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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中月意象与悲剧意识

2020-11-17◇乔

中国苏轼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苏子悲剧苏轼

◇乔 婧

月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意象。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264月不仅是时间的刻度,更包含着对历史与人生的思考。林语堂称苏轼是“月下的漫步者”[2]2,借月抒情写怀,思考人生,这构成了苏轼独特生活与生命哲学中的重要内容。苏轼在词中以妙笔勾勒月色,既反衬现实的悲哀,也以月贯通古今虚实,体会宇宙人生的宏大悲剧,更在投入与出离中体悟生命自然的本真状态,从而实现对悲剧意识的审美超越。

一、传统文化语境中的月与悲剧意识

佐藤春夫曾有言,月光乃是东洋文学中传统的光辉。月很早就进入文学书写的范畴。中国文化讲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更容易与月发生情感的碰撞。玲珑月光照射进创作的世界,催开了一朵朵瑰丽奇幻的艺术之花。在苏轼之前关于月的创作,为苏轼将月纳入词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苏子对月的理解。

在先秦时代,由于生产技术水平相对低下,文学也处于初创时期,月主要作为时间刻度出现,但也孕育了借月抒情的浪漫传统,如《诗经·国风·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到了汉魏时期,尤其是文人诗取得显著发展之后,月的抒情意味就更加浓厚,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思愁妇,悲叹有余哀”(曹植《七哀诗》),《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昔我同门友,弃我如遗迹”和“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月逐渐与思乡怀人联系起来。魏晋南北朝时期,月的文学书写又有了新的发展,如“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借明月高唱豪情壮志;“三星守故次,明月未收光”(阮瑀《诗》),写客子离家的感伤;“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归园田居》),借明月写隐逸风情。月能表达的情感意蕴更加丰富。唐代写月的佳句更是数不胜数,如“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李白《渡荆门送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李煜《相见欢》)。月意象得到更全面、更深刻的拓展,与更丰富的情感体验相结合。思乡怀人、人生失意、家国之悲、哲理思考,月能寄托的情感空前充实。唐诗中无处不洋溢着月的光辉。宋继承唐文学的高峰而来,继续借月书写情思,尤其是月的温柔感伤一面得到了更充分的发展,写月的笔触也更加细腻深刻,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

把酒问月,青眼望天,这是自从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早在遥不可知的岁月里,就潜藏于人们心中的高渺情怀。无数文人墨客将明月清光接引入诗,月正像一个神秘而美好的微笑,既高悬于苍茫的夜空,也栖居在每个人心里,点亮回不去的故乡,或映照高楼上离人的泪眼,于是在诗文中永存皎洁温丽的倩影。纵然“人攀明月不可得”,而“月行却与人相随”。月在传统文化语境中,绝不只是反射日光的冰冷星球,而是寄寓了种种情思。另一方面,月常常与悲剧意识相联系,这是因为月在夜间出现,白天纷繁的视域此刻都被关闭,皎洁的明月占有视觉上的优势,容易被人直接观察,人在夜间也更容易深入自己的内心。所有细腻的生命感触都在月夜中被放大,情感上的不适自然引发对悲剧的感受与思考。一般说来,悲剧意识是指人在对现实悲剧性的把握过程中,由于对待现实悲剧性的态度、方法和目的的不同而产生的各种思想和意识;现实悲剧性则是指人的主体意识与客观限制之间的矛盾。[3]人在现实生活中积累的种种不适情感发之于心,在静谧的夜间无人倾诉,便寄托于一轮明月。苏轼留下了无数写月的佳作,在这些作品中寄寓了对悲剧意识的体认与思考,更通过对自然本真的探索与认同,达到了人生审美化的高妙境界,从而实现了对悲剧意识的超越。

二、苏轼词中月意象表达的悲剧意识

月意象的内涵在历代文人手中得到不断的丰富与开拓,所有这些创作都为苏轼借月表情达意奠定了基础。月的内涵既沿着不同方向向丰富的情感世界扩展,也积淀出一些惯常的表达方式,比如望月思乡,就逐渐成为一种抒情传统。苏子正是在充分吸收了前人创造的艺术养分的基础上,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感受融入词中,借月表达悲欢离合之感与人生有限、历史与人生空漠、古今如梦之悲,对月意象的书写在苏轼手中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一)悲欢离合的现实悲剧

