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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策莫如自治
——苏轼、苏过居儋民族观的形成

2020-11-17王世焱

中国苏轼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黎族苏轼海南

◇王世焱

苏轼、苏过父子于绍圣四年(1097)七月抵儋,居儋生活近三年,于元符三年(1100)六月北归。其居儋期间,从对琼岛怀有猜测、陌生与恐慌,以及对“投之生黎,俾勿冠履”[1]1040的生活产生疑问与疑虑;到摒弃成见接纳儋耳,入乡随俗,近民亲民,与儋人同乐,“晚途更著黎衣冠”[1]1090地融入儋耳社会;再到最后“但使俚俗相恬安”[1]1090,产生了维护与保护儋人利益的思想。在此过程中,他们与儋人产生了感情,并对儋人受欺谩产生同情,在苏轼“咨尔汉黎,均是一民”[1]1039“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1]1070民族平等观的影响之下,苏过提出了“上策莫如自治”[2]494的政治主张,即给黎族人民“许以官而用”[2]494,并使黎人有“编户之家”[2]495的民族怀柔政策,为维护中华民族大团结做了历史性贡献。

一、心存偏见

人们对陌生的地方缺少认识,用自己的文化、习俗、习惯去丈量并评判他地的文化、习俗、习惯,就会产生偏见甚至歧视。《礼记·王制》载有对“异俗”“异齐”“异和”“异制”“异宜”的认识,即“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3]480。苏轼、苏过初到海南,未免偏见。

(一)地域偏见

自汉武帝“汉元鼎六年定为越地,置儋耳郡”[4]3232,海南岛正式纳入中华版图,实行有效管理。由于地理位置远离中原政治中心,偏安海外一隅,古中原人对海南岛产生了地域歧视,称之为蛮荒之岛。詹贤武教授在其专著《黎族文化主体性问题研究》中论述:

地域歧视是基于地域性差异而对其他地域环境以及该地域中的人产生“区别对待”的态度。地域歧视是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产生的较为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人类的活动范围有一定的地域性,在本地域中的人对自己所处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对其他地区明显产生陌生感,很容易对异地产生偏见,甚至将其妖魔化。地域歧视涉及地域文化、经济、政治、民族以及人类心理活动等各方面因素,因此,地域歧视是文化歧视、政治歧视、经济歧视等最直接的体现方式。[5]165

古人由于交通不畅与信息不灵,把帝都王畿定为“天下”的中心,其他次远、渐远、较远、偏远、遥远的五等地域分别命名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服”含有臣服与王化之意。“五服”之由来《尚书·禹贡》有记载:

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3]226

《礼记·王制》记载:“千里内曰甸。千里之外曰采,曰流。”[3]476而《汉书》臣瓒注引《茂陵书》:“珠崖郡治瞫都,去长安七千三百一十四里。儋耳去长安七千三百六十八里。”[6]134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儋州:西北至东京七千九百六十八里,西北至西京八千五百四十七里。”[4]3232因此,海南岛被中原之人称为“蛮荒之岛”。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七日“乌台诗案”结案后,“正字王巩监宾州(今广西宾县)盐酒务”[7]7333,苏轼非常愧疚于好友“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1]2555(《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二)。到苏轼被贬惠州,与张耒通信时称自己“屏居荒服”[1]2576(《答张文潜四首》其二)。以离帝都远近来划分地域,对“荒服”就明显带有地域偏见。

苏轼父子即将渡海脚踏琼岛之时,与苏辙相别于雷州,苏轼发出“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1]1034(《和陶止酒》)的感慨。“百蛮里”的称谓,明显具有中原之人对琼岛的地域偏见。“落”字写出了苏轼的命运多舛,他担忧生活艰难、被“蛮”同化、不能返还。苏轼接着哀叹:“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1]1049(《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一)对海南幽绝之地的陌生,使其孤独,陷入寂寞沉思。

当苏轼踏上海南儋耳这片热土,看到生活的艰苦、环境的恶劣,他想到逃离,便“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1]3228(《试笔自书》)。他还时常产生归乡的念头,赋诗给弟弟子由: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蒸花压红玉。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1]1040(《闻子由瘦》)

他把如今儋耳困苦的生活与过去京城舒适的生活进行对比。如今只要有去皮之“脱粟”粮食就心安了,俩人都像神仙一样消瘦,定能骑上黄鹄还乡。苏辙反而认清形势,告诫他此时“骑鹄”还乡是不现实的,还是安心于此身所至之地。有诗云:

多生习气未除肉,长夜安眠懒食粥。屈伸久已效熊虎,倒挂渐拟同蝙蝠。众笑忍饥长杜门,自恐莫年还入俗。经旬辄瘦骇邻父,未信脑满添黄玉。海夷旋觉似齐鲁,山蕨仍堪尝菽粟。孤船会复见洲渚,小车未用安羊鹿。海南老兄行尤苦,樵爨长须同一仆。此身所至即所安,莫同归期两黄鹄。[8]898(《子瞻闻瘦以诗见寄次韵》)

