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骟骡

2020-11-17

鸭绿江 2020年31期
关键词:骡子兽医

果 叶

骡,《说文解字》中解释:“驴父马母,从马ㄌ声。”《说文解字注》:“驴父马母者也。”现代汉语拼音为luó。骡,挽力大而能持久,多作挽、驮用,一般无生殖能力。从上可以看出骡字是形音字,马形声旁。累,疲劳,骡子耐力持久,故可解为马形累意。那么“骡”字倒底是形音字,还是形意字呢?“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不得而知。

1978年,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分产到户,率先操作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我老家在辽宁,那里分产到户是在1982年。其实,分产到户前,家里就买了一匹马。老爸从收音机中听到分产到户的消息,便提前谋划了。二姑家住在另外一个公社,二姑父是车老板,他是一个真正的车老板,技术全面、过硬,不仅能赶车,骑术也非常好,随便哪匹马,骑上就下不来,像粘在马背上,什么暴烈的鞑子马也颠不下来。那可是光板马,没有马鞍的啊,难度相当大!当然了,他还会养马,会相马,掰开嘴,看看牙齿磨损程度,就能判断出年龄,嘴里还一套一套的,“上买一张皮,下买四个蹄”“前裆钻进狗,后裆不用瞅”……老爸串门的时候跟二姑父聊天,得知他们生产队有匹马前腿膝关节上长个大包,有点瘸腿。这匹马脾气大,只有姑父驾驭得了,能骑服,也不尥蹶子。记得姑父是骑着送来的。马这东西,不是常人想象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食草动物,它也是有灵气的、有脾气的,认人,欺生!爸爸第一次给马解缰绳,被马咬了一口,在肚子上留下一个大大的紫牙印。赶车在生产队里是技术活儿,不是随便就让你赶车的。牲畜是生产队的主要动力,马圈也不是随便进的,一般人不能去触碰马匹,尤其是小孩子,更不许随便出入马圈。所以,小时候对马骡等大牲畜始终保有一种神秘感,对于车老板,更是一直仰视。这匹瘸马虽然还能套上车拉货,但不顶壳,队长不打算要了,便宜处理。再便宜,它也是匹骒马啊!能下驹,还带着一个小骡驹。自然加码了,记得好像是370元。我家想买马,又没有钱买好的,这匹马正好适合,两好嘎一好,正好!

这匹马是白色的,蒙古草原马,俗称鞑子马。那时候生产队牛马的来源有两个,一是在当地或是附近县区购买,二是去内蒙古草原购买。当地的多数是熟马,经过很多代驯化,脾气温驯,买来就能上套干活儿,所以贵一些。鞑子马指的是内蒙古草原上散养的马,性子刚烈,自由惯了,别说套车了,就是蒙古骑手,也要训练一段时间后才能驾驭。这样的马买回来要训一段时间,才能能听懂口令。日常拉车的口令有几个:驾(走)、吁(停)、稍(后退)、喔吁(右拐)、呓吁(左拐)等等。训马类似熬鹰,把马用一根大长绳子拴在场院里,然后不停地驱赶马绕圈跑,等把马累得精疲力竭后,教它熟悉口令,等马理解并记住口令后,再牵到车前进行套车训练。那时候交通运输不如现在便捷,没有汽车运输牲畜,去草原买马都是徒步把牲畜赶回来。老家离牧区很远,几百里,自然贵一些。草原深处的马才会便宜一些。赶马要懂得它的习性,并且能役使,所以买马这活儿也归车老板了,风餐露宿的,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这匹马六七岁吧,但还能干活儿。爸爸那时有病,身体很差,腰疼了三年了,干不了农活儿。他干过十年会计,没怎么赶过马车,这匹不听话的鞑子马他更是摆弄不了。所以,他没打算让它干活儿,只是想养马赚钱,养家糊口。买这匹马的意图是把小骡子养大了卖钱,然后再生再养再卖……这匹小骡子长得很可爱,黄褐色的,跟野兔子的颜色相像,行内叫兔子骡儿,膝关节以上有几道黑圈,美名蛇盘腿,总之,挺看好的。村里车老板都说这个骡子虽然骨架不大,但长得周正,是好骡子。长大后,它经常溜缰而逃,出门一溜烟儿狂奔,绕一大圈,二三里路,然后又跑回家。后来也真的卖上价了,两年后卖了1070元钱,解决了家里近一半的债务。

