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戏精 奈何作赋
——司马相如《美人赋》赏析兼论好色
2020-11-17李牧童
□李牧童
作为两汉知名度最高的辞赋家,司马相如无疑是汉赋的最佳形象代言人。他字长卿,成都人,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取名叫『犬子』,后来因为仰慕蔺相如,改名『相如』,只是这『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汉景帝时,相如『以赀为郎』,做上了侍从护卫,有人以为这是他买官的证据,其实不然。汉初的选官制度,是要考量家庭财富的,一定的家产是做官的准入门槛,它和后来武帝时买卖官爵的钱权交易不是一回事。但这可以说明相如家小康水平还是有的。可惜景帝不喜欢辞赋,相如感到门角里耍拳,摆不开架势,于是称病炒了景帝的鱿鱼,转而投奔到梁孝王门下,和邹阳、枚乘等一群帮闲文人混在了一起。梁孝王去世后,相如回到老家时,大概家道已经中落,一贫如洗,又没什么谋生的本事,所以成了无业游民。但好歹在皇帝身边混过,唬唬小地方的人还是没问题。
在临邛县令王吉这个老相识的盛邀和安排之下,相如参加了富商卓王孙的宴会。靠着翩翩风度和古琴才艺,亮瞎了一堆人狗眼的同时,成功地钓到了卓王孙那年轻貌美又刚丧夫的宝贝女儿卓文君,引得这个懂音乐的颜控小迷妹半夜逃了出来,和他一起私奔回了成都。想来相如也颇有心机,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能下血本花重金买通仆人,各种套路,去卓家之前估计没少做功课吧。私奔的事让卓王孙感到老脸丢尽,一怒之下,几乎断绝了父女关系,并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从小养尊处优的文君哪过得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于是劝相如变卖家底,一起回临邛开了间酒馆,自己当起了柜台小姐。那卓王孙一看脸都丢到眼皮底下了,气更不打一处来,后来经不起一些亲友的劝告,无奈将文君应得的一笔财产和嫁妆分给了她。自此后夫妻俩回到成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衣食无忧的相如,人生渐渐开挂。在四川老乡、朝廷狗监杨得意的推介下,相如傍上了原本就喜欢他作品的武帝,二进宫当了郎官,几年后官拜中郎将,成了钦点的西南特使,算是出人头地了。势利的老丈人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分了很多财产给女儿。不差钱的夫妻俩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相如对当官也越来越感到乏味,经常称病不打卡,但会时不时写点歌功颂德的文章拍拍武帝的马屁,连临终时都不忘遗书一封劝武帝封禅,以致千年后那个梅妻鹤子的林逋还写诗不无讽刺地说道:『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有意思的是,相如出生在狗年(一般认为他生于公元前一七九年,这年生肖属狗),小名叫犬子,长大后贵人又是狗监,一辈子和狗有着不解之缘。而相如被后人非议的,一是他的文风,那些《子虚》《上林》之类劝百讽一的赋作,论场面时,那叫一个天马行空排山倒海,说毛病时,就变成了隔靴搔痒。二则是他的作风,他曾被『朝阳群众』举报出使期间受贿,并因此丢官了一年多,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污点。当然,还有所谓的买官、窃色之嫌,颇有争议。
《美人赋》早在汉晋典籍《西京杂记》(真伪有争议)中便有记载,且收录于唐宋的一些诗文集中。虽有争议,但因反对者并无确证,所以大都认为系相如之作。从内容来看,创作年代至少在相如事梁孝王之后,而其谋篇布局则完全模仿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都是问答体,都有一个进谗作祟的小人,都是作者对自己不好色的申辩之词。赋文开篇提到相如的『美丽闲都』,《史记》中也提到过。只是后文邹阳说他『服色容冶,妖丽不忠』,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可能相如富于阴柔美,缺乏阳刚之气,就算没有异装癖,大概也有点『伪娘』的味道吧。当然,这也不足为奇,早在战国时期,荀子已经在他的著作中提到了当时男性阴柔化的社会现象:『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荀子·非相》)这哪里像是在说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分明就是在描述当下社会的一些小鲜肉和小迷妹嘛!正所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圣经》)。
面对梁王『好色与否』的质问,相如的辩解颇有意思,他说:孔丘、墨翟之类的不好色,充其量只是在逃避而已,那是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我家东邻女子,国色天香,经常对我各种撩法,还爬墙偷窥了我三年,我都没理会她,这能叫好色吗?看,又是东邻女子!赤裸裸的诱惑,连马甲都不换一件。都说隔壁多老王,怎么到了古代尽是女色狼?我看关键还在宋玉、相如这俩货,都是不可救药的自恋狂。接下来,相如讲到自己因为仰慕梁王高义,一路投奔过来的经历。『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郑、卫之地,本多靡靡之音,桑间、濮上、溱洧、上宫,这在古代都是有名的男女苟合之地,聚众淫乱之所啊,你说这相如也是,选的是条什么路嘛!还真把自己当摸底纠风的纪委书记呢?这也就罢了,瞎逛逛到了上宫的一处私人会所,二话不说,轻车熟路直接推门登堂入室,又遇到一个旷代的奇葩女子笑脸相迎,设宴款待。相如应邀弹奏了《幽兰》《白雪》两首琴曲,结果把人家单身太久的姑娘撩得浑身燥热,大胆奔放地发出了愿荐枕席的强烈信号。『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人家连床铺都铺好了,衣服也脱了,一顿骚操作,各种前戏,就等着相如开工。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挥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也真是个戏精,非得把人家撩到宽衣解带,准备临床试验的阶段才来道别,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还是反射弧太长?这就是你和孔墨之徒的区别吗?咋不干脆学学人家柳下惠呢?相如似乎成心想跟孔子抬杠:『你不是说从没看过好德如好色的人吗?你若活久见,哥不就是那活生生的例子吗!』而对梁王来说,相如慕义而弃色的行为,岂非说明自己的道德太有感召力了?不得不佩服人家,不仅文采了得,拍马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话说回来,这古琴也确实是款神兵利器,可以怡情,可以撩友,可以行刺,可以求偶,效果很好,实乃居家旅行之必备良药!
《西京杂记》中说相如『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这『消渴疾』常被拿来和今天的糖尿病相提并论,《黄帝内经·素问》中说:『此肥美之所发也,此人必数食甘美而多肥也。』换言之,这是一种不健康饮食习惯导致脾肾功能问题的毛病,最需保养节制。如果记载当真,那就有点滑稽了。目的是要勉励节欲,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意淫,最终操劳过度竭欲而亡。明明很好色,非得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岂不讽刺和虚伪?
饮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禁绝和放纵都不可取,节制才是正途。古人养生,强调『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黄帝内经》),讲究规律性和适度性。好色本是人之常情,君子和小人皆不能免,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好色并不可耻,也无须羞言,那只是对世间美好事物表达欣赏的一种人性本能。但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在于,君子好色,一如爱财,必取之有道;而小人好色,则纯为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无所顾忌。孔孟之道,皆不违反人之本性,所以孟子没有苛责齐宣王的好色,而只是劝他『与百姓同之』,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更进一步说,『色』只是人综合素质的一方面,在此之外,还有才艺、品德、学识、涵养、气质、财富等等。今人择偶,女要高富帅,男爱白富美,谁都想要十全十美,但现实往往有不足(相如虽有才貌,但口吃,兼有病,家非富室,就是一例)。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时,不同素质的轻重权衡便体现出一个人的审美价值观。更何况,现实中的爱情和古典里的诗意往往很像,就算满足了条件,并不等于就有了爱情,好比具备了格律,也不等于就是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