与齐家文化研讨会”暨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启动仪式上的讲话》,见叶舒宪:《玉石之路踏查记》卷首,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YE Shuxian,Yushi zhi lu tacha ji (Investigation on the Road Jade),Lanzhou:Gan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5.]

《希腊神话历史探赜》:“神话历史”是体现新史学发展的国际性潮流的新范式,国内的文学人类学派在本重大项目立项之前一年开始倡导和讨论。近六年来在广州的南方日报出版社推出“神话历史丛书”,展现文学人类学青年学者采用四重证据法的个案探索,如:谭佳《断裂中的神圣重构:〈春秋〉的神话隐喻》、唐启翠《礼制文明与神话编码:〈礼记〉的文化阐释》、林炳僖《韩国神话历史》、金立江《苏美尔神话历史》等。丛书在2013年获得广东省政府首届南粤出版奖。谭佳的著作2016年获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优秀成果一等奖。这方面的研究不能缺少对西方文明源头的观照,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唐卉撰写的《希腊神话历史探赜》,即为填补此空缺而作。其研究表明,古希腊人对神话和历史并没有明确地界定,在他们看来,神话即“古史”。许多历史事件可以从神话中获取证据。西方第一部史书的作者希罗多德,他与荷马之间的类似与差异,可揭示出希罗多德的探究方法就是不区分神话和历史。他混合传说、神谕和梦,他接受了神干预人事(尤其是战争)的观念,明确表达对神谕的信任。《希腊神话历史探赜》还从西方表音文字第一个字母A的原型入手,说明其源头也在象形文字:由酷似一双牛角的腓尼基文字改造而成。A在希腊神话中起到主导性作用,如奥林波斯12主神中有5位神名都以字母A开头:阿芙洛狄忒(Aphrodite)、阿波罗(Apollo)、雅典娜(Athena)等。书中不仅探讨希腊神话中“牛眼的赫拉”、介于神人之间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及其古埃及的历史原型——赫瑞沙夫、彰显尚武精神的亚马逊女巨人族、伊利昂与特洛伊——一座城市的两个名称之谜、俄狄浦斯作为人间王者的悲剧命运,还开辟一个专章,探讨赫西俄德的神话意识与五时代循环历史观,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神话信仰背景等。这表明中国的文学人类学派提出的文化大小传统再划分理论和四重证据的研究方法范式,不只适用于探索中国文明,也同样适合考察西方文明和其他古文明。

《玉石之路踏查记》和《玉石之路踏查续记》是为探讨对中国文明发生起到驱动作用的玉石神话信仰奥秘和中国神话历史的地理展开维度,而做出的系列田野考察的报告,收录自项目展开后于2014年春启动的九次田野考察的报告。这九次考察是项目展开过程中新增加的研究内容。呼应“一带一路”国家规划需求,增加丝路形成史的田野考察为新的子项目,提出“玉帛之路”的中国本土话语建构方案,以此作为未来的国家文化品牌,并提出西部大开发的文化转型战略。多年来考察组在西部7个省区展开的拉网式实地调查系列,总行程3万多公里,覆盖250多个县,重绘出一个总面积达200万平方公里的“西部玉矿资源区”,以及5000年来西玉东输运动的动态路网格局,这些新发现和新认识,堪称前无古人。在长期田野考察基础上,给各省政府有关部门提交报告四份。田野考察的锻炼了研究团队,强化了学者与地方政府和地方文化人间的互动,给若干国家级贫困县找出具有可持续开发潜力的深厚文化资源。

如2014年第二次玉帛之路考察时在甘肃广河县,给当地县政府建议关注以西部史前玉文化之最而闻名的齐家文化,直接促成2015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牵头在广河县召开的首次“齐家文化国际研讨会”和在北京举办的齐家文化玉器展。同年的考察还通过武威电视台拍摄成四集纪录片《玉帛之路》,于2015年公开播出。考察期间通过中国甘肃网发出的专家文章《抢救皇娘娘台》等,对促进地方政府保护国家文化遗产发挥了作用,并在社会引起积极反响。