当苏轼看到肥沃的良田可以耕作,鸟兽繁多可以射逐,薯芋杂粮遍地生长,能填饱肚子,稍微心安,于是赋诗云:“岂无良田,膴膴平陆。兽踪交缔,鸟喙庇穆。惊麏朝射,猛豨夜逐。芋羹薯糜,以饱耆宿。”[1]1040(《和陶劝农六首并引》其三)

苏过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闭上眼睛就想到回归中原,他用诗句记下此过程:“闭眼黄庭万想归,此心久已息纷驰。幽居正喜门罗雀,晨起何妨笏拄颐。”[2]70(《东亭》)“瘴海不知秋,幽人忘岁月。只记庭中花,几度开还枿。”[2]71(《次韵叔父月季再生》)身在雷州的叔叔苏辙只好劝慰他:“客背有芳藂,开花不遣月。何人纵寻斧,害意肯留枿。”[8]897(《所寓堂后月季再生与远同赋》)即使父子俩在海南居住了两年,苏过潜意识里也存在着对“岛夷”明显的地域歧视,他在文章《志隐》里首句便下笔写道:“苏子居岛夷二年。”[2]479

(二)文化偏见

文化偏见伴随地域偏见产生。古中原人会以鄙视、嘲笑、怜悯等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其他地域文化中的人与事。

海南黎族有着传统的文身习俗。文身习俗“是黎族人民用血和肉镌刻的‘敦煌壁画’,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山海经》中用极不文雅的比喻对其进行了描绘,字里行间流露出封建文人轻佻、鄙视的态度。而‘不食五谷,食蚌及鳖’更是封建文人为了迎合中原地区人们的好奇心理而杜撰的,与黎族传统的饮食习惯风马牛不相及”[5]169。中原人对海南黎族文身习俗的轻佻与鄙视态度就是最明显的文化歧视。

海南黎族女子绣面习俗,周去非《岭外代答》更有详细记载:

海南黎女以绣面为饰,盖黎女多美,昔尝为外人所窃,黎女有节者,涅面以砺俗,至今慕而效之。其绣面也,犹中州之笄也。女年及笄,置酒会亲旧女伴,自施针笔,为极细花卉、飞蛾之形,绚之以徧地淡粟纹。有晢白而绣文翠青,花纹晓了,工致极佳者。[9]419

苏轼踏上琼岛时,对陌生感强烈的海岛产生了不可接纳和恐惧的心理,写出这样的诗句:“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1]1034(《行琼儋间,肩舆坐睡……》)“百洞蟠其中”,《太平寰宇记》载有黎人风俗:“有夷人,无城郭,殊异居,非译语难辨其言。不知礼法,须以威伏,号曰生黎。巢居深洞,绩木皮为衣,以木棉为毯。”[4]3236“夷”是古人对文化较落后部族的称呼。[10]374在苏轼有限的想象空间,海南岛有非常多的“山洞”,黎族人民多居住在“山洞”中,有着相当的臆想。一个“洞”字写出苏轼缺乏对海南岛的了解,有一点戒备之心,这些都是文化偏见影响着苏轼对海南岛的初步判断。当他们登高北望中原之时,见到的是茫茫大海,这种“空无感”让他们感到无助与恐惧,并带有一点感伤与绝望。苏轼“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写下夜梦恐惧的诗句:“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1]1038(《夜梦并引》)身心如“挂钩之鱼”被困住,表达了他对儋耳的陌生感与不适感。他还产生了“误入无功乡”[1]1038(《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其二)的文化偏见,认为儋耳是其无法施展才能、立德立功立言之地。

作为文人,苏轼也是跟随中原文化对海南岛的认识。他在《和陶与殷晋安别》诗中,有对海南黎族的称谓,即“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1]1068。“雕题”是古中原人对南蛮之地的称谓,认为这里之人不吃烟火熟食。《礼记·王制》载:“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3]480

苏过同样不甘身落“岛夷”,对海南黎族也存在同样的蔑称,他向哥哥苏迈、苏迨倾诉:“我今处海南,日与渔樵伍。黄茅蔽涧谷,白雾昏庭宇。风高翔鸱枭,月黑号鼯鼠。舟居杂蛮蜑,卉服半夷虏。下床但药饵,遣瘴烦樽俎。何须鸢坠时,方念平生语。”[2]78(《冬夜怀诸兄弟》)“蛮蜑”“夷”是蔑称。还有诗文“山夷野獠喜射猎”[2]98(《夜猎行》),“耸狞醉野獠”[2]100(《己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诸兄弟》),“异獠纷来宾”[2]116(《用伯充韵赠孙志举》),“五岭之南,夷獠杂居”[2]479(《志隐》),等等,用“獠”来对黎族人进行轻佻的蔑称。

