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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练是天才的姊妹

2020-11-17石英北京

娘子关 2020年6期
关键词:新诗文字

文 石英(北京)

这是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的名言,译文是否完全精确我没有核对过,但基本意思谅是没错的。

其实,中国古人古籍中,对于这方面的意思也有论述,早在《国策》即有记载曰:“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广义而言,是在学术技艺上下功夫磨炼。而我这里所说的还是单指意旨的精粹尤其是文笔的简练。

在这方面,我国古典文学中太不乏典范的例证了。记得上小学时在外祖父家的东厢房偶尔发现了一本《水浒传》(好像是七十回的两卷本之一),我大略地翻看,注目于杨雄、石秀、潘巧云和海和尚那组故事中的几回。为什么单单注意到这一段?这是因为我刚刚跟随邻居的大人去县城看过京剧《翠屏山》,表现的大体就是这一段。这时又看到小说,自然印象非同一般。只不过那时看到的有些描写与后来(包括现在)的版本好像不太一样,不知怎么,那时我看到的许多地方要更简练,更传神些。

当时虽然不知简练这个词语,却一看就明白,更具吸引力。例如写海和尚和潘巧云名为忙活法事,实则行苟且之事,那版本中对石秀的描写是:石秀自簾外张时,已瞧科三分了;接着相隔不多的文字,又是“已瞧科五分了”。再接着,又相隔不多的文字,“已瞧科七分了”。几个十分简练的层次,着墨不多,便将石秀那份精明、鄙夷、不容、爱管看似闲事的非闲事料得精透。

可是过了若干年,看近年来版本,则是“石秀已有三分在意”,“石秀已有五分不快意”,“石秀已是十分不快意”。而在这之间,却隔了许多过程性的文字;原来那种鲜明的层次感,那种看似用语相近却富于动态的“科”,都变得相对冗杂而少了些表现力。所以,我一直“怀念”着当日第一次接触《水浒传》那个老版本,那种更简练,更生动,更具当时代的口语话,无论是自簾外“张”,也无论是“科”,既是“宋”时味儿,又具“石秀”味儿。

只可惜我当时年少幼稚,不懂得审别版本,以及时间、出处,看过也就算了。但几十年中活在我大脑里的还是“那个”,而非现在很容易找到的版本中“这个”,并且能够深深悟出:简练的层进是多么通彻而灵动啊。

说到现代作家的简练,我仍然不能不提到鲁迅先生。当然,最近时期也读到非止一、二篇认为鲁迅文章中的文字存在比较拗涩甚至有点别扭的现象。对于学术问题,没必要一味为尊者讳,提出来加以切磋以取得实事求是的结论,亦无损于对文学大家的总体评价。我个人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当时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鲁迅的本乡本土文字意蕴太深,影响相对久固;加之他文学生涯伊始正是白话文自古文脱胎之时,尚未完全摆脱旧有的行文用语习惯所致。但我从未因此而影响对鲁迅文学语言简练之长的固有评价。

记得在大学里读他的小说《药》,每与同学说起描写华老栓因急于花钱买到人血馒头为儿子治病的过程、心理活动以及步法动态,无不赞赏作者高度简练传神的表述。华老栓“跨步格外高远”、一边走一边摸着衣兜里的钱币“硬硬的还在”。文字可谓俭省得不能再俭省,且仍能做到意在言外,耐人深思。

鲁迅的高深之处,不仅在于微观之一字一句,更能做到宏观上通篇题旨的精纯与提炼,人物细节的典型化与表现力,这就不仅在于文字的功夫问题了。如《孔乙己》之所以能以千把字解决问题,正在于从生活的观察体验到思想的淬炼,都经过精选和浓缩所致,才能将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挤干压扁至扭曲失态乃至丧失了生存空间。这是一种最大的“简练”,毋庸置疑的“干脆处理”。

作为短篇小说能手的契诃夫,理所当然也是简练的模范体现者。我觉得他最突出的一点是观察生活的精到,在此基础上自然便笔墨俭省常能收取画龙点睛之效。譬如说他对旧俄时代官僚贵族的奢侈腐朽往往有入骨三分的刻画,尤其印象最深的是他笔下的公爵大人,记不准是在《脖子上的安娜》还是《蹦蹦跳跳的女人》中,那个公爵总喜欢手举带柄的单眼视镜在交际场中寻找漂亮的女人,如动心时便不自觉地“抿嘴唇儿”,不须再费笔墨,该等以淫欲为业的家伙们便无处遁形矣。