骡子是马和驴姻亲的后代,骡子的产生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自然造化,骡子的出现具体年代不详,至少是在驯化以后吧,野马野驴是两个不同种群,自然状态下应该不会搅在一起的,只有在驯化后才有亲密接触的机会。由于母体不同,所生骡子也不一样,西晋的崔豹说过:“驴为牡,马为牝,即生骡。马为牡,驴为牝,生駏驉。”现在的叫法是母马生的叫马骡,母驴生的叫驴骡。马忠厚老实,扎实稳重,驴则比较淘气。特别是小驴驹,不仅招猫逗狗,还追鸡赶鸭,淘起气来真是鸡飞狗跳。骡子比马吃得少,比驴力气大很多,近乎马。二战期间,军队多用骡子拉炮,就是因其食少力大、挽力持久、抗病力强、腿脚灵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骡子不发情,不会因为怀孕生仔耽误干活儿。用老百姓的话说:皮实!

有的骡子很高大,和马相差无几,甚至有高于马的。很多人不会区分。骡子和马的区别很明显。先说头部。骡子的脸长一些,偏“驴脸”。马的耳朵短小,动作灵活机敏,遇到情况,随头转向后,双耳像两个聚音筒一样,收集声音信息;骡子耳朵要长很多,不如马的挺拔,摇摇晃晃的,随驴。马背的最低点在前腿隆起的后面,这儿的肚子也最细,有个凹槽,人的双腿一扣,就能夹住,非常适合骑坐;骡子背的最低处恰好是肚子最粗的地方,双腿夹不住、扣不上,难骑。有句话,“骑马骑前夹畔,骑驴骑屁股蛋,骑骡子骑中间”。骡子肉也介于马和驴之间,偏马多些,肌肉纤维粗壮,口感不好,嚼不烂。骡子是用来耕地拉车的,不能随便杀。记得生产队的俩牲口打架,其中一匹骡子的腿骨被踢断了,成年骡子,即使接上后,也发不了全力,干不动重活儿。队长决定杀掉,各家分肉,我这才有机会吃到骡子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里的龙当然不是神话中的龙,而是飞龙,一种飞禽,肉质醇香,东北用来炖酸菜。驴肉贵了后,有不良商贩以骡子肉充驴肉卖。

同样是骡子,马骡和驴骡的差别也很大。马骡的个头、力气等方面介于马和驴之间,但远大于驴,食量要比马小得多,性情也近马远驴,因此被广泛采用。驴骡的个头、力气远远比马小,性格比驴还驴,模样也难看,因为嘴唇大,也叫噘嘴骡子。埋汰人的话:“噘嘴骡子卖不了驴价钱”,正说明了驴骡的低劣。具体审视外观的差异:马骡近马,驴骡近驴。马骡粗壮高大,尤其是脖子宽厚、前胸宽厚,驴骡相对细小得多;马骡的耳朵稍短直立,驴骡的耳朵长且常摇摆;马骡嘴唇酷似马,驴骡上唇短、下唇长;马骡的尾巴比马的细,但远比驴的尾巴粗且长,驴骡的尾巴比驴稍长,毛少,尾的上半部毛更短,且像驴一样不时地摇晃,显得淘气。