(三)人格偏见

人格偏见是随地域偏见与文化偏见伴生的。古中原人总自认为有着地域与文化的优越感,对偏隅一方之人从外貌、服饰、语言、行为、习惯、习俗等方面进行人格歧视,并有着猎奇、诋毁的心理防备。

一是语言方面。在他们眼中,岛夷之人外貌、服装、语言、行为、习惯都与之不同,就产生怪异感,加上语言互不相通,便称之为“鸟语”。《后汉书·度尚传》载有把“深林远薮椎髻”之人称为“鸟语之人”[11]864。韩愈在《送区册序》中,也把言语不通之地的人,称为“鸟语夷面”[12]266。语言是人们交流思想与互换讯息的工具,每个民族、每个人种都有自己的语言,并无优劣高下之分。古中原地区之人由于听不懂黎族语言,就把黎族语言称为“鸟语”,带着强烈的人格偏见。宋代祝穆的《方舆胜览》记有:“鸟语夷面,非译语而莫通;茅屋荆扉,亦土风之甚陋。”[13]786明代《嘉靖广东通志初稿》记有:“椎髻额前,鸟言夷面。”[14]158

二是外形方面。地域、气候加之习俗、文化不同,人们之间的五官、肤色、神态、服饰肯定存在差异。《太平寰宇记》载:“儋耳,即离耳也,皆镂其颊皮,上连耳匡,状如鸡肠下垂,在海渚,不食五谷,食蚌及鳖而已。”[4]3233《太平御览》载:“儋耳夷,生则镂其头,皮尾相连。并镂其耳匡,为数行与颊相连,状如鸡腹,下垂肩上。食薯。”[15]365古人用这种不雅的词汇描摹儋耳人外形与生活习俗,明显带着不屑和人格歧视。苏过在《志隐》中也存在这种对海南黎族人民的外形歧视:“而儋耳者,又在二广之南,南溟之中,其民卉服鼻饮,语言不通,状若禽兽,既嚚且聋。”[2]479

三是称谓方面。从宋代开始,统治者“以蔑视的态度对琼岛上的黎族人民进行粗暴而简单的民族甄别。归化封建朝廷、服从中央统治、按时向官府缴纳赋税者,则被称为‘熟’;而不归顺封建朝廷、不服王化、不向官府缴纳赋税者,则被称为‘生’”[5]35。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二载有生黎与熟黎称谓:

海南有黎母山,内为生黎,去州县远,不供赋役;外为熟黎,耕省地,供赋役,而各以所迩隶于四军。州黎质直犷悍,不受欺触,本不为人患。熟黎多湖广、福建之奸民也,狡悍祸贼,外虽供赋于官,而阴结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9]70

苏轼在此背景下,对黎人的称谓也有诗句云:“投之生黎,俾勿冠履。”[1]1040(《和陶劝农六首并引》其六)而苏辙没有来过海南,只闻岛人习俗,记有:“子瞻和渊明《劝农》诗六首,哀儋耳之不耕。予居海康,农亦甚惰,其耕者多闽人也。然其民甘于鱼鳅虾蟹,故蔬果不毓。冬温不雪,衣被吉贝,故艺麻而不绩,生蚕而不织,罗纨布帛,仰于四方之负贩。工习于鄙朴,故用器不作。医夺于巫鬼,故方术不治。”[1]1039中原与岛人习俗有异,故心存偏见。

二、接纳儋耳

苏轼父子是带着政治迫害与排挤踏上儋耳的。苏轼被贬的官名为琼州别驾,但不得在琼州府驻扎,而安置到离琼州府五百里的昌化军[4]3235,不得签书公事,不得食俸禄,不得住官舍。这种政治迫害是想让他自生自灭,一是无俸禄,一日三餐无着,难于维持生计;二是安置于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讯息不畅,精神空虚;三是不得使用公权,任由使唤,任人蹂躏。但苏轼父子看到儋人的纯朴善良与热情好客,慢慢认识与了解了儋耳社会与黎族传统文化,接纳了儋耳。

(一)心安随乡

苏轼父子逐步融入了儋耳社会,儋耳人也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这位来自中原的文化名人。

苏轼“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1]1038(《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由于缺少粮食,他想“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1]1039(《籴米》)来耕作,愿意在这里落户安居。“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秔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予既哀之,乃和渊明《劝农》诗,以告其有知者。”[1]1039(《和陶劝农六首并引》)此时苏轼父子已经熟悉儋耳情况,自觉放下身段,放弃恐慌,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苏轼诗云:“稍喜海南州,自古无战场。奇峰望黎母,何异嵩与邙。”[1]1043(《和陶拟古九首》其四)他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我已喜欢上海南这个地方,这里自古以来就没有征战、屠杀、战乱和争斗,人们安详地生活。我望着奇峰巍峨的黎母山,它跟中原的嵩山与北邙山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对儋耳的认同感一出来,就不再陌生,就能入乡随俗,心安随乡。

