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弃置,现实的重建(评论)
——谈林为攀的小说写作
2020-11-17路魆
路 魆
在谈《方寸》之前,我重读了林为攀大约四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从中窥见他这几年在写作风格上的嬗变:褪去幻想的羽衣,披上更为现实的盔甲。《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虽为四年前出版,但里面收录的作品的完成时间其实还要早得多。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写作已久,正如他在小说集自序中写道:“写作之初,我未满二十,却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野心。”若仅从这本小说集来分析,他所言的野心,无疑指的是自己在先锋写作技法上的实践。
比如《莫比斯环》《翳鸟》,包括没有收录进去的《御风》《逐日》等,林为攀一边汲取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另一边则回望鲁迅时代的中国小说,着手演绎故事新编。除此外,他的幻想小说还包括架空幻想(《国王的战争》)和城市幻想(《骑鲸》),达到了他在幻想风格小说写作上的一个高度。林为攀这种带着野心的写作,也为他战胜曾经颓废绝望的生活,提供了形而上的文学武器。
不过,林为攀如今坦言,他已逐渐放弃以上这种带有幻想色彩的小说写作,转而回到更为现实、更富有中国传统小说气息的写作道路上。所以不妨趁这个机会,谈谈他小说的风格变化。
在同一篇序言中,林为攀写道:“这本书的十二篇故事……每一篇故事都是某段生活的横截面,现在看来,某些竟还闪耀着当初的光芒,或流淌着过往的热泪,原来故事本身即是回忆。”他这个时期的小说,抒情、优美,充满厚实的乡土气息,采用的却往往是人物情节变形、生死同存的荒诞魔幻的形式,以此重新审视他自身的家族回忆。
在我接触的同龄写作者中,应该没有比林为攀更加沉溺于家族叙事的。更甚的是,他的故事中有相当多的人物也姓林,包括这篇《方寸》女主人公的丈夫。身为福建客家人,林为攀迷恋南方家族叙事,在每个林氏人物身上,反复进行自我精神投射。家族影响是潜在性的,宛如福建围屋,一个圆环,聚居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代一代成员绕着环走,又由于这个环太大,难以察觉其弧度,不知不觉地又回到原点。这是身为写作者无法绕开的一个文明基因。直到恍惚间,抬头望向围屋的圆形天空,才明白蔚蓝色的出口正悬于头顶之上。可是,人向上飞升要做的努力,比向前走要艰难得多。
林为攀的家族叙事的其中一个主题,便是如何走出家族,摆脱家族束缚。
他的小说人物有不少正困于此类家族愁苦,比如《翳鸟》中想离开家庭、外出闯荡的主人公“我”。“我”的兄弟之一马甲,在外闯荡,混得不怎么样。而马乙一直想逃离庸常的生活,要去当邮递员、追逐爱情,相当不切实际又愚钝。可至少他们是自由的,只有“我”被父亲锁在家中,毫无自由可言。当“我”为自己制作了一件羽衣,在一个夜里飞升,获得久违的自由时,却被在林中狩猎的父亲错看成是一只鸟,射了下来。林为攀笔下人物的困境,其实来自作者自身。林为攀离开福建乡村,到外地上大学,辍学后独自到北京闯荡——他对自由的渴望,便是他的幻想羽衣,而击中他、使他负伤的那杆鸟铳,却不仅仅来自家族,还有他因为选择而为自己制造的现实困境。羽衣虽好,可是在飞升后,一旦被地下的负担拉扯住,就会面临下坠的危险。或许,在平地上行走会更舒坦。然而,到底是向上飞升,还是绕圈向前走,这是我们普遍面临的挣扎。
《莫比斯环》是另一篇能体现林为攀在处理乡土题材时纵深地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家族生死轮回的小说。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当我回到外祖母身边的时候,还没有我母亲。”看得人云里雾里,直至小说后部,才知道这时的“我”是一个亡灵。“我”两次回到过去,第一次见证外祖母的婚姻,第二次见证了母亲的婚姻,而婚礼正是在“林家祠堂”举行的(不得不强调,林为攀的家族故事几乎都是从他的林氏家族中延伸而出的,强迫症似的要将故事的时空置于其中)。主人公“我”因为被老师冤枉是小偷,最后忍辱投河自杀。母亲和外祖母的矛盾,在她的婚礼之前就已经开始,而“我”的死亡,在两个女人之间引起了更深的隔阂。对于“我”的死,外祖母表现得非常冷漠,从而撕裂了母亲的心。“我”复活后的亡灵,回到了母亲身边,安慰她。母亲却要我回到过去,杀死外祖母,这样她就不会出生,企图结束这一痛苦的家族传承。然而,根据“祖父悖论”,人是无法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辈的,放在这篇小说中具体来说就是:家族的痛苦链条一旦形成,便无法被斩断,无法被更改,只能承受。《莫比斯环》在叙事上将现实和过去两个时空穿插进行,一边展示现实的果,一边揭露过去的因。整篇小说弥漫着哀伤的气息,世世代代中国人的宿命轮回尽显其中。