“悲欢离合”泛指生命历程中的各种遭遇和由此而来的一切情感体验。通常这一词的含义都偏重“悲”“离”的一面,这一词正出自《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4]173—174

这首词作于熙宁九年丙辰(1076)中秋,苏子时任密州太守,与弟弟苏辙一别数年。中秋佳节本是亲人团聚的温馨时刻,而苏子因政治失意,骨肉分离,产生了浓厚的伤怀之感。全词以月贯穿,又将对人事的感悟与思考纳入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句,将月圆月缺的自然变化与人间离合悲欢的纷繁现实对应起来。人与月、天上与人间的关系是如此亲密自然。月对思乡思亲之情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召唤力,游子因为他乡与故乡的差异而感到不适,也因为他乡与故乡相同的明月感到少许的安慰。月就像一条情感的纽带,将游子与千里之外的故乡联系起来。

再看《永遇乐·寄孙巨源》:

长忆别时,景疏楼下,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淮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4]131

这首词同样以明月贯穿对友人思念。离别时是“明月如水”,清光映照着离愁别绪,友人启程时“月随人千里”,仿佛能解人情,要替苏子依依送别。分别已有三年之久,友人却仍旧归来无期。苏子只能“共伊到明无寐”,以月为伴,聊得慰藉。下阕写苏子遥想友人回廊见月,也当思念苏子。两处思量同此明月清辉,苏子以月为线索,描写了与友人由聚到散的过程始终,将对友人的思念与自我悲凉孤寂的生命体验相融合,极尽伤感之情。

死生师友,孤身漂泊,故园难觅,这些人生中难以避免的经历都带来痛苦的情感体验。月能引起情绪的感发,也能给饱尝苦难的人们带来情感的慰藉。苏轼常常借月书写“一船离恨”“一场烦恼”(《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晓》),体认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悲剧。“此事古难全”是人生的常态,由此而来的悲剧体验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月是人间悲欢离合的见证者,也是悲感酝酿的催化剂。

(二)人生有限的生命悲剧

人的动物性与社会性是永远无法摆脱也无法分割的两面,要“活着”是人的动物性的永恒冲动。[3]显而易见,世上本没有能永恒存在的生命,人的高智商使得人比起动物更能确切地认识到这一点。没有人不希望活着,对时间短促、生命有限的感知,就成为悲剧意识的基础。

苏轼词中的月时常映衬着生命有限的悲哀,如《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4]413—414

这首词描绘的是作者想象中花蕊夫人的姣好仙姿和孟昶携花蕊夫人纳凉的情景。美人冰肌玉骨,遍体生凉,连明月也要从撩起的绣帘中偷窥美貌,而庭院漫步的温柔情景中却暗藏了时光流逝的危机。美人如花,两情缱绻,无数美好最终都归于“流年暗中偷换”。前文越是写得美好深情,流年逝去就显得愈发残忍。斗转星移悄然发生,时间的推移从不因人事美好而放慢进程。结尾兴起悲剧意识,表现了对时光流逝的深情惋惜。

再看《阳关曲·中秋作》: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4]209

暮晚时分,云雾散尽,月亮仿佛一盏巨大沙漏,玉盘轮转就是时间流逝的永恒象征。作此词时,苏子与弟弟苏辙久别重逢,难得度过了一个团圆中秋,然而无论是一晚还是一生,美好的时光都是那样短暂,孰知明年这轮明月要在何处观赏,明年的中秋还能否与亲人团聚。这种对时光流逝的警惕与忧虑就自然兴起了悲剧意识。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更是借月写生离死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4]141

这一首可谓是悼亡题材的千古绝唱。起句“十年生死两茫茫”,这十年不仅是与情深意切的妻子阴阳两隔、饱尝孤寂之苦的十年,也是历经人世沧桑、蹉跎辗转的十年。“茫茫”的是生死隔绝,情思难寄,是独处在苍茫天地之间,此身此情都无处寄托。下阕由思入梦,苏子借梦境回到温情故乡。梦里的妻子只留下临窗梳妆的婉约倩影,而一对有情人终得片刻相见,却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梦境总如琉璃易碎,梦醒之后,苏子依旧要在人间颠沛流离,而妻子也只能在明月松冈之间孤独长眠。明月映照出生者的思念与亡者的无限凄凉。