当他看到城东南的儋人黎子云、黎子明两兄弟,有农圃之劳,也发出感喟来:“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鴂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1]1053(《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其二)这是苏轼父子极大的思想转换与进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是要放下曾经朝中重臣的身段与文人风骨的。不过善良的父子俩摒弃了过去对儋人的成见与偏见,决心学习儋耳“鴂舌”语言,成为一名“南蛮鴂舌之人”[10]125,融入儋耳黎母社会。苏过用诗歌记录父子乡音的改变:“南音行自变,重译不须通。”[2]100(《己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诸兄弟》)在融入儋耳生活之后,苏轼父子用诗记录无聊的日子,云:“我是玉堂仙,谪来海南村。旦随老鸦起,饥食扶桑暾。……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1]1055(《入寺》)

苏轼心安随乡的过程,其实就是彻底改变以往对儋耳地域偏见的过程。

初来时,苏轼父子发愿“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1]1033(《吾谪海南,子由雷州……》);适应海南生活后,便有“今兹黎母国,何异于公乡”[1]1052(《和陶杂诗十一首》其十一)的感受;北归时,竟对海南产生了深情依恋:“北归为儿子,破戒堪一笑。披云见天眼,回首失海潦。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1]1094(《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当政治风雨随着终风散去,还原了天空与海色,也还原了他本人的清白,苏轼发下感慨与誓愿: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1]1087(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他永不会悔恨来到海南,这里奇绝的见闻是平生不曾经历过的,他高调地向世人与政治对手发出强音,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苏过在《志隐》一文中,也向北客解说海南岛是宜居之地,山清水秀,物美丰华,人民安居乐业,无战争,无劳顿,是神仙梦寐以求的宅所,以消除中原人对海南岛的误解、疑惑及地域歧视,云:

虽然,瘴厉之地,子不得其详也。仆亦择其可道者以释子之惑。天地之气,冬夏一律。物不凋瘁,生意靡息。冬絺夏葛,稻岁再熟。富者寡求,贫者易足。绩蕊为衣,蓺根为粮。铸山煮海,国以富强。犀象珠宝,走于四方。士独免于战争,民独免于农桑。其山川则清远而秀绝,陵谷而缥缈而岪郁。虽龙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吾盖乐游而忘返,岂特暖席之与黔突也哉![2]480

北客最后承认自己对海南岛的认识过于浮浅,惭愧地感叹说:“吾浅之为丈夫也!”[2]481

(二)入乡随俗

苏轼父子适应了儋耳生活与人文环境之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以超脱的姿态学习儋人的生活,融入儋人的习俗。儋耳难得肉食,“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1]1041(《闻子由瘦》),生活过得十分困苦。有诗云:“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1]1041(《闻子由瘦》)

海南盛产椰子,周去非《岭外代答》记载椰木:

椰木,身叶悉类棕榈、桄榔之属。子生叶间,一穗数枚,枚大如五升器。果之大者,惟此与波罗蜜耳。初采,皮甚青嫩,已而变黄,久则枯乾。皮中子壳棕可为器,子中穰白如玉,味美如牛乳,穰中酒新者极清芳,久则浑浊不堪饮。[9]295

东坡不仅喜欢喝椰子水,还把椰子果壳制作成椰子冠,用来作为服饰佩戴,诗云: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会冠师。

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1]1047(《椰子冠》)

苏门李廌在《师友谈记·椰子帽》记载:“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样。”[16]12苏轼制作的椰子冠,不知不觉又引领了时尚。他虽然处于遥远的儋耳,已无政治影响力,但其人文精神与人格魅力还是受到追捧。

苏过还把父亲制作的椰子冠与《椰子冠》诗一首寄给雷州的叔叔苏辙,苏过诗云:

玉佩犀簪暗网丝,黄冠今习野人仪。

著书岂独穷周叟,说偈还应见祖师。

棕子偶从遗物得,竹皮同使后人知。

平生冠冕非吾意,不为飞鸢跕堕时。[2]69

苏过的诗意为:回想起过去风光地佩戴珍贵的玉佩与犀簪,如今如土人打扮一样草服黄冠。戴上椰子冠,这好似汉高祖的竹皮帽一样洒脱,被后人传为佳话。苏辙有《过侄寄椰冠》复诗云:

衰发秋来半是丝,幅巾缁撮强为仪。

垂空旋取海棕子,束发装成老法师。

变化密移人不悟,坏成相续我心知。

茅檐竹屋南溟上,亦似当年廊庙时。[8]896

海岛常见的椰子引发了苏轼、苏过、苏辙三人的诗情感兴。苏轼针对椰子冠来写事,抒发顺应自然环境、不违背人事环境之情,是入乡随俗的有力见证;苏过则是由椰子冠来感叹今昔生活处境的不同,告诉叔叔苏辙,自己愿意跟随父亲坚守清贫;苏辙却是从自己年老头发稀疏出发,戴上椰子冠刚好装成老法师,表达在南溟住茅竹屋与在朝做官也没有什么两样。

