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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女人(外一篇)

2020-11-17叶惠娟广东

娘子关 2020年6期
关键词:瞎子唐山婆婆

文 叶惠娟(广东)

白墙灰瓦,青石板路,远山如黛,落入女人眼里的客家小镇景象一晃就是数十年。雨从早晨开始下,这会儿已是晌午,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女人被岁月压弯的背依着褪色的木门,嘴里刚吸进去的一口烟幻化成白圈儿吐了出来,随着烟圈被吐出来的还有这一句:唐山多雨水啊。

唐山指中国大陆,而对于女人来说仅限于岭南客家地区,是女人生活的这个小镇。女人在唐山一住就是几十年。唐山女人吸烟的少,她算是个例外,但这几十年里,街坊邻居都见惯了她烟不离手的样子,如果哪一天没见她吸烟,倒会问上一句:朱伯姆,今天怎么不抽烟了?

朱伯姆是女人在这里的称呼,小孩这样叫他,大人也随小孩这样叫她。一开始是不习惯的,可所有的不习惯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习惯。就好比她,一个外乡人,从海的那边过来的外乡人,要习惯这里的一切。

海的那边是客家人嘴里的南洋,是女人的家乡。唐山一词最早出现在女人耳边来自男人,一个姓朱的男人。

女人刚认识男人的时候,男人穿着灰色褂子,伸着精壮的手臂,双脚一前一后扎实地踏在南洋的庄园割橡胶。女人的母亲是庄园的短工,女人随母亲出入庄园结识了来自唐山的男人,那时女人还不满20 岁,一个满眼好奇的年龄。男人说,海的那边是唐山,唐山是他的家乡,家乡有条美丽的梅江河,梅江河岸住着淳朴的客家人。客家地区在江南,江南多烟雨,不似这里酷热。男人的汗从额头开始往下流,湿透了灰色的褂子,也洇湿了女人的心。男人说,等他赚够了钱就回唐山娶妻生子,不再回来南洋。男人扭头望着唐山的方向,眼里泛着泪,如今日这般迷了双眼。

女人的心从此装下了唐山,装下了江南的客家,装下了眼前的男人。

像男人那样的唐山客在南洋打工的不少,几十年往返两地的有,留下来结婚生子的也不少。可男人执意要回唐山,因为家中有年迈的双亲,有男人魂牵梦绕的故土。女人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要随着男人漂洋过海回唐山,并许诺会常回来看看。母亲终究是拗不过执意要嫁给男人的女儿,女人如愿来到唐山。

雨稍作停歇,女人穿着布鞋的脚在青石板上肆意地走,从青石板路到鹅卵石路,从泥泞小路到田间圳道,兜兜转转。女人不由地看着这双脚,自打来到唐山就再也没有沾过唐山以外的地,她又吐一口烟,烟圈和雨后的迷雾交织在一起,分不清。

刚来唐山时,婆婆说,入乡随俗,就从客家女人的四头四尾开始学起吧。婆婆说这话时,正在微弱的油灯下织布,织布机长长短短的吱呀声就像婆婆的叹息,女人凭着自己的敏感知道婆婆话里有话。

女人无意为难女人,女人也无法抵抗命运。

女人性子刚烈好强,含着泪把初来时的不安与无奈咽了下去。

女人换下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洋装,穿上婆婆纺线织布做成的素色大襟衫,穿起了婆婆纳的手工布鞋。跟在婆婆的身后,把双脚奉献给了田头地尾,把双手留给了针头线尾,把身子转在灶头锅尾,更是把一颗心用在了家头屋尾。客家女人标准的四头四尾,她一一做到。稍有闲暇,特别是雨天,女人拿出从街上买来的草烟,对着缥缈的烟雨驻足凝望。

女人来唐山多年后,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虽过得紧巴,却勉强能糊口。女人围着孩子和男人转成了停不下来的陀螺,之前承诺母亲的常回家看看也变成了无法兑现的空话,唯有许久许久的书信在两岸之间穿梭,直到彼岸再无书信传来,像从母体剥落般脆生生断了联系。

男人看出了女人的忧伤,对女人说,把孩子留下吧,回去一趟,看看母亲。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抽了一口烟,摇了摇头。女人怎么放得下,隔山隔海,走上一回数月不说,局势动乱还有可能命丧半路。女人不愿意冒险,不愿意再次面对不确定的不可预知的未来。就像当年,女人和男人抵达唐山后,才知道,在男人离开的日子里,家里已经为他娶回妻子,侍奉双亲。