四重证据法要求的田野调研取证工作,对传统的文学研究和文史哲研究会有怎样的范式启迪呢?以中国文学的第一奇书《山海经》为例,该书共记述140座产玉之山,因为几千年来没有人去考察和验证其虚实真伪,一直被当做子虚乌有的文学虚构。根据本项目的调研和标本采样积累,可知中国人崇拜玉石由来已久。如今方才得知始于遥远的史前文化,年代至少在一万年以上。换言之,对玉石的神圣化崇拜和神话化想象,要比华夏文明国家出现的时间早一倍以上,比甲骨文汉字的出现早三倍以上。这种比文明国家的出现和汉字的产生都要早很多的神话信仰,及其相关的玉器崇拜符号现象,正是催生中国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动力和基因层面,这也是构成《山海经》以玉石资源外加金属资源的地理分布为叙事主线的信仰观念背景。课题组在实地考察进展中,提炼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化干戈为玉帛”的国族价值观的形成史线索。《玉石之路踏查记》和《玉石之路踏查续记》虽非理论专著,而是实地考察报告,却能给这些前所未有的艰难考察过程补充细节的真实和生动性,本身也可视为文学人类学写作的“诗性民族志”尝试。

物证优先原则指导下,考察团成员不仅对现有的传世书本知识的真伪虚实有了第一手求证的基准,还通过实地考察和标本采样工作的经年积累,获得包括新发现的马鬃山玉料、马衔山玉料和敦煌三危山玉料在内的大量第一手实物材料,给后人的进一步数据检测和辨识,带来基本条件。西部玉矿资源区的提出,成为重新认识中国西域文化的理论制高点。对中国之所以成为东亚第一大国的宏大版图奥秘,也做出前无古人的新揭示,即“玉成中国”原理:玉之所在,国之所在。玉石神话信仰所驱动的华夏文明特有的美玉资源依赖现象,西玉东输的持久不衰现象,给德国人命名的“丝路”说带来本土视角的批判和反思条件。所谓文化自觉,在文学人类学派的学人这里,切实体现为学术认识的自觉,即对本土特有文化资源的自觉,以及本土性文化精神特质的自觉。

三、第三曲:《玄玉时代》兼及夏代问题

方法、理论与田野三者之间的互动,会给当代研究预示出新探索的目标,那就是让当年的古史辨派专家学者们止步的难题,即:5000年中国如何求证的问题。正是由于对司马迁等古代史官记述的5000年历史产生根本性质疑,同时又无法找到确切年代早于甲骨文字的华夏符号系统,古史辨派成员才会止步在距今3000年上下的商周之际,不再奢望有夏代及早于夏代的历史信息。大禹为虫的著名命题也是这样的疑古语境下流行开来的。

由于商代甲骨文字之前的汉字源头之系统资料尚未得到发现,有关夏族、夏文化和夏代的所有讨论,就目前学界的现状而言,都属于无文字的大传统研究范围。假定夏商周断代工程确认的公元前2070年为夏代王朝之起点,如今的研究者依然不能只将考察的视野局限在距今4000年前后的历史时段,而是要尽量先确立点、线、面的文化系统认识,即关注从距今5000年到距今4000年之间的中原文化发展脉络情况,尤其是有关物质文化发展的连续性和谱系知识重建方面。这要比纠缠不清的人物附会式研究重要得多。在前面一、二部曲的研究经验和独家采集的田野信息与物证新材料基础上,第三个重大项目于2017年底启动,是为上海市社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创世神话的考古研究·玉成中国”。其设计初衷是,用大传统到小传统贯通一线的玉礼器符号传承本身,努力以中原为中心,尝试讲述出以往未知的华夏文明发生故事,或至少找出该故事的主导线索。

本丛书计划为8部,参与撰写的专家6人:叶舒宪(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王仁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易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邓聪(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唐启翠(上海交通大学副教授),杨骊(四川大学副教授)。丛书第一部为笔者的《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该书导论,针对古史辨派对上古史的怀疑和否定性态度,明确提出一种肯定性的认知方案:

《中国上古史讲义》是顾颉刚先生唯一撰写并流传下来的中国历史教材,其中针对《国语》讲述的黄帝之子25人和12 姓的说法,提出严厉的否定意见,认为那些古老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可信度:“可见讲‘黄帝子孙’故事的人实在是胸无定见,逞口瞎说。”13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页。[GU Jiegang,Zhongguo shanggu Shi yanjiu jiangyi (Lecture Notes on Chinese Ancient History Research),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02,14.]怎样从古人的“瞎说”或盲目之说,并且以讹传讹,转变到我们当今有的放矢的古史真相重建呢?除了依据考古学提供的第四重证据以外,似乎没有更加稳妥可行的方案。本书之写作,就是希望我们的神话研究不再重复古人的“瞎说”状态。从实话实说的意义上,探索距今5000多年前的中原地区怎样发生了的象征王权的神圣物质创生过程。将长久以来被看成子虚乌有的《山海经》所记黄帝玄玉,落实到21世纪以来新发现的中原考古文物玉礼器上。