当苏轼父子获得儋耳城西一块田地时,高兴地种下了早稻,用诗序来记此事件:“小圃载植渐成,取渊明诗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韵。”诗曰:“晨兴洒扫罢,饱食不自安。愿治此圃畦,少资主游观。”[1]1065(《和陶西田获早稻并引》)

由于海南米少,苏过与父亲苏轼日日学习土人吃食山芋充饥。苏过为了把山芋做得更好吃,变出花样来制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苏轼大为高兴,高度评价“玉糁羹”,说是“天上酥陀”没吃过,这“玉糁羹”却是“人间决无此味道也”,诗赞曰:“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1]1066(《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做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

当生活稳定下来之后,东坡开始跟儋人学习酿酒,诗云:“小酒生黎法,干糟瓦盎中。芳辛知有毒,滴沥取无穷。冻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1]1070(《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太平寰宇记》载琼岛儋人酿酒之法:“酝酒,不用曲糵,有木曰严树,取其皮叶,捣后清水浸之,以粳酿和之,香甚,能醉人。又有石榴,亦取花叶,和酝酿之,数日成酒。”[4]3233苏轼学会酿酒后,用小瓮装酒,诗云:“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1]1068(《和陶与殷晋安别》)非常有成就感。

苏轼父子入乡随俗的过程,也是彻底改变以往对儋耳文化歧视的过程。他们尊重、包容与认同了海南文化以及儋耳黎族文化,接受了儋耳的饮食、服饰等各种生活习俗,故有“余生欲老海南村”[1]1086(《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的感慨。

三、结下情谊

苏轼父子融入儋耳生活,与儋耳人产生感情,结下深厚的情谊,发出“谁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风雨看纷披”[1]1046(《次韵子由三首·东亭》)与“长歌自誷真堪笑,底处人间是所欣”[1]1046(《次韵子由三首·东楼》)的感叹。

(一)友好交往

苏轼性格豁达,容易抛弃陌生感与他人相处。儋人也非常善良,喜欢这位北客上门造访。苏轼与居城东南的儋人黎子云、黎子明兄弟友好交往,黎子云家前面有一口大池,池中养鱼。由于水木幽茂,环境幽雅,众人凑钱盖了一屋,苏轼给屋命名为载酒堂。他与军使张中经常一起去造访黎氏兄弟,喝酒钓鱼为乐,并诗云:“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反。”[1]1053(《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其一)黎子云家有菜圃、果园,苏轼诗云:“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1]1053(《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其二)

苏轼经常带着自己酿制的酒去儋人子云、威、徽、先觉家做客,有诗《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

其一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其二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其三

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

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

东坡非常感激黎子云对他的真诚相待,不因他是贬谪之人而有意嫌弃他、疏远他。他用《题赠黎子云千文后》来赞颂黎子云对他的厚爱:

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轼。[1]3227

到他临行离开海南,北移廉州之时,得到黎子云赠送的佳酿,便动情地题跋一诗给黎子云,折作酒菜钱,以报答黎子云的深情相待,即“新酿佳甚,求一具理。临行写此,以折菜钱”[1]3187(《自题〈别海南黎子云〉诗》)。

东坡与黎子云的真诚交往情谊,还体现在向黎子云借书之事。黎子云家中藏有柳宗元诗文书籍。东坡最喜欢“南迁二友”,即陶诗与柳文。他到海南带书不多,便向黎子云借柳文阅读。《贵耳集》载有:

东坡在儋耳,无书可读。黎子家有柳文数册,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人画作图。东坡赞曰:“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用子厚语。[16]221

(二)受人馈赠

苏轼父子与儋人友好相处,结下情谊,衣食缺乏之时,常受儋人馈赠。

一是食物馈赠。海南粮食产量极低,大米多从内地过海运来。苏轼《纵笔三首》其三诗云:“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1]1072内地之船运米不到的情况下,他们经常是半月后就无米下饮了。但是儋人这日那日有祭祀活动,有鸡有酒一定分给他们吃。粮断之后,他们还去儋人家做客,“叩门有佳客,一饭相邀留。舂炊勿草草,此客未易偷”[1]1073(《贫家净扫地》)。苏过在诗文中也写到儋人馈赠给他们的食物有“薯芋”“稻谷”“蚶蛤”“韭菘”,即“薯芋人人送,囷庖日日丰。……海疍羞蚶蛤,园奴馈韭菘”[2]100(《己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诸兄弟》)。苏过最感动的是儋人馈赠坡鹿或野猪肉,他在《夜猎行》序中云:“海南多鹿豨,土人捕取,率以夜分月出,度其要寝,则合围而周阹之,兽无轶者。余寓城南,户外即山林,夜闻猎声,旦有馈肉者,作《夜猎行》以纪之。”苏过觉得,不狩不猎,十分愧对儋人的馈赠,有诗感兴云:“朝来剥啄谁有馈,愧尔父老勤弓戈。”[2]98元符二年(1099)冬至前二日,儋耳海边渔民赠送海蚝给苏轼,苏轼文《食蚝》记之曰:“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苏轼是一个富有生活情趣之人,会烹饪,会品味,“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1]1256(《中庸论下》)。从未品尝过海蚝鲜美的东坡对儿子苏过调侃说:“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1]3412