中国唐代的刘禹锡是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的杰出文学家,他的文笔贵在能将丰赡美与简约美融为一体,丰美而不冗杂,简约而不瘠瘦,这一点最为难得。其奥秘我觉得是“先入为主”之功,即思想带动在前,文字受遣于后,如散文《陋室铭》仅八十一个字,却将他所居的“陋室”勾画的表里如见,情景互动。根本原因在于作者志在淡泊风雅、志行高洁,字字句句皆思想人格之体现。所以也可以说,刘禹锡的诗文是其思想见解的高度形象化,非是凡品之类仅在字句上死抠可以比拟的。

至于诗歌,本来就是最精炼的文学样式,可谓文学中之文学。一般认为这主要是古诗而言,新诗是自由的,毋须作此要求。其实这多少是一种误解。新诗貌似自由随意,但与中国的古典诗歌其内核从本质上说并无不同,比如新诗中一个精巧的构思,一个典型的概括力极强的细节,一个独一无二卓有新意有分量的意象,乃至一个精妙的隐喻与通感的运用,均可收以少胜多、化凡为奇之功效。但问题是当下新诗离人们的正当要求尚远,存在着无可否认的某种乱象。如任意派的胡言乱语型,流水账式的口水型等等,都是对有用资源的空前浪费,根本谈不上诗文艺术的简练问题,不能不承认这是当下新诗明摆着却又似乎浑然不觉的顽疾。

由此,我不禁想起半个多世纪前一位伟人曾说过的话:新诗的出路应该向民歌和古典诗词学习(大意如此)。我理解其中心意思不是指的外部形式,而是吸取其精髓,其中当然包括古典诗词的炼意炼字等的长处和方法。我以为这一提示至今也没有过时:起码是治疗新诗顽疾的途径之一,当然其前提是肯于和善于。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何以古典诗词尚有一定框架约束,却没有影响它的意、情、理、趣的自如发挥,甚至就连合理的口语也能巧妙地融入?

一千七八百年前曹孟德的四言诗固然古朴苍劲,却读起来依然顺畅自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毫无生涩勉强填充之感。

岳飞的《满江红》词一开头就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切入,势、情、景兼具,简洁爽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直言如诉,却警示如呼,精约至极,不虚费一字。

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少”下半阕“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几乎全是口语,哪里有近千年前的古奥,只不过这种口语却充满诗意,不是无味的口水,更不是文学的垃圾。

至于柳永的《雨霖铃》,这篇被称为“长调”的词作,也才不过103 字,融叙事、抒情、写景于一体,用字严密,却自然有致,人的心情、动态亲挚具像,简约得体。“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可见简练浓密,舒朗与紧凑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关键在于思想感情的深切提炼、语言文字的精当运用,便能在极有限的篇幅内容纳丰富的内容,激发出生动而不概念的“活性”。

本来我想单指文学,但说到这里,禁不住又联想到戏曲。京剧我是很喜欢的,传统剧目的本子,恐怕大半是无法查到了,但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由于不断的打磨,使之越来越精炼,越来越富于性格化和表现力。随便举《法门寺》中的一个情节为例:大太监刘瑾见其亲信、小太监贾桂站得太久,便叫他坐下,贾桂却回答说“我站惯了”。在当年延安演此剧当贾桂说这句台词时,竟使观剧中的毛泽东笑得前仰后合。美国记者爱泼斯坦也注意到主席此笑是有感于台词的妙意:其奴性之深竟至如此!

至于简练之由来,究是“一次成活”者为多,还是反复修改而成,恐怕是因人而异。我想,说是“一次成活”也只能是小改和改得少而已;完全像中国现有的唯一状元卷——明嘉靖年间山东青州赵秉忠两千余字一字未改者,在作家的文章中不敢说绝对没有,恐也极少就是。

而且也没有必要刻意提倡不改一字的创纪录竞赛,如果有作家思考较长,孕思成熟,文字功夫到家,挥洒而就,也许未必需要大改亦不失厚重干净;但有的大师级的人物习惯反复修改,“三遍、四遍,以至五遍、六遍”,可能更利于达到炉火纯青,无一字能更移已成为精炼之典范,岂不更好?但此做法不宜成为文者的定律。因为,保不齐有的作者改来改去改花了眼,将果肉尽皆剔除,只剩下一个枣核便不妙了。

而最不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为了适应编者要求:“尽力压缩一下”,这一压缩,篇幅是短了,但“短”未必是真正的简练;还有更叫人摇头的情况:编者在拼版的过程,一看容不下了,来个临时处置,实则是削足适履,文字是挤进去了,效果呢?一般说恐怕不会是皆大欢喜。

最后,怎样来理解老外契诃夫“简练是天才的姊妹”这句话?我想应是一定的天赋加作家的真功夫。千条万条有一条结论是可以作出的:文章的简练不是硬削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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