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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

2020-11-17范庆奇

娘子关 2020年6期
关键词:二姑姑父爷爷奶奶

人的记忆不可能完整如一,更多时候是像龟甲,破碎且不平整。我们经历过的事会随着时间延长慢慢淡出记忆,但不会就此从脑中抹去,它们安静地躺在某一个记忆储存区,当某天遇见某个人或者碰到某件事,我们眼前便会浮现出相关的记忆。

关于二姑的记忆我应该从那天在乡街上遇见她说起,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也就没有与二姑家当面聊过,她在我印象中略显清瘦,在农村来说已经算长相好的了。可我那次见到她完全不是了,她变得肥胖臃肿,走起路来摇晃如一只鸭子,头发也早于同龄人花白了。让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想起儿时她经历的许多不幸的事,和作为封闭的农村女人又不可避免的事。

就以一次“密谈”作为故事的开头,让我用浅薄的文字书写一个女人半生的不幸吧!

堂屋里爷爷奶奶在密谋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的大事,其实我知道。七岁的孩子是通晓一点人世道理的,也能记住很多经历过的事。

二姑又生了一个死胎。这已经是第三个,也只能是最后一个。

爷爷来到里屋,俯身在我的床边,轻声叫我。我假装刚醒一样,揉了揉眼睛,看着爷爷如树皮一般的大手把我从床上抱到堂屋的沙发上。这个程序曾经重复过很多次,只是渐渐地变得模糊。今天晚上,我注定睡不着,又要去三妈家和两个堂哥挤一夜。

我已经去过两次,这是第三次。每一次去都昭示着二姑生下一个死胎。我很讨厌这样,不想看见爷爷奶奶愁眉苦脸的模样,更不想二姑受到婆家的虐待,这是当时作为小孩的我最简单直白的想法,也是作为小孩的我决定不了的大事。

奶奶把我交到三妈手上,爷爷在门外等着奶奶,他拿着一把忽明忽暗的手电,可能是电池快干的缘故。这把手电太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银色的外壳亮晃晃的,现在爬满了黄锈。手电的衰老和爷爷的衰老是一样的,老了以后都会长斑点。

电筒发出的光是冷的,月亮发出的光是冷的,人的心也是冷的,今天晚上什么都是冷的。奶奶一直紧跟爷爷的脚步,让光尽可能照到脚下的路。

从我家到二姑家不远,沿着大路一直往西走四十分钟就能到。还有一条更近的小路,需要淌过木通河。虽然现在是涨水期,但爷爷奶奶一定会选择小路,他们心里挂念着苦命的二女儿。

我去三妈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个堂哥睡着了。她让我上楼睡觉,我看出了她的异样,眼神里充满了对二姑的怜惜。遇到这样的事谁会没有异样呢?在床上我一直回忆以前的事,准确地说是前两次的经历,这三次经历太像了,仿佛事先录进碟子的一次记忆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放。越想回忆越清晰,想到爷爷奶奶如此苍老还低着头去求人,想到二姑不敢发一言地蜷缩在墙角,我的眼泪就流下来,眼前开始模糊。

我睁着眼睛等到天亮,外面的麻雀喳喳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三妈一家人还没有起床,时间还不到六点,夏天就是亮得早。

“咚咚,小赛琼。咚咚咚咚……”是奶奶的声音,她回来了,气息还没有平复,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先来接我。

“小婶,等一下。”三妈回应她。

奶奶带有歉意说:“我来接小奇回家,又麻烦你了。”

三妈问:“小婶,人家咋个说。”

奶奶叹了口气:“哎,人家不松口。”

我在二楼听得清清楚楚,瓦房的二楼是用木板搭的,隔音效果不好。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受人家的气。

爷爷坐在他自己制作的独凳上抽旱烟,浓浓的烟雾遮住了他阴郁的脸,反而显得更阴郁。奶奶把我领回来就没有说一句话,坐在旧沙发上望着爷爷。

我此刻是胆怯的,不敢说一句话,呼吸着空气中夹杂的无奈。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以前家里的氛围一直比较宽松,爷爷还会逗我笑,而此刻压抑无形中笼罩着我们。

奶奶突然说:“造孽哟,咋个会是这种嘛。”

爷爷回道:“徐家欺人太甚啊!明天晚上去看看他家到底想咋个整。”长久地沉默之后,爷爷发狠说,“实在不行,离婚就离婚,谁怕谁。”

紧张的气氛上升到了极点,爷爷奶奶都含着愤怒。我讨厌徐家人,讨厌他们欺负二姑。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懂,表现出一个孩子的不谙世事。

谁也没有发现已经中午,谁也感觉不到肚子咕咕的叫。我们都太专心于昨天晚上的谈话,当然我是不知道具体内容的。终于我忍受不了肚子饿,给奶奶说想吃饭。她才知道已经错过了饭点,平常九点就吃饭,现在都十一点多了还没有做。