二是衣物馈赠。东坡有一次在集市中碰到一位黎族樵夫担木柴入市卖,樵夫起恻隐之心,赠送他木棉大衣,用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东坡用《和陶拟古九首》其九记载这段不寻常的情谊与馈赠: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古贝布,海风今岁寒。[1]1045

苏过也用诗来记录儋人馈赠衣物:“槟榔代茗饮,吉贝御寒风。”[2]100(《己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诸兄弟》)

(三)反思得失

元符二年(1099),东坡反思他在儋耳是“得”胜于“失”,在《书上元夜游》中写下:

己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17]14

其反思主要是“笑”。一笑,上元良月佳夜之乐;二笑,儋耳人民安居之适;三笑,夜游兴尽归舍已三鼓,家门掩关,家人熟鼾;四笑,自己看破,而韩愈钓鱼不懂得失。其实是反思自己虽然遭贬儋耳,看起来是“有失”,但夜观儋耳各族人民和睦相处,没有政治斗争,生活安康幸福,身处其中得到乐趣。从苏轼父子初来海南对“黎蜒杂居,不复人理”[1]2645(《与程全父十二首》其九)的不适,到如今“民夷杂糅,屠沽纷然”的祥和气氛,这些“所得”不是谁人都能体验的。苏轼非常注重儒家“劝和睦”的主张,他早年时就在《策别·安万民》其二中论述:“夫民相与亲睦者,王道之始也。昔三代之制,画为井田,使其比闾族党,各相亲爱,有急相赒,有喜相庆,死丧相恤,疾病相养。是故其民安居无事,则往来欢欣,而狱讼不生;有寇而战,则同心并力,而缓急不离。”[1]1431因此,他从“黎蜒杂居”的初步认识,到“民夷杂糅”的景象称谓,是对海南固有观念的彻底转变。这种转变颠覆了他以往对海南儋耳的所有臆想和片面理解。

苏过在父亲苏轼元符二年(1099)十二月生日时,也认为父亲遭贬谪海南是因祸得福,得多于失,即“塞马未还非叟病,莫邪偶弃岂铅铦?长生有道因辞宠,造物无私独与谦”[2]105(《大人生日二首》其二)。

苏轼与儋人结下深厚情谊的过程,也是彻底改变以往对儋耳人格歧视的过程。他摈弃了“蛮”“夷”“獠”等称谓,改用“海南”来称谓岛名,用“黎”“黎人”等来称谓儋耳人。元符二年(1099)苏辙六十一岁生日,苏轼作《沉香山子赋》送给苏辙,云:“往寿子之生朝,以写我之老懃。……盖非独以饮东坡之寿,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20]13苏轼借助沉香之清芬,希望弟弟感受到海南黎人的盛情厚意,其实就是借助沉香意象来表达儋人对他的善待,与他对儋人的感激之情。苏过在《论海南黎事书》一文中,用了十三次“黎人”这一客观平等的称谓。

当父子俩离开儋耳时,儋人携酒带食赶来相送,纯朴的儋人执手挥泪,不舍他们的苏内翰离去。苏过用诗歌记录儋人送别的情形是“蛙蝝与蚳醢,敬我如族姻”[2]116(《用伯充韵赠孙志举》)。苏轼用诗歌来作别海南黎民,表达惜别深情。《别海南黎民表》诗云: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1]1085

宋人范正敏《遁斋闲览·海南人情不恶》也真实地记录了这段感人的送别场面:

东坡自海南还,过润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问海南风土人情如何。东坡云:“风土极善,人情不恶。”其初离开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舟次相送,执手泣涕而去,且曰:“此回与内翰相别后,不知甚时再得来相见。”[18]16

东坡对海南儋人最真实与中肯的评价是“风土极善,人情不恶”。儋人也非常清楚,此次与苏轼父子相别,难涉“鲸波”的海南岛,“不知甚时再得来相见”。

四、提出自治

苏轼父子在海南度过了“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19]1628(苏轼《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的困苦生活,以及被驱逐出官舍“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1]1064(苏轼《新居》)的打压,亲切体会到纯朴善良的儋耳人的包容。在“尊王攘夷”的背景之下,他们提出了“民族自治”的主张。