本书宗旨是,先与时俱进地追踪新发现的实物材料,找到实实在在的5000年前圣物,再细细品读玄玉圣物所蕴含的神话观念及信仰背景,并通过广大地域范围的系列田野考察采样工作,努力揭示距今5000年前至4000年前玄玉圣物分布的源流谱系,将其完整地呈现在中国版图上。14叶舒宪:《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9页。[YE Shuxian,Xuanyu shidai—wuqiannian Zhongguo de xin qiuzheng (Xuanyu Era:Five Thousand Years of China’s New Verification),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20,19.]

三部曲之三,完全依托前二部曲的探索经验,但《玄玉时代》的科研目标,是撰写前面两部曲时根本不曾想到的。从一、二到三的跨越,是由“芝麻开门”一般的学术认识灵感引导的,这种新认识来自考古发现的新材料与研究团队常年田野考察系列采样材料所发生的共振。这好比钻山隧道工程的双向贯通之结果。目标得以确定,即梳理出距今5300年至4000年之间中原与西部地区的玉礼器传统建构脉络。这恰好相当于给出夏王朝发生期的重要神圣化物质的线索。最基本的实物证据来自21世纪在河南灵宝西坡铸鼎原下发现的仰韶文化庙底沟期大墓随葬玉钺群组,其确定的物质材料是墨绿色蛇纹石玉,其确定的年代是距今5300年。由此时开启的玄玉传统,在中原延续1000多年,经过常山下层文化的过渡期,到龙山文化晚期,才终于迎来蛇纹石玉材以外的优质透闪石玉材批量输入中原,给夏商周三代的礼制传统带来深远影响。

鉴于国学的考据学传统有一条求证规则,即“孤证不立”,确认这个原则,就是要有效排除研究过程中的孤立证据可能代表的偶然性因素,而尽量在成系统的资料中得出接近必然性的认知。有鉴于此,笔者策划第10次至第14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将灵宝以西的黄河第一大支流渭河流域,作为地域性普查对象,沿着渭河、泾河和北洛河沿岸数十个县展开调研采样工作,并结合馆藏文物中同类的史前期蛇纹石玉钺、玉铲、玉凿和玉刀等,总计列举史前期玄玉标本189件,说明这是自仰韶文化后期一直延续到中原龙山文化(包括关中的客省庄二期文化和甘肃的齐家文化)时期的主流玉器素材,甚至是当时中原各地高等级社会领袖的标配礼器。15叶舒宪:《玄玉与黄帝——第十四次玉帛之路(北洛河道)考察简报》,《丝绸之路》2018年第11期[YE Shuxian,“Xuanyu yu Huangdi—di shisi ci yubo zhi lu (bei luohe dao) kaocha jianbao” (Xuanyu and Emperor Huang—The 14th Jade Silk Road[Beiluo River Road]Investigation Report),Sichou zhi lu (Silk Road) 11 (2018).]