屋外的麻雀应该吃了,它们停止了叽叽喳喳,转移到树荫下乘凉。太阳见缝插针,从细碎的叶片中间射到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图案。我感觉眼皮很重,上下眼皮抱在了一起。等我醒来已经傍晚,麻雀没了踪影,夕阳下的树叶变成了红色。

奶奶在房子背后喂鸡,她蹒跚着把鸡食撒在一块干净的空地上。她一边撒鸡食一边学鸡叫,试图通过模拟声音把野惯了的鸡仔诱骗到窝里。我坐在梨树砍成的树墩上,看着她和她的鸡。她是多么的可怜,既要照顾鸡猪,又要照顾家里人。哪怕她已经是一个老人,还得为儿女的不幸婚姻奔走。

她曾经是那么火辣,就连我爷爷都得让着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加之她额头上有个鸽子蛋那么大的肉包就更加让人发怵了。而现在她是无力的,因为她的女儿接连生了三个死胎,她认为这是她的错,不是她女儿的错,更不可能是女婿的错。

家里很沉闷,我要出去,去找我的朋友。这个小村子只有很少的几个孩子,小晨和小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他们,小晨笑了起来,小栋杵着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很生气,感觉他们不在乎我说的话。现在想想真的不能怪他们,他们那时候和我一样小,都还是喜欢快乐的年纪,接受不了悲哀。这样想我就不生气了,反倒觉得是自己有错。

已经傍晚了,爷爷奶奶收拾了屋子准备去“赴会”,我要求跟着一起去。他们或许是觉得已经麻烦三妈好几次,不能再麻烦了,才同意带我一起去。趁着黄昏的霞光,还能看清路,我们锁上门走了。这个时候的木通河是最美的,铺上了一层黄金,缓缓流淌的河水带走了我童年金色的梦。路边的野花已经结籽,时不时还会传来蛐蛐的聒噪声,我此刻的情绪和它们一样燥扰不宁。

三个人,影子在黄昏下交织,最后是一团混乱。

我看见了二姑父他们的村子,其实也是二姑的村子。在半山腰,我们习惯性把他们这称为——凉山。不是四川的大凉山州,不过都有气候偏冷的意思。这个村子的玉米长势不如我们村,哪怕只是隔着一条河。当初爷爷本来不想让二姑嫁过来,不过二姑父家殷实,爷爷想着二姑嫁过来不会受穷。受穷倒是没有受穷,不过气是受了不少,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堂屋坐满了人,有我见过的,也有我没见过的。他们各怀心事,眼神闪烁。没有人说话,都低头抽烟,吹着杯子里冒热气的茶。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人先说话。

二姑夫的爷爷说话了,他是这个村子最有威望的人,不仅年龄最大,而且任过县银行行长,哪怕现在也很受人尊敬,每逢婚丧嫁娶他都是座上宾。满头银发,安逸的生活让他脸面一点也不显老。

老头磕了一下长烟锅,领导意味地咳嗽了一下。在场的人马上警醒起来,低头的全都抬起头来。他说的大意就是二姑已经生了三个死胎,二姑夫作为他最大的孙子应该要有后,二姑再生出死胎就得主动离婚,离开他们家。

我憔悴的二姑此刻正在梯子下面坐着,把头埋在膝盖上,她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了也没有用。奶奶眼里有泪珠打转,她紧挨着二姑坐下。我们家就去了我和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已经打定了听从二姑父家的安排,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嫁出去的女儿已经不是自己能随便说的了。况且没有人敢不给老头面子,他可是远近最大的官。

二姑父的母亲让二姑现在就离婚,她说二姑就是下一次也一样是生死胎。这句话让奶奶很生气,她抛开懦弱的盔壳和她吵了起来。顿时屋子里拉架的拉架,帮忙的帮忙,玻璃杯打碎了一地。他们不敢打爷爷奶奶,毕竟他们已经老了,不经打。一番吵闹过后,又恢复了平静,喝茶的继续喝茶,抽烟的继续抽烟。

老头站起身来,在场的人立刻向他望去,他顿了顿,说:“都回吧。等下一胎生出来再说。”这个德高望重的人说话是管用的,二姑父的母亲也不再言语。屋里陆续退出了参会人员,他们有说有笑,似乎经历的是一件小事,只有爷爷奶奶仍愁苦着脸。一地的烟头还冒着烟,有几只茶杯里掉进了苍蝇。

“他家什么事做不出来,什么事做不出来……”奶奶带着哭腔说。

“先看吧。就看老二的福分了,能不能生出一个活着的娃儿。”爷爷回道。

对啊,他家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老头子是银行的前行长,大儿子是村主任,三儿子开了好几个超市……这在穷山乡已经是名门望族了。他三儿子家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势力,娶了个儿媳妇,离婚的时候硬是让人家“净身出户”,一根鸡毛都不让带走。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住在二姑父家的平房里,这是当时村里唯一的一所平房。虽然不大,却是唯一的。我第一次在平房里睡觉,外面狗都叫了好几遍,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奶奶没有睡觉,她陪着二姑坐到了天亮,母女俩从来没有聊过这么久。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老妻和女儿。