养殖家畜有两个目的,一是食用,二是挽驮。相应地,阉割的目的是长肉和役使,阉割后的家畜长肉快,出肉率高,且肉质鲜嫩;阉割后的牲畜性情变得温驯听话,不再扑棱。肥猪不分公母均给一刀;羊牛只阉公的,鸡也是。华南有阉鸡的习惯,雄性家禽同家畜不同,睾丸不是长在尻下,而是长在腹内,手术相对复杂,需要一定的技术水平,因此有专门的阉鸡匠来干这个活儿。公鸡阉后不仅不淘气了,老实长肉,还能帮母鸡照管鸡雏,仍然承习找食儿的本领,遇到吃食,会咯咯咯召唤母鸡和鸡雏前来享用,相当于蜂群中的工蜂了。

骡子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中学时曾学到,马的染色体是64个,驴的是62个,因此骡子从父母各承受一半的染色体,总数是63个,不成对了,生殖细胞无法进行正常分裂,当然就没有生育能力了。后来了解到,动物界这种不育,不只是染色体配对问题,还有染色体链不匹配问题。少时感到很奇怪的一件事是,黄狗下了一窝狗崽,竟然不都是跟妈妈一样的黄色,有黄有灰,杂乱不一;一只黑兔竟然生出来小白兔……很是不解。待到高中学了生物学这门课程,学到遗传学基础知识,才明白个中道理。

母骡子性情温驯,都爱使用;公骡子,也叫“儿骡”,男孩子么,自然淘气多了。虽然没有生育能力,但它还有想法、有行动的,也爬胯。爬胯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套在车上,也会带着车去追求异性,淘气狠点的直接跳到人家车上。这样没法拉车了,会影响干活儿的。我没见过不骟的儿骡,估计没有人敢尝试。同样是阉割,根据受阉对象不同,叫法也不一样:骡马一类的大牲畜叫骟,羊叫去势,猪叫劁……同样是公母,各种动物的叫法也不一样,公马叫儿马,母马叫骒马;公牛叫牤牛,母牛叫羽牛;公驴叫叫驴,母驴叫草驴;公骡骟后也叫骟骡,母骡叫骒骡……阉割就是为了让动物断了“念想”,大牲畜阉割是为了让它专心劳动,猪羊阉割是为了让它一心长膘。公猪阉割简单,劁猪人把猪崽儿放翻,用一只脚踩住,在猪崽的尻间摸索定位后,左手捏住要去掉的东西,右手用劁猪刀把皮划开个小口,左手拇指食指用力一挤,随着小猪崽儿的惨叫声,两个蛋蛋就出来了。用刀割掉,然后拿起早就穿好线的大针,噌噌缝上几针,一抬脚,小猪就像死里逃生一般蹿了出去,找个旮旯养伤去了。劁母猪就复杂了,下刀部位不是在屁股后面,是在后腿前的侧下腹部,需要从肚子里翻出卵巢,切掉。过去,农村兽医少,多是劁猪匠来干这个活儿,是兼职。农村人叫不出卵巢的学名,根据外形称之为“花花肠子”,但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功能是繁殖,就用到人的身上,管色鬼叫“花花肠子”。可这明明是女人才有的器官,男人根本没有,到头来却是形容男人花心,男同胞是不是感到有点冤枉啊?

