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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诗歌的途中
——武强华诗歌作为病历与病例

2020-11-17马晓雁

新文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诗语书写诗歌

□ 马晓雁

生于河西走廊,游走于西部,武强华的诗歌中承续了在城镇化中不断陷落的西部气质,甚至遗落着一个远去的江湖。她一再把读者带往冰雪覆盖的祁连山,带往高耸着庙宇的甘南草原,带往沙洲的冷寂,带往羚城的静谧。但武强华更具现实冲击力的诗歌是她关于“病”与“痛”的书写,有独属女性的生命经验,也有这个时代的人们共同的身心体验。曾经身为医者的她,用诗歌为我们记写了一份“病历”,关乎肉身,关乎社会,关乎时代。

诗写的“病历”

在访谈中,武强华坦言:“我”甚至对“女诗人”这个提法非常反感……不妨从诗人反感的地方进入,首先去探究她的诗歌作为“女性诗歌文本”的意义。

与那些有着明显先锋气质的女性诗人相比,武强华显得朴拙而实诚,但不失厚重。“一个普通女人/不会有血泪史”(《本命年》),两行反向的表达,诉尽了身为女性的不幸。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是一部血泪史,且不说性别、阶级的倾轧,社会、文化偏见的制约,单是自然属性赋予女性的磨难就足以令她们的一生饱尝艰辛:孕育、生产、喂养……而母亲们,尤其是过往岁月中那些身为农人的母亲,对此守口如瓶,仿佛她们只是用一生照料了那些伤痕。如果武强华没有拿起笔,她所诉说的那些伤痛依旧只会隐藏在一个个具体女性隐秘的肉身之中。武强华也十分善于将那些抽象的疼痛转化为具象的细节加以传达。比如《掏空》一诗描述一个刮酸奶瓶的细节:“已经没有了/她还在酸奶瓶里掏/卵圆形的勺子刮着杯壁”,“这多么像一次手术”,像“卵圆钳刮着子宫壁”。而这些对于她来说,并非技巧,也非修辞,是直接的生命体验的呈现。作为女性,武强华有入骨的体验,她也书写得足够狠辣:“我对这个世界撕心裂肺的过程/心知肚明”;“虚幻的东西,在死去之前/都是不可靠的”(《本命年》)。她把那些切身的疼痛化作刀锋般犀利的语言插入世间。也因为身为女性,她都无须动用悲悯,单是说出自己,便说出了全部。这些体验是作为女性的武强华宿命的疼痛,也是作为诗人的武强华可靠的依凭。可贵的是,武强华没有以狭隘、激进的姿态宣泄它们,她有高度,也有醒觉。在访谈中,她说:“这是人类苦难的一部分,我们完全有必要去书写。”也是在这个高度上,她的这类书写才获得了更大的意义。

当然,也可以追问:难道女性只有泣血式的书写,她们在什么时候才是精致的?

武强华也在一些诗章中写下女性的生命迷思,写下作为女性的情感诉求、欲望悸动与憧憬向往,呈现出女性经验的一定丰富性。但这些相对平静的表达并没有像《本命年》一类的诗歌因凄厉的歌唱而爆发更大的冲击力。而女性书写,无论是诗歌还是别的什么,在没有明亮地歌唱女性的时候,在没有作为女性明亮地歌唱的时候,女性书写者可能将对“女诗人”“女作家”一类的提法永久反感。

武强华将医者的经历切入诗歌写作中,这使得她的诗歌写作对疾病十分敏锐,尤其是亲人、师友的患病,激发着她用诗歌的方式去直面疾病。也因为曾为医者的经历,武强华书写疾病之时,并没有直奔疾病的隐喻层面,而是直书疾病本身。《本命年》《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乳晕》《精神病院》等诗歌呈现了种种病症对于人的威胁。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日常。的确,在这个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我们认识了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多的疾病,尤其那些目前我们还无法克服的病症,给患者及其家庭带来的苦难并不比它的隐喻层面小。父亲因胃癌切去了胃,母亲因乳腺癌切去了乳房。“那些天,我每天都去看父母/像个看守,盯着他们/我相信,这样他们就不敢老得太快”。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这份无能为力,在曾为医者的武强华那里会显得格外难耐。