由此反观《礼记》所记“夏人尚黑”的礼俗传统,可以从玉礼器颜色方面提供实物证明。而《尚书》所述“禹赐玄圭”事件,其中的主人公夏禹是否存在是无法确证的,但是距今4000年以上的中原玄玉礼器传统则是可证实的。这就是在“弃人择物”研究策略下得出的判断,由此得以初步弄清楚:中原玉文化发生的第一个时代为“玄玉时代”,其后才有浅色的透闪石玉全面登场。又在来自西部的浅色透闪石玉料传播的基础上,于商周之际完成白玉脱颖而出的筛选过程。在新兴的白玉崇拜氛围下,必然会导致玄玉时代的终结。也是在商周之际,来自新疆和田的优质透闪石白玉,终于得以后来居上,乃至被礼书规定为天子之玉。笔者将白玉取代玄玉成为顶级国宝的过程,视为距今3000年前后完成的玉文化历史上一劳永逸的“新教革命”。它给后世华夏统治者阶层带来影响异常深远的“白玉崇拜”情结,至今依然无可撼动地决定着玉石市场上按照颜色而定的等级和价格。从汉语成语“白璧无瑕”所代表的国人最高理想,到今日国内顶级奢侈物中所谓“羊脂玉”,不一而足。16叶舒宪:《玉教、玉石之路、新教革命(白玉崇拜)》,《中国玉文化》,2014年第5辑。叶舒宪《白玉崇拜及其神话历史》,《安徽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YE Shuxian,“Yujiao,yushi zhi lu,xinjiao geming (baiyu chongbai)”(Jade Religion,Jade Road,Protestant Revolution[White Jade Worship]),Zhongguo yu wenhua (Chinese Jade Culture) 5(2014).][YE Shuxian,“Baiyu chongbai ji qi shenhua lishi” (White Jade Worship and its Mythical History,Anhui daxue xuebao (Journal of Anhui University) 2 (2015).]可是除了《山海经》的黄帝玄玉说,《庄子》的黄帝玄珠说和《尚书·禹贡》的禹赐玄圭说以外,有多少人能在万人追捧的白玉表象背后找回失落的玄玉之光呢?

物证优先原则,就这样通过对第四重证据的不懈追索,为我们找回一个失落5000年的玄玉时代。古代文献中的这些散落的珠子,终于可在考古发现的实物证据面前得以重新串联起来,钩沉出一条沉睡在海底的沉船一样,其认识效果,将萌生出巨大的文化创意之辐射力。

从黄帝玄玉到夏禹玄圭,构成相互呼应的两部专著《玄玉时代》与《禹赐玄圭》的主题,而文献所记“夏后氏之璜”和鲜有文献记录的玉琮、玉璋和红玛瑙珠等,则构成另外的主线故事,基本都是为填补距今5000年到4000年这一段文献记述的空白期而设计和撰写的。总之,暂且搁置对传说时代人物的费力不讨好之求证,转而求诸与传说人物相关的法器神物的考古发掘实物原型的探讨,这样一种研究战略上的权宜之策,成为促成研究进展的主要突破口。以年代稍晚些出现在早期文明中的圣物红玛瑙珠为例,《周人尚赤——红玛瑙传播中国的故事》一书的设计,完全建立在以往文献知识中所没有的内容。古汉语称为“琼”“琼瑶”或“赤玉”的玉石究竟何指,自古无人知晓,处于无从对证的哑谜状态。欧亚大陆的国际考古发现表明,红玛瑙是一种在商周之际逐渐批量输入中原国家的外来玉种。因为稀有,显得异常珍贵,价值与当时的顶级玉色羊脂白玉不相上下,成为西周王室贵族高等级墓葬所垄断的玉组佩的必要组成部分。没有各地的出土实物,根本无法确知红玛瑙来自何方,是在什么时间沿着什么路线输入我国的。17叶舒宪:《草原玉石之路与红玛瑙珠的传播中国(公元前2000年—前1000年)——兼评杰西卡·罗森的文化传播观》,《内蒙古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YE Shuxian,“Caoyuan yushi zhi lu yu hong manaozhu de chuanbo Zhongguo (gongyuanqian 2000 nian—qian 1000 nian)—jianping Jiexikaluosen de wenhua chuanboguan” (Prairie Jade Road and the Spread of Red Agate Beads in China[ 2000—1000 BC]),Neimenggu shehui kexue (Social Sciences in Neimenggu)4 (2018).]

且不讨论黄帝是真实否存在的历史人物,也不去直接考证黄帝在位的年代时间和空间地理位置,因为目前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任何实证材料。我们只聚焦到先秦文献所述黄帝时的顶级宝物——玄玉和玄珠,探讨它们是否有考古实物原型。恰好在21世纪初的中原腹地河南灵宝破天荒地发掘出土一批仰韶文化的玉礼器,几乎全部是采用玄玉(矿物学名称为蛇纹石)材料制成的。2010年出版的考古报告《灵宝西坡墓地》表明,这些玄钺批量使用的年代是距今5300年,成为迄今所知中原地区和西部地区玉文化曙光初露的重要标志物。在中原以东,中原以北和以南,玉文化发展都是领先一步的,分别以山东大汶口文化、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和长江流域的崧泽文化、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为代表。这种差异的原因资源供给方面的。中原以外的这些地区,都没有出现过因为玉料供应限制的资源瓶颈现象。相比之下,唯独中原地区的文明国家孕育期出现此类玉石资源短缺,并因此导致一个持续千年的玄玉时代:在这1000多年之中,中原的史前社会上层所能调动的玉种就以墨色或墨绿色蛇纹石为主。