暮色渐深,一群放学的孩子从身边跳跃而过,对女人喊:朱伯姆,行快点,落雨啦。客家话细软棉柔,早已入了女人的心。

瞎子张

按照瞎子张的说法,巫医是不分家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客家围龙屋里居住的人们对此信奉不已。

瞎子张戴着一副墨镜,手执一根发亮的拐杖,口袋里揣着一副贝壳和红绳串成的占卜用具,名曰圣卦,住在围龙屋最外围的一间小屋里。小屋常年不开灯,除非有人去找他,他才象征性拉拉开关,灯光如豆。

据说瞎子张一开始并不瞎,儿时随郎中爷爷进山采药伤了眼睛,久治不愈后才戴起墨镜拄起拐杖,因此也就有了瞎子张的称谓。

瞎子张跟随爷爷生活多年,直至爷爷去世,便开始了独居生活。不知何时起,瞎子张自称有神明附体,可推演前生,能预知未来,祈求神明庇佑,至于排生辰八字自然是不在话下。瞎子张在小黑屋内设起神坛,供起了一尊菩萨,终日神神道道。

起初大家是不信他的,认为他不过是装神弄鬼糊弄大家,为糊口而起的营生。一次,围龙屋一个三岁小孩连续几晚哭闹,求医未果。瞎子张拄着拐杖出现在孩子父母面前,递过一张神符,告知对方只需要将神符烧成灰放入孩子澡盆,即可万事大吉。孩子的父母将信将疑地照做,果然灵验,孩子安稳睡到天亮。

瞎子张赛神仙的消息在围龙屋里传了开来,但又有人说,孩子哭闹就是瞎子张故意为之。话传到了瞎子张耳朵,他不置可否,只是说了那句:巫医不分家。手中的圣卦清脆作响。

瞎子张开启了他算命的生涯。若要说他和众多算命先生有什么不一样,倒还真有,瞎子张一般只收事后酬谢,当下酬劳几乎不收。就凭这一点,围龙屋的人对他的敬佩自然又多添了几分。

瞎子张收酬谢的例外是给新生儿排八字。围龙屋里新生儿问世,做父母的第一时间叩开瞎子张的房门,轻声地将新生儿的出生时辰报给他。瞎子张两手轻抬,天干地支掐在双手指尖,这一抬一掐之间,似乎掌握着新生儿一生的运程,来人自然是虔诚且恭敬。瞎子张摸索着拉开柜子,拿出纸和笔,伏在神坛案头一角写下生辰八字及取名字注意事项交予来人,那张出自小黑屋的纸就像一道圣旨,来人双手捧着,留下离去的咿呀关门声和鸡蛋数个。

围龙屋的张程腿疾几个月不见好,严重到不能下地,最终找到了瞎子张。瞎子张将手往张程手腕上一搭,手指轻叩如弹琴,微微点头,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却无人能听懂。瞎子张给张程号过脉,再要来生辰八字,大运流年一算,告知其前因后果,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神符在菩萨面前挥动着念念有词。瞎子张拿出圣卦,抖动几番后落于桌面,求得正反不一阴阳各异的结果,即为圣卦,圣卦起起落落间更添了几分神秘。瞎子张依旧是摸索着找来一张白纸,写下几味中草药的名称,嘱托张程煎服事项,再递过神符,告知放于枕下即可。几日后,张程居然能下地了,登门致谢,直呼瞎子张是个怪才。

围龙屋的生老病死似乎都能找上瞎子张,围龙屋的日子在一砖一瓦的褪色中过去,也在小黑屋的热闹到冷清间过去。围龙屋里的人大都搬了出去,有的到大城市安居乐业,最不济的也搬出围龙屋在村子的一角建起了小洋房,围龙屋里只剩下和屋子一样年老的瞎子张。

那年,围龙屋出去的人带着新媳妇和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回到了村子过春节。孩子身上突然红疹遍布,夜里惊闹不已,正当手足无措时众人想起了围龙屋里的瞎子张。此时的瞎子张已经年老体弱,他挣扎着颤巍着起身,让人去村头山上找来七色花、火炭树以及金银花,告知煮水泡澡,神符烧成灰烬落入澡盆。第二天,孩子身上的红疹尽数消退,孩子安睡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数十年来围龙屋里的平静祥和。

围龙屋的人备好谢礼来找瞎子张,却发现他已穿戴整齐躺在床上没了气息。

瞎子张的枕边放着不少书籍,除了命理占卜的书,还有不少医药书籍,他的墨镜和圣卦放置一旁,深陷的眼眶如小黑屋一般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唯有那根拐杖在小黑屋里愈加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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