武强华也不用俯身对底层的生存者降下神祇似的悲悯,也不是因为懂得才给予慈悲。她就在他们之中。她说:“我不是我,当我这样想时,我才能够写作。”一方面,这样想的时候,她才有了游刃有余的开掘空间;另一方面,在写作中,她必须成为他们,才能说出他们。一个喂养傻弟弟的修鞋人,“他不关心人类/只关心人类脚下的鞋子”(《修鞋的人》);一个因劳累坐在路边埋头午休的人,“他比一座真正的雕像/还要安静”(《北京雕像》)。在《不安之诗》中,她因将暗夜中背着一捆废旧纸板的人猜想为背着吉他或大提琴的艺术家而心有不安,“好像,我对这个世界无知的幻想/无意间伤害了那个人”。我们猜想的那种浪漫,对于底层生存者而言是掺有灰土和血印的艰辛。这细微的误会,被作为同情者的诗人敏锐地捕捉,并呈现为一个个诗歌的表情。在《堵车了》中,她写下堵车的大街上,怀抱亡人的女人的哭泣。在《无伤之痛》中,她写下一个屠夫的疲惫与疼痛。于平静惯常的生活中挖出细节,它们比任何言辞都具有直击现实的力。这也是武强华诗歌可依靠的另一部分资源。

说出底层生存的苦难,也给我们的肉身在这个时代的遭遇一份诗写的“病历”。这是武强华的诗歌切近时代与社会的切口,并直接抵达本相,析出被隐喻埋没的本义。武强华诗歌最显在的现实意义也正在于此。

诗语的病例

让诗歌获得恒久光芒的到底是什么?意义还是语言?意义必不可少,但对诗歌而言,诗意就是它的意义,并且作为语言的艺术,诗歌必须从诗语上觉醒。如果不能在语言上召唤,单凭现实意义无法赋予诗歌恒久的魅力。如果那堆按照分行的秩序摆放的句子在运送来意义之后即刻倒毙,它们只能是工具性的语言,模仿了诗语外在的搭建方式,算不上诗歌。尽管对于现代新诗的评价至今没有完全共识性的标准,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在用汉语书写,就必须承续和挖掘汉语的汉语性。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还吟诵古典诗词?并不全然因为它记录了时代,评判了社会现象,更因为其中有融入我们文化血脉的审美趣味,有汉语的诗性光辉。现代新诗相对于古典诗词而言是形式上的解放,形式上的自由,对诗语的内在要求上不应该是对古典诗词经验断然的舍弃。一首优秀的诗歌,不管是古典诗词还是现代新诗,都要能勾起读者对汉语诗歌传统记诵的欲念,不断挖掘的思考,去了又返、去了又返的迷恋!

反观武强华的诗歌,虽然有对女性经验的书写,有对现实经验的记录,有对西部气质的继承等等,但她良莠不齐的诗歌语言还存在诸多需要修正的地方。

第一,要避免怨诽式的书写。那些瞬时的怨言飞语很容易将一首诗拽入口水的深渊。尽管其中可能裹挟些许真相,那些急切的表达中却可能透露着粗鄙,那些另起一行的句子完全没有诗歌换行层面的意义。比如这首《减速器》:“高速公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个广告牌:/出售减速器//踩着油门的脚不知不觉就轻了/不能再快了,这样的速度/灵魂真的已经有些跟不上了”。虽然有些枯瘦的现实意义,但没有诗的意味与理趣,更谈不上语言的经验,是可以随意丢弃在大街上的一句埋怨。

第二,要不断锤炼。有出口成诵的诗,但若追溯,任何一首诗都有瓜熟蒂落的过程,只是先天与后天的差别而已。只要一个诗人不立志烹饪诗歌快餐,就要不断打磨,到增一字减一字都不可的程度。比如她那首《火焰还原着真相》:

火焰还原着真相

但不是灾难

昨天,一种新生的设想

已经耗费了我们的一生

清晨醒来,夜晚穿过的衣服

分明带着灰烬的味道

新的皱纹又出现在了额头上

作为活着的虚无的一部分

我们不属于火焰

也不属于灰烬

死亡对生者来说只能是种启示

是的,我还是习惯于说我们

包括那些被炙烤的身体

被隐瞒的真相和

不辨缘由的合唱团

初读,这首诗已经出示了它优秀的品质。但若反复,就会发现它有些冗余,它还有可以更精准的提升空间。斗胆去为武强华的这首诗做一次修剪,可以化简为:

清晨醒来,夜晚穿过的衣服

分明带着灰烬的味道

作为活着的虚无的一部分

我们不属于火焰

也不属于灰烬

语言的锤炼不只是做减法这么简单的运算,但也是很有效的方法之一种。诗歌的力从来不来自文字的阵容。在给宁夏女诗人林一木的诗歌做减法的时候,我说:“如果生活中或者诗歌评论中一首诗因为太短而受到批判,作者不必介怀。善意地说,那不过是同‘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一般的赞美一样,最多具有真诚和朴素的美德罢了!”我看重诗歌作为“绝响”的品质。所以,与从5行增加到15行相比,从15行缩减为5行显得更为可靠。

第三,要讲究虚实的排布。我相信,诗中之诗发生在无辞的地带。武强华很容易将一首诗写“死”,有实无虚,不讲究留白,没有气口。

比如《走了》一诗,是在石子中加入沙子,再填入土灰,再倒入水分,浇注成一块的写法。“……我们小心翼翼/拒绝对视,拒绝再说只字片语/短暂相拥,匆匆离开/走了。那些年追过的小虎队/《爱》已无法挽留,《十七岁的雨季》/不过是二十年后安慰眼角的一滴雨/我在北方焦渴难耐/你在异乡大雨倾盆/走了。不说再见,不说十年八年/不说时间这把杀猪刀/不说距离,不说中国和马来西亚/不说母语里那点蹩脚的尴尬/走了。一路向南/只需十几个小时,热带的海风/就会剥去你身上的棉衣/拔刺一样,把故乡和北方的寒气/从你身体里剔除出去……”前后的引号省略掉的部分与此处呈现的部分都是这种可以相互取代的、并置的、显得无谓的句子。《尕海》一诗的结尾处就很好,“瞬间的美/一直被他爱着”,给了诗歌一个轻盈、安详的出口,给了诗歌一缕绵长的余韵。语言也很凝练,并在言辞终止的地方获得了诗意。

武强华诗歌语言中存在的欠缺也是当代诗歌中相对普遍存在的欠缺,是为当下诗歌的一个病例。在武强华的诗歌中,我更看重她那些相对短小的篇制,比如《祁连山》《山色尽》《无所思》《无伤之痛》《鱼》等比较纯熟。

《祁连山》中“雪,白过它自己的骨头了”,就有极大的诗语召唤力,是诗的语言。《山色尽》中有野性、神性、诗性、母性等抟塑出的诗歌意象,抛开那些太过切近尘埃的事物,有了飞升的姿态。在这里,诗大于辞,大于物,也大于“我”。《鱼》具有整体上的象征意味,语言也相对精简。如果武强华在创作每一首诗歌的时候能够追问,有没有在用诗语道说,这一首有没有比上一首更纯熟,她的诗歌将有显见的飞跃。

在通往诗歌的道路上,没有谁握有绝对的权杖,也很少有哪位诗人敢说自己的诗作是绝对的抵达。我们都在途中!

后记:王士强老师微信询问评论文章进展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可以让他放心的答案。但其时我在西京医院候诊,虽早就做好了访谈,但评论还没有正式下笔,我还在等待,还在寻找。等待一个标题,寻找一条路径。大约,也是因为那尚不能确定的病,使我下定决心说出我所理解的武强华诗歌语言的欠缺与不足。对于一个存有疾病的人,一味去夸赞她的美貌,不只是不专业的,而且是不道德的!希望这份短评能对武强华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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