有了这样的超乎寻常的认识,古文献所记的远古时期重要玄玉礼器的历史真相,从玄钺到玄圭,就逐渐明朗开来。数万里的实地踏查,终于得出切实可靠的研究线索,特别是在渭河上游的鸳鸯山探查到至今还在开采的深色蛇纹石玉矿,厘清其沿着渭河向东传播的轨迹。有关距今五千年的实物信息,使得研究者不再陷入捕风捉影和无的放矢的困境。以往那种猜测与遐想加附会的所谓上古史研究方式,在此可以被替代。研究者足以借助新发现的考古实物资料和田野采样资料,转向物质文化研究的实证性领域。黄帝与炎帝或蚩尤,是否发生过逐鹿中原的那场传说中的大战,已经不是要紧问题。5000年前到4000年前中原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样的显圣物变迁过程,又是怎样拉动中原王朝的王宫经济奢侈品生产过程的,这才是需要重新聚焦的新问题。

随着研究和写作从二部曲到三部曲的演进,文学人类学方面还根据新调研所得重要史前史信息,重新面对汉字古文献叙事中的规律性现象,尝试从单个现象的解读,迈向系统归纳的文化编码模式构拟。基于“玄玉”之“玄”的核心观念,揭示华夏文明早期的“玄黄二元编码”普遍现象,开启尝试依照大传统新知识对文字小传统编码的通解效应。在2017年4月上海交通大学举办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第七届学术年会”上,这一研究成果得以发表,并以《周易坤卦》的神话叙事“龙血玄黄”为论文标题。其核心内容是凭借调研所得一手资料,重建玄黄二元结构的叙事编码,以此作为大传统新知识对文字小传统编码的通解效应的个案。论文所解读的不只是《周易》一部作品中的叙事难题,还要尝试通过系统材料构拟出华夏文明特有的二元色叙事原编码,它会通过转换生成的方式,催生出一系列的叙事文本。大致列举12项如下:

1.《周易》龙血玄黄神话

2.《玄女经》黄帝与玄女神话(原型置换:宋江与九天玄女)

3.《庄子》黄帝与玄珠神话

4.《素女经》黄帝与素女叙事(玄素置换)

5.《黄帝四经》黄帝与力黑叙事

6.《山海经·西山经》黄帝玄玉神话

7.《千字文》天地玄黄说

8.《道德经》尚玄说(玄而又玄)

9.《山海经》珥两色蛇的神话:青蛇与黄蛇

10.《左传》黄泉国想象

11.《诗经》玄鸟之谜

12.从玄黄到炎黄的编码转换

《周易》是传世典籍中神秘色彩最重的占卜之书,其中充斥着来自史前文化大传统的丰富神话和信仰内容。从玉文化史的大传统脉络出发,梳理出一套先于汉字而传承的玉礼器颜色象征谱系,从新出土实物材料和长时段视角重新求解《周易·坤卦》“龙血玄黄”神话观的起源,并参照结构主义范式,概括出本土特色鲜明的华夏式神话思维的二元对立结构模型。换言之,华夏最早的龙神话不是由汉字记录的,而是由玉石雕刻造型加以表现的。目前所知5000年前的玉龙,有国家博物馆中作为镇馆之宝的红山文化C形玉龙(内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出土)。类似的玉龙,还有在黄古屯采集的一件。无独有偶,这两件红山文化的C形龙恰恰呈现为对立的两种颜色:玄龙与黄龙。再往上追溯,构成红山文化玉器前身的同一地区的兴隆洼文化玉器,距今8000年,其基本玉色仍然是墨绿色(玄)与黄色两种。