(一)“华夷之辨”背景

“尊王攘夷”是宋代社会政治的主流价值观。[20]26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程颐《论政篇》的“华夷之辨”说:

或问:“蛮夷猾夏,处之若何而后宜?”子曰:“诸侯方伯明大义以攘却之,义也;其余列国,谨固封疆可也。若与之和好,以苟免侵暴,则乱华之道也。是故《春秋》谨华夷之辨。”[21]1214

以及欧阳修《本论下》的“尊中国而贱夷狄,然后王道复明”[22]292之说,范仲淹《上执政书》的“使夷不乱华”[23]212之说,石介有《中国论》:

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夫中国者,君臣所自立也。……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其俗自安也,相易则乱。[24]333

而苏轼嘉祐六年(1061)的《策略一》也谈到了“尊王攘夷”的观点,即“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攘之而已也”[20]1403。

一些州官当权者欺谩“四海之夷”,儋耳人自然也在被欺谩之列。苏轼看不惯这种情形,用诗行记录下儋人受欺压的情况:“天祸尔土,不麦不稷。民无用物,珍怪是直。播厥熏木,腐余是穑。贪夫污吏,鹰挚狼食。”[1]1040(《和陶劝农六首》其三)具有民本思想与正义感的苏轼十分同情儋人的遭遇,对当权者严厉谴责。

(二)平等民族观

苏轼父子重新认识和评价海南文化特别是黎族文化,逐渐形成了平等的民族观。苏轼本是一个善良之人,“四海皆弟昆”[1]519(《东坡八首》其七),容易与社会各阶层人士相处。他早年在《韩愈论》中,对儒家与墨家待人、待夷狄之道的区别展开讨论: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夫圣人之所为异乎墨者,以其有别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视而同仁”,则是以待人之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兽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礼而致其情,不责其去而厚其来,是待夷狄之仁也。杀之以时,而用之有节,是待禽兽之仁也。[1]1303

他主张:“何谓至诚?上至大臣,下至小民,内自亲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不可以丝毫伪也。……《传》曰:‘至诚如神。’又曰:‘至仁无敌。’”[1]1320(《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道德》)这种“赤心至诚”“至仁”的思想,无疑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唯其如此,才能获得“夷人”的尊重与臣服,呈现一片“华夷交庆,草木增荣”[1]2921(《兴龙节功德疏五首》其三)的祥和景象。

宋人刘壮舆《漫浪野录》记载了苏轼最真诚的为人之道与人人平等观:

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25]72

在与儋人的相处过程中,苏轼提出“咨尔汉黎,均是一民”[1]1039(《和陶劝农六首》其一)的民族平等观,进而提出“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1]1070(《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的民族平等观,这也对应了他元祐年间提出的“华夷来同,天地并应,以谓福莫大于无事”[1]3007(《集英殿秋宴教坊词致语》)的民族平等主张。

元符二年(1099)正月十五夜,他与老书生数人夜游儋耳城,看到“民夷杂糅,屠沽纷然”的景象,这正是他所憧憬的理想社会。他觉得是一种“得”,不用去太远的地方去寻找“协和之邦”,在眼前与脚下就可找到。他后来为昌化峻灵王庙写下碑文,非常赞赏海南汉黎人民的和睦杂居:“琼崖千里块海中,民夷错居古相蒙。”[1]1686(《峻灵王庙碑》)

苏过在父亲的长期影响之下,也认同民族平等观。他在《志隐》一文中,反对北客鄙视儋耳黎族人:“寓此世间,美恶几希。乃欲夸三晋而陋百粤,弃远俗而鄙岛夷,窃为子不取也。”[2]480

詹贤武教授在《黎族文化主体性问题研究》中认为:“苏轼平等的民族观不仅体现在他对待黎族人民的感情上,而且体现在他对待黎族文化的态度上,他以宽厚、仁爱的胸怀,通过自己的文化实践和文化理念维护着黎族人民的生存尊严,也捍卫着黎族文化的地位。苏轼提倡民族平等的思想,完全符合各民族人民的共同愿望,对民族团结和国家稳定有着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5]183

(三)“自治”主张

早年的苏轼就具有民族自治的朴素观,他在秘阁考试中有这样的答卷:

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如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也。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

夫以戎狄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从事于边鄙,则已幸矣,又况乎知有所谓会者,而欲行之,是岂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将深责其礼,彼将有所不堪,而发其愤怒,则其祸大矣。[1]1236(《王者不治夷狄》)