猪崽很小就劁,也就是十几斤的时候,劁猪容易。骡马要等到一岁左右的时候才骟,这时已经基本长够个儿,六七百斤以上,难度就大多了,一般是请专门的兽医来做。当年,爸爸跟镇上兽医站站长认识,请站上的人来做的。一个晴天的上午,郝站长一行来到我家,爸爸以为是站长给做手术呢,结果是同行的人做。记得操刀的兽医姓赵,其貌不扬,中等年纪,中等身材,有点谢顶,黑红脸膛,一只眼睛。据说是兽医站的“一把刀”,相当于总畜牧师吧。江湖上有句话:人狠话不多。这兽医也一样话少,寒暄几句就干活儿,吩咐找根绳子,房前屋后转一圈,最后确定把东房山头一块背风向阳的平整空地作为手术台。当时这骡子很健壮、有劲,爸爸担心不好捆绑,提前打招呼约了两个壮汉。赵兽医看着大家:“不用你们,我自个儿就行。”众人诧异,抓个猪还得俩小伙子呢,何况身高力大的骡子!闲言少叙,赵兽医接过捆骡子的粗尼龙绳,挠挠骡子脖子,抹刷抹刷几下后背,说也奇怪,骡子也不乱挣,也不躲闪,乖乖站着。动物嗅觉灵敏,估计骡子闻到了他身上的杀气。赵兽医把绳子系到骡子头上,从脖子往后绕,然后顺着身子绕到后面,兜住蹄寸(就是蹄子上方那一节,这节比较细,适合捆住,一二寸高吧,因此叫蹄寸,捆猪也是绑这个部位)。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用肩膀倚住骡子,然后猛地一提绳子,于是骡子失去重心,轰然倒地!估计他练摔跤也是一个高手,一个道理,都是破坏对方的重心。只见他麻利地把绳子前一圈、后一圈地缠到骡子身上,几下就绑好了。不仅绑得结实、迅速,而且到位,捆的都是关键节点。骡子倒地后,恰好把尻子露出来,蛋蛋的部位正好朝上,极易操作。这时候我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单田芳评书中捆人的场景:“抹肩头拢二臂,寒鸦凫水四马倒攒蹄,捆了个结结实实……”绑完后,他从自行车上卸下来一个皮革包——类似赤脚医生的牛皮方箱,里面有一个帆布包裹,一看就有年头了,布的颜色已经变成红褐色了。打开捆包绳子,摊开后,里面并排缝就一个一个格子,一排铮明瓦亮的刀具插在里面,形状各异的,有宽的有窄的,有直的有斜的,有桃形的有柳叶状的,还有几根长短钩弯的缝针。

接下来,术前准备——消毒备皮,把骡子肉皮用酒精反复擦拭几遍,挑出一把刮刀,把短毛剃掉,再用酒精擦拭干净。接下来就是手术了,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夹住蛋蛋,右手用一把带尖的桃形刀轻轻一划,不深不浅,刚刚划破皮肤,上下运刀,扩大刀口。左手捏几下,轻轻挤出物件,然后掉转刀头,用刀柄伸到里面,轻轻挑出连着的管件,再一挥刀刃割下,“扯蛋”就此完成。然后缝合,拿出一根弯针,穿上特制的缝线,用小钳子夹住针,左右各穿一下,然后绕圈打结,把线剪断。十几针,上下翻飞,左右穿梭,没用多长时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一蹴而就。口子不大,缝合精美,看着就是一种享受,简直是艺术。

众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在刀口上撒了一些消炎粉之后,就给骡子松绑了。这家伙站起来还蹦了两小下,然后就老实了。刀口的疼痛让它安静下来。收拾停当后,他让找一些大红大紫的布,扯成几个布条子,然后系在骡子的头上和尾巴上。这个是起警示作用的,告诉过往的行人、车辆,这个骡子刚刚被骟,怕受惊吓,敬请大家注意避让。兽医嘱咐,术后要多遛遛,多走、勤走,避免粘连。这跟人术后的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人更娇气。挨刀后,这厮再也不活蹦乱跳的了,以前总是一不留神就挣脱缰绳,狂奔发泄,现在它比绵羊还乖,咋摆弄咋是,老实跟着你走。骟完,他们大人推杯换盏喝,山南海北,剩下的遛骡子的任务就归我了。不能在村里,也不能走公路,就走土道,去僻静的地方转悠。路上,不时有人看到红布条后,顺口问我:“骟了啊?”答:“骟了。”然后就问哪儿的兽医、手术多少钱……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晓得这么多啊?再说了,骟这件事,对我还有点难以启齿呢,你说你们大人烦不烦啊?

如今,好多家庭添置新车,也在车轮上、后视镜上系个红布条,不知道是不是来源于此?现在,行驶在车水马龙的沈阳街头,每每看到这样的红布条,我都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乡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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