时间总是处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美好的生活状态匆匆易逝,个体的生命也显得如此脆弱。如果说离别的悲剧尚有团圆可以弥补一二,时间的单向性则使得生命悲剧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对逝去生命的哀悼,美好感情流逝带来的伤痛与自我生命体验的感伤,都在月光映照下得以显现。

(三)历史与人生空没的价值悲剧

人除了希望延长生命时间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实现生命价值,这就与其他动物形成了根本区别。要延长生命是动物性的本能愿望,然而由于人的高智商,人对活着的理解更多了一份社会性的思索。除了长长久久地维持生命,人更期待着能够为他人、为集体、为社会做出贡献,使自己的生命增添分量。对生命价值实现的渴望深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而价值实现之艰难就引起了另一重悲剧意识。苏轼在仕途蹭蹬、壮志难酬中时常感到价值的空漠。如《西江月·中秋和子由》: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4]798

世事纷繁如梦,而梦醒之后杳无踪迹。秋凉既是季节之凉,更是人生失意之悲凉。夜来风叶萧索,而那皎洁却被云遮掩的明月正是被贬遭嫉的苏子自喻。《庄子》云“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5]12,苏轼在词中传达出巨大的人生空漠之感,如梦的不只是自己仕途劳碌,整个人生、所有世事都宛如梦境般荒诞无常。

再如《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4]699

醉翁词犹未绝,而光阴倏忽如电,人的生命就像草头滑落的露珠一样短促。结尾句言和自己一样认识欧公的人如今存者无多,作者的一腔感怀只有同曾照临所有人的明月倾诉。欧阳修无论是从政还是为文,都作出了巨大贡献,而斯人远去之后,时光终将带走生命的痕迹。对先师政绩人格的肯定与时光无情的感慨交织在一起,悲剧意识油然而生。

如果生命可以无限延伸,那么仕途蹭蹬、年华逝去就都不值得惋惜,正是因为时间不可逆,能够建功立业的时光是那样短暂,壮怀难酬才成为悲剧。“致君尧舜”的壮志难酬,而风波平生也终会淹没在滚滚洪流中,永恒的月仿佛镜鉴映衬出人事、世事的短暂与虚幻,使苏子感受到功业难成,或者说即使功成名就也难免归于沉寂的巨大悲哀。

(四)古今如梦的历史悲剧

个体的生命与功业宛如一场大梦,而放眼更宽广的时间与空间,那滚滚长江般浩荡的历史,以及更多人更具有普遍性的人生,何尝不是另一场循环往复的大梦。由来好梦容易醒,历史同样短暂虚妄。苏轼的另一部分写月词超越了个体悲剧,反映出历史人生的永恒悲哀。例如《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4]247

苏轼从燕子楼夜景着笔,用明月清风映衬出一片清景。跳鱼泻露蕴含着无限情韵,可惜“寂寞无人见”。这一句不仅表达了美妙景致不被人知的惋惜,也暗示着浮华喧嚣与纯净自然的矛盾,更寄托了关盼盼的落寞与作者的淡淡忧思。这样清幽的环境中,苏子思接往事,而三更鼓声铿然作响,惊醒了这段悠远的清梦。作者醒后怅然,想要重寻梦境,然小园行遍终不可得。苏子本是天涯漂泊的游子,又因身处燕子楼自然而然想到关盼盼的故事。为了安置佳人而修建的燕子楼仍在,而人去楼也空,那一抹倩影,一缕芳魂,而今又在何处呢?楼的尚存与人的杳无踪影形成鲜明对比,由此导向对历史与人生永恒悲剧的感知:“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盼盼的三两旧事如梦般飘散无踪,自己的游宦生涯宛如一梦,古往今来林林总总的事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又何必执着于“旧欢新怨”。古人今人同此一梦,梦醒之后只有一声长叹而已。结尾又由此时此地的燕子楼想到他日黄楼,他年他日又不知是谁人登上黄楼,像苏子凭吊盼盼一样凭吊苏子。全词将对历史的凭吊、对现实的感喟与对未来的想象交织在一起,表现对人生永恒的追问。“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凭吊他人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凭吊自己。这里叹惋的对象不仅仅是盼盼或苏子,而是如浪花般置身于历史潮流中的所有人。个体与时空的差异并不构成悲剧的边界,发生在时空坐标中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空漠的大悲剧中。正是对历史人生悲剧的体会,使作品具有了深入悲剧意识本质的意味,收获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三、苏词中月意象与悲剧意识审美超越