玄与黄是古汉语中两种颜色的专名,在华夏文明上古时期的书面叙事中具有原型性意义,成为文化文本符号编码的原编码,即能够不断派生出新叙事的基型。玄黄二色不仅代表两种具体颜色,还可代表深色与浅色的二元对立。玄黄二元叙事除了体现在《周易》的整体思维结构中,还突出体现在有关华夏共祖黄帝的命名和叙事中。文献所记黄帝之师,除了名叫力黑或力墨以外,还有一位女性,通常称作“玄女”或“素女”。素色即白色,与黑色形成二元对立。可制素女和玄女为语词二元置换的一对。汉代房中术一类书籍中的女主人公素女或玄女,是以教导黄帝男女阴阳之道的女性导师身份出现的。从结构主义观点看,玄者,黑也。玄女和力黑,虽然一女一男,好像本无关联,但他们在黄帝叙事中的语法功能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充当与黄帝相对应的结构素,满足玄黄二元编码的叙事结构需要。玄字与元字通假,玄女,又叫元女;正如禹赐玄圭又可以写成禹获元圭。更流行的叫法是把玄女的神秘出处“九天”也点出来,称为“九天玄女”。这位神秘的女导师就这样一直到明代小说《水浒传》的作者那里,仍然发挥着启蒙男主人公宋江,赐予天书的玄妙职能。在《水浒传》的推波助澜作用下,一位按照天庭美人图刻画的九天玄女形象就牢固地留在民间想象中。她不仅貌若天仙,而且法力无边,掌握着神秘的天命信息,通过天书、秘笈或符箓、法宝等,实现人神沟通,发蒙启悟。“玄”字就含有天的意思,九天玄女之称,无非要更加突出玄女的超自然属性,即突出她与天的联系。黄帝之名隐喻大地,玄女之名隐喻苍天。天一地二,天玄地黄,玄黄二元模式的叙事就这样演绎成一种叙事结构的“语法”,能够以转换生成方式派生出不同的作品。玄珠、玄女、素女、力黑、力墨、力牧等,包括先秦诸子中的墨家得名在内,都是代表着玄黄二元叙事结构要素的关键一方,其共同的寓意明显:黄与玄,都需要在两相对应的模式中加以呈现。

在此背景下,回看《坤卦》结尾的三句:

六五,黄裳元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用六,利用贞。

超出就事论事的表层意义束缚,深入到文化逻辑的深层解读是:黄裳为元吉,这一句其实已经预演下句“龙血玄黄”的二元色呈现。坤卦的主旨同乾卦相对,是讲大地的。如果乾天是玄衣,坤地就是黄裳。黄裳对应玄衣,暗示的是天地交合后出现的颜色变化。用龙即变色的神话动物来代表,最合适不过。天地交合带来颜色变化,才会有“吉”的判断,这是解读下文中龙战和龙血玄黄两个难题的引线。玄黄二元的微妙关系,不光有区分和对立的一面,而且有互补和转化的另一面。回到黄帝神话叙事中玄女与天的隐喻关联,有汉代纬书《龙鱼河图》的一段:

黄帝摄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黄帝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18上海古籍出版社编:《纬书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72—373页。[Shanghai guji chubanshe bian,Weishujicheng (Weishu Integration),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94,372—73.]

这里“天遣玄女下”句,成为后世“九天玄女”说所本。来自上天的玄女(或素女),辅佐地上的黄帝克敌制胜,此叙事体现的是天人合一神话观念与君权神授信仰。在“玄黄”二元对应的结构中,充当故事主体的一方虽然是地上的“黄”一方,但是更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一方还是从天而降的“玄”一方。这表明本土特色的叙事语法是建立在本土神话信仰观念基础之上的,其本末关系中暗含着因果关系。更为具体化的玄黄二元叙事结构,还出现在古兵书《黄帝玄女之宫战法》(在《太平御览》卷十五所辑又题为《黄帝问玄女兵法》)中。19《龙血玄黄——大传统新知识求解华夏文明的原型编码》,见叶舒宪主编:《重述神话中国》,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62—289页。[YE Shuxian,Chongshu shenhua Zhongguo (Retelling the Mythical China),Shanghai,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Press,2018,262—89.]以上种种,就是由一个已经失落四五千年的玄玉时代的再发现,所引发的对华夏文明原编码的再发现,彰显的是大传统新知识对于汉字小传统的再认识和再启蒙作用。