天刚亮我们就回家了,二姑哭着把我们送到村口,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是该怪农村思想落后,还是该怪自己命运不济。她是悲哀的,和众多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女人一样,她们完美地承袭了“三从四德,夫唱妇随。”夫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夫家人成了她们一生的牢笼。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城,一辈子都围着鸡猪转完了光阴。

回家后一直比较平静,似乎“死胎”已经淡出了视野。不过心里都明白,这只是短暂的平静。

腊月的乌蒙山蒙上了一层薄霜,杜鹃花树落尽了叶子,斑鸠寻了暖和一点的地方睡觉,没了踪影。我不想起床,被子外面太冷。一大早奶奶就笑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她给爷爷说二姑生了一个女儿,不是死胎。这是天大的好事,虽然生的是一个女儿,但二姑父家以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奶奶转遍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去买鸡蛋。她脸颊红润了起来,满脸笑容的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她其实不必每家都到,三妈家的鸡蛋其实就够多了。我明白她的意图,这是一个母亲为初为人母的女儿高兴,她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每一个人。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迟了四年的笑容扑在爷爷奶奶的脸上。爷爷开心地去后山砍了几棵竹子,他要为小外孙女编一个小背篓,这一天他盼了很久,今天终于可以实现了。背篓是他最好的礼品,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家传手艺。

我们是欣喜的,也确实值得欣喜,于我家还是二姑父家都是头等大事。二姑被安置在平房里,这足以看出二姑父家对这个功臣的重视。二姑惨白的脸上都是笑容,对于她来说她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头等大事,传宗接代。她盖着一条猩红色的毛毯,桌子上放着一大碗红糖鸡蛋,看到奶奶进屋,二姑父的母亲马上迎过来。

第二年,表妹一岁半的时候二姑父来了家里。他说:“爸妈,我家又有一个小姑娘了,这个小姑娘不能要。”

奶奶问:“有病?还是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说:“不是儿子,计划生育抓得紧,趁政府家不知道先送人。”

奶奶瞪着他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送人也好,丢了也好。以前不是嫌我家姑娘生不出来吗?现在养不起啦?”

虽然这次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和前次不同,这次堂屋里只有二姑父最亲的几个家人。奶奶进去就直接坐在沙发上,她拿出老辣的气魄,所有人都在看她,似乎她今天比银行行长都厉害。不过这对结局没有太大的影响,孩子还是要送人。

“有没有给娃娃起个名字?”奶奶说。

“没有。”不知谁说了一句。

“罢了,以后和你们家也没有关系了。”

“就是,反正又不姓徐。”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老头骂了:“这是人说的话吗?”

想想也是,她的存在会影响自己爸爸在电管所的发展,也会影响自己的爷爷,作为村主任没有带个好头……这些原因足以构成送走她的理由。

她未来的父母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曾经有过一个独子,后来生病去世了。妇人做过手术,无法再生育。他们比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更需要一个孩子,也会对孩子更好,更不会因为她是一个女孩而抛弃她。

这对老夫妻是外地人,通过熟人介绍过来的。事先二姑并不知道,她还一心想着孩子满月要织一件毛衣。她还给我看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粉色毛线,如果织出来一定是一件非常好看的毛衣,一件充满母爱的毛衣。

二姑还蒙在鼓里,还幻想着织她的粉色毛衣。

孩子生下来就被抱走了,裹着一件蓝色的小毛毯,肉嘟嘟的小手露在外面。我伸手摸了一下,她还闭着眼睛,还是我的表妹,被老夫妻接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和自己的父母划清了界限。她没有哭,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推来推去。

二姑知道的时候老夫妻已经走了,她掉着眼泪,没有哭出声。她是这个家里最卑微的女人,和她的女儿一样,命运掌控在夫家手里。她会好起来的,过十天,二十天,转而为生一个男孩而拼命。慢慢地,她顾不得悲痛,全身的精力都要用来养家糊口。

我对周围的人感到恐惧,他们的淡然,他们的冷血。送一个孩子就像送出一只小猫小狗。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不止二姑父家这样,生养我的村子有过很多起这样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表妹不知道过得如何,现在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我摸过她,拉过她的小手。她和我,和这个家庭是陌生人,没有谁记得她,从一开始就注定彼此都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二姑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为她的夫家留了香火。中年以后她时常生病,多半时间都在医院度过。退休的银行行长的房子在一场大火中烧了,人没有跑出来,葬身火海。二姑父失业了,电管所给的理由是一女二男,超生了。村里的年轻男人都外出打工,老人们喊着儿子没有女儿好,养儿难防老。

随着公路的开通,“男尊女卑,传宗接代”的旧观念不再被提起,女人反倒成了一家之主。往昔被现在颠倒,我记录下这些事,不为悼念过去,只是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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