林为攀的写作不止以上所列举的类型,他同时在尝试其他类型的写作,例如悬疑、武侠、科幻。经常有一种论调,言及先锋写作的转向,涵盖其中的作家大概耗时多年,才清晰地呈现这种转变。以我所见的,在林为攀身上这个过程仅仅几年时间,这里面涉及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小说的出路与未来。我们再也不必钻木取火,只需要擦根火柴就能获取火苗——那么,回望前人走过的道路,基于种种经验,哪条是直的,哪条是弯的,分岔口又在哪里,林为攀也许早就思考过并看清楚;在当前文学环境下,到底哪种小说更有出路,他做了多种类型写作的尝试;又或者,他思考的是,到底哪种小说更能容纳他目前生活状态下的真实自我。关于他的这个选择,应该存在一个模糊的边界,不是非此即彼的,也没有绝对的正确或错误。因为时常面对分裂和矛盾,没有哪种工作比艺术创作更需要悦纳自我、真诚和内省。
从幻想到现实风格的转变,可以在林为攀处理同一题材时手法的变化上得以窥见。他的近作《萤之光》是一个乡土题材的小说,讲述的同样是祖孙辈——祖母和孙子的故事,是他与自己祖母之间往事的一个变体。然而,跟《莫比斯环》相比,里面已完全不存在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时空的鬼魅感不再,哀伤的底色大大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平实、更温润的叙述,即使开头出现了祖孙用木棍大战的夸张场景,实则也是来源于他的真实回忆。在小说结尾,主人公用电筒一次次地为祖母照亮夜路,陪伴终将老去的一代,走完他们剩下的人生道路。此时的林为攀,似乎已经,或者说试图与过去的岁月和解,作为主体的他已然走出了围屋的深深困顿,转而进入一种自由来去、不再对抗分裂的和平状态。
蛰居北京多年的林为攀,开始把写作目光更多地转向城市小说。在旧作《骑鲸》中,还存在着鲸鱼在天空飘浮、人物行为离奇怪诞等等超现实元素。而他的城市小说新作,比如《楼上楼下》和《方寸》,在抽离超现实元素后,他转而以观察者身份,关注当代城市人生活的种种问题,也包括他自己的问题。
《方寸》中同样有自我投射意味的一个设置,是女主人公的身份,她是一个作家。这篇小说呈现的不仅是普通城市白领的生活,还有生活在城市的作家在面对人际关系、物质生活和自我认同时的虚荣和妥协。
小说开篇以主人公芳菲菲的视角,流水式地反映了一群女白领的现代潮流生活,但字里行间透露的,却是芳菲菲内心的蔑视和不屑。在《骑鲸》中,林为攀重新定义了他眼中的“七宗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欲。在芳菲菲眼中,她那群朋友几乎把七宗罪全占了,她站在上帝的角度对她们进行批判。虽然芳菲菲也是一个前台,但在内心认同上,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作家,毕竟连她丈夫最初都是因为崇拜她写作这件事,才来接近她的。
那么,芳菲菲的真实生活是真的高人一等,使她有了蔑视和批判的特权吗?不是的。现实中的芳菲菲,因为穿着、收入和年龄问题,被朋友看不起,而且在写作上遇到了瓶颈,还因为买房买车的事,跟丈夫儿子矛盾不断。她甚至不敢告诉那群朋友自己是已婚之人的事实,因为她不以丈夫为荣,夫妻俩只有一个简陋的婚姻。究其根本,是因为这个作家当初所爱上的,不是读者本身,而是读者眼中完美的自己。她尚未学会去爱。往昔生活中,芳菲菲始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虚浮的偶像。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是作为写作者的那份无用的虚荣为她制造了假象。在作家的内心世界里,作家自己通常是神。时间恰巧进入疫情时期,隔离在家的朋友开始注意到芳菲菲的用处,要她教学烹调方法,这才让芳菲菲感到一丝可怜的满足感:哦,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呢。
在芳菲菲跟丈夫吵架,逼得丈夫离家出走,同时儿子也失踪了的那晚,她才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无助。在城市的高压生活下,她的处境跟朋友的处境有什么差别呢?朋友的生活虽然充满喧嚣,至少敢于追求,活得自在;而她自视甚高,相比家人,她更爱虚构的人物。在现实问题前,这个由虚荣、妒忌和傲慢组成的王座,终究不堪一击。
林为攀通过主人公的“作家”身份,将城市人的主体危机放大,追问的是现代生活中作家这个身份到底到了一个何等尴尬的境地。它既不能为现实生活带来起色,在精神上更是往往让人走进死胡同,活在自我虚构的荣耀里。林为攀批判的,又并不完全是作家本身的问题。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中,人心转向,对物质汲汲以求,是我们作为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破碎真相。这是一个作家无法成为偶像的时代。
在面对旧式写作的不可持续时,势必采取新方式去重建内心现实。林为攀弃置幻想性的写作,转而关注更为外部的现实,投身中国传统小说的写作,当然有可能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变化。总的来说,如今林为攀的现实题材小说,相较于他以往内向幻想、回忆性的小说,有着更直接的批判力度。而我们仍期待,写作这个永恒的活动,能继续在这个世代承担一份观察和记录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