四、尾声:玉礼器群—筛选夏都“一票否决”原则

自古史辨派以来,关于中华第一王朝夏朝是否真的存在,其都城又何在的问题,成为古史研究的第一难题。笔者为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报》创刊号撰写过小文《夏代神话历史》。10年之后,还要坚持原来的认识原则:你可以不信一重证据即古文献的说法——夏禹在涂山召集天下诸侯国领袖大会的景观是“执玉帛者万国”,但是你不得不信四重证据给出的史前玉文化繁盛景观:即先于夏代的所谓“万国”之玉礼分布情况。包括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崧泽文化、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中原仰韶文化庙底沟期等;还有稍早或相当于夏纪年的史前玉礼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陶寺文化、石峁文化、齐家文化、早期三星堆文化、石家河文化、石峡文化等20玉文化研究方面已有学者编撰出集大成的总体性著作《中国玉器通史》12卷本,其中的新石器时代出土玉器就占据两大卷,划分为北方卷和南方卷。参看:陆建芳主编《中国玉器通史》,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LU Jianfang,Zhongguo yuqi tongshi (General History of Chinese Jade),Shenzhen:Haitian Press,2014.]。夏王朝如果真有一个国都存在的话,那它可以没有青铜器和金属器,如同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和二里头一期文化那样。但是,它不可能没有批量的优质玉礼器体系作为其王权象征符号物,就像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和新发现的陕西石峁遗址等那样的规模性玉礼器。

笔者建议由此得出从今往后寻找夏都问题的“一票否决”原则,以便大大节约对同一个历史难题的解决成本,减少学术资源不必要的枉然投入。光有史前地方文化政权的都城格局,若没有规模性的玉礼器体系,可以基本肯定地排除在“夏都”的考虑之外,如安徽的禹会村之类。目前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较为接近这个关键性辨识指标的,是新发现不久的陕西神木的石峁遗址古城。即便如此,我们认为还是不急于早下结论为宜,因为考古新发现和新证据是层出不穷的。为避免武断和误导,还是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较为稳妥。出于这种审慎态度,我们在2013年陕西榆林举办“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研讨会”时,也只是根据石峁东门城墙山墙新发掘出土玉礼器的情况,提示古文献中有关夏王朝末代帝王夏桀修建瑶台玉门的事件21叶舒宪、古方主编:《玉成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探源》,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11页。[YE Shuxian and GU Fang,Yu cheng Zhongguo-yushi zhi lu yu yubing wenhua tanyuan (Jade Making China—the Jade Road and the Origin of Jade Soldier Cultu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15,4—11.],但并不急于进入“指鹿为马”式的夏都之争。

考古新材料能够说明的是,在4000年前相当于夏代的时期里,确实有王国都城性质的巨大建筑用玉的现象存在!与夏代末代帝王相关的瑶台玉门之传说,可能都不是文学虚构或空穴来风22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24—430页。[YE Shuxian,Yushi shenhua xinyang yu huaxia jingshen (Jade Myth Belief and Huaxia Spirit),Shanghai:Fudan University Press,2019,424—30.]。考古材料所不能说明的是:4000多年前修建在黄土山坡上的那座巨型王城究竟是夏禹之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政权的王者之都?作为第四重证据之衍生物的石峁城下出土人遗骨基因检测,或许能给出更为确凿的求证坐标和有益的思考方向,是所望焉。

最后要提示的是,物质文化的优先性证明能量,终于伴随着2018年公布的吉林出土的10000年前的玉环等资料,将玉文化前沿性探索引向“万年中国”的认知目标23叶舒宪:《万年中国说》,《名作欣赏》2019年第8期;收入:《玉石里的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43—68页。[YE Shuxian,“Wannian Zhongguo shuo” (Thousands of Years of China),Mingzuo xinshang(Masterpiece Appreciation) 8 (2019).][YE Shuxian,Yushi li de Zhongguo (China in Jade),Shanghai:Shanghai Literature and Arts Publishing House,2019,43—68.],因为从一万年前的比较孤立的吉林省出土玉器,到9000年前乌苏里江畔的遗址玉礼器群,再到八千年前兴隆洼文化玉礼器群,一批又一批年代上大大早于5000年中国观的系统新资料,目前尚处在不断涌现的过程中。这毕竟是过去的古史辨派专家们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符号物资料,非常需要更多的人文学者加以关注和释读。

本文结尾拟引用1930年陈寅恪先生所撰《敦煌劫余录序》的一段话,说明新材料的发现与自觉利用对学术“预流”的重要性: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24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CHEN Yinque,Jinming guancong gao erbian (Jinming Pavilion Series 2),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8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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