这其实就是“民族自治”的主张。

当苏轼父子被贬谪儋耳时,刚好碰上政府官员议论所谓“黎患”“黎乱”,要采取军事打击与武力镇压。苏轼父子和儋人相处久后,经过严格考证,最了解所谓“黎事”,其实是“汉曲”“黎直”。为了保护日日与之亲近的海南黎人,制止一触即发的战争,苏过“弃默而言”,写下著名的策论《论海南黎事书》[2]493—495,要求官府平等地对待海南黎族人,赢得“彼若赤子之爱父母”,且大胆地提出“上策莫如自治”的主张,“则远人受赐也”。

苏过详细分析“黎人犯事”的主要原因:一是“法令之烦苛,调敛之无时,官吏之贪求”。二是“黎人之性,敦愿朴讷,无文书符契之用;刻木结绳而已。故华人欺其愚而夺其财,彼不敢诉之于吏”。三是“吏不通其语言,而胥吏责其贿赂,忿而无告,惟有质人而取偿耳”。其实,苏轼在诗中早已提示过,黎人犯事主要原因也是“怨愤劫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1]1039(《和陶劝农六首》其一)。四是“扞掫之吏,皆用武夫,而士卒之籍,多出无赖。所过聚落,鸡犬一空。来则捶暴其家,人去则坏弃其器具”[2]495。

如果贸然武力镇压或围困,逼其屈服,这些昏招只是“议者本以图功名,邀爵赏,不恤长久之计,苟目前之利也”。因此,“上策莫如自治”。“自治”的具体措施包括:

一是许以官,拊循其民。“朝廷若捐数官以使人,则贤于用师矣。今黎人盗边民之畜,巨室不过从十余隶,径入其族数其罪,取之不敢拒命者,信异其人也。仆以为此可许以官而用矣。”[2]494苏过多站在黎人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强调给予数个官职,比武力镇压好。至如偷盗汉人牲畜的黎人,不管其家族如何巨大,也要敢于直入其家族清算其罪过,使他们不敢抗命,树立黎人官员的威信,争取黎人之心。

二是编制黎人户籍,给予边防任务。“编户之家,家有武备,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而又习其山川险阻,耐其风土瘴疠。吏若拊循其民,岁有以赏之,则吾藩篱不可窥矣。”[2]495苏过继续设身处地地为黎人着想,强调要一视同仁对待黎人,让其有正式的户籍,有稳定的祖先故土,他们就会有防守故土的职责。并且黎人熟悉适应这里的山川、风土等环境,如果用黎人官吏,抚黎人百姓,每年还有朝廷奖赏,则边防更加牢固了。

三是约束官民,奖励能吏。“当饬有司严约束,市黎人物而不与其直者,岁倍偿之,且籍其家而刑其人;吏敢贿赂者,不以常制论;而守令不举者,部使者按之以闻。又为之赏典以待能吏。如此则能者劝,慢者惩,贪胥滑商不敢肆其奸,边有宁矣。”

苏过“民族自治”理念的形成,既因与“田父野老、闾阎之民”[2]492(《论海南黎事书》)日日相处,得到善待与厚爱,也是深受父亲苏轼教诲,“久推是心诚而均,可贯白日照苍旻”[2]31(《次大人生日》)。其论断,堪称远见;其主张,堪称伟大。李盛华先生评价:“苏过针对当时的时局,写下《论海南黎事书》一文,属于重大的朝政、朝纲以及正确处理“黎患”“黎乱”的重头文章,是一篇富有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完美策论。该文在中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卓有见识地第一次完整系统地提出了‘民族自治’的政治主张,体现了苏氏父子崇高的政见和卓越的思想,更展现出青年苏过的胆识、见识与才华。”[26]333

注 释

[1]〔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

[2]〔宋〕苏过著,苏大刚、蒋宗许等校注:《斜川集校注》,巴蜀书社1996年版。

[3]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岳麓书社1991年版。

[4]〔宋〕乐史:《太平寰宇记》,王文楚等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

[5]詹贤武:《黎族文化主体性问题研究》,海南出版社2016年版。

[6]〔东汉〕班固:《汉书》(简体字本),中华书局1962年版。

[7]〔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3年版。

[8]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9]〔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

[10]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

[1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简体字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

[12]〔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3]〔宋〕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中华书局2003年版。

[14]〔明〕戴璟、张岳:《嘉靖广东通志初稿·琼州府》,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

[15]〔宋〕李昉编纂,夏剑钦校点:《太平御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16]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岳麓书社1984年版。

[17]〔宋〕苏轼撰,刘文忠评注:《东坡志林》,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

[18]〔明〕陶宗仪纂:《说郛》(涵芬楼铅印本第6册),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版。

[19]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0]陈植锷:《北宋文化史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21]〔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版。

[22]〔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版。

[23]〔宋〕范仲淹:《范仲淹全集》,李勇先、王蓉贵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

[25]〔明〕陶宗仪:《说郛》(涵芬楼铅印本第3册),中国书店1986年版。

[26]李盛华:《小坡之隐者归来——苏过居儋诗文研究》,海南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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