悲剧意识的兴起并不导向彻底的绝望,人要活着的永恒愿望使人永远拥有把握悲剧、超越悲剧的力量。所谓诗意的栖居,就是实现对悲剧的超越,在对生命本真的体悟与认同中,勇敢地开启自我价值建构与实现的人生旅程。月既陪伴苏轼实现对悲剧的体认,也启发着苏轼探索实现悲剧超越的途径。

(一)摆脱束缚,解放心灵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焦虑、紧张、恐惧、困惑,始终缠绕着人心。”[6]15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困境,重要的是用何种方式能摆脱困境,实现审美化的生存。要实现悲剧超越,首先需要摆脱外在的束缚,这是看清生活本质与生命本真的第一步。外在的束缚包括对功名利禄的过分追求等等。在苏子眼中,所谓荣名功利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满庭芳》),不值得为此消耗宝贵的生命。与“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行香子·述怀》),永远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大自然相比,这些束缚就显得更加空洞荒谬。自然是真正的宁静家园,自然风物给予苏轼的是纯净健康的精神慰藉。

以月为代表的各种自然物象启发着苏轼去感悟生命的美好,如《行香子·丹阳寄述古》中: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4]45—46

词作将对过往的深情回忆与现实情境穿插交织,表现对友人述古的深情思念。遥想当年,苏子与友人携手江村,踏雪寻春,是何等风雅畅快。与友人分别后,苏子依旧怀念共同游览西湖胜景的美好经历。与友人分别难免令人伤怀,结尾却转入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明月倒映湖中,江边垂柳依依,陇头云朵轻轻浮动,空灵精致的物象烘托出含蓄蕴藉的自然氛围,悲剧感也在此胜景中得到冲淡,使人从离愁别绪中解脱出来。

再看《水龙吟》: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南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4]349—350

这首词作于贬谪黄州期间,上阕写苏子梦中泛舟长江,眼见栖霞楼盛景,又听到丝竹谈笑之声。然而事实上纵然不减当年的风流倜傥,友人也已经年老。对生命短暂、韶华易逝的感慨引发了悲剧意识的兴起,空江月明的美好景象又使悲凉情绪得到疏解。结尾处苏子料想友人与自己一样多情多感,自会在梦中相见,落寞怅惘终不减浪漫情韵。明月的高洁与永恒给予人心灵上的慰藉,也为人营造了联想的自由空间。人与自然是如此契合,烦恼忧愁便都可融入浩渺江水。

在黄州时苏轼常常借月抒怀,对自然的钟情使苏子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如《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4]360—361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曹操《短歌行》),酒能带来暂时性的解脱,自然则能给人带来更加长久的精神慰藉。苏子路过酒家,饮酒醉倒,词的上阕写苏子醉后的见闻。流水潺潺蔓延过旷野,辽阔的天宇中薄云点点,有明月映照的溪水如此澄澈。苏子此时已经完全融入不染纤尘的山水胜景,世间的纷纷扰扰于此都不存在。明月倒映在溪水中原本就是幻影,苏子却爱怜如此,不愿叫马儿踏破这水中琼瑶,可见对自然的深情。明月成为苏子心中一片不落的清光,接引着他投入自然的怀抱,摆脱外在一切束缚,实现彻底的精神解放,由世事纷扰所引起的悲剧意识也因此被冲淡。

(二)以人的自证实现审美超越

人要实现自我价值,实现对悲剧的超越,自然的感发诚然起到积极的作用,但归根结底人超越悲剧的力量来自人自身,不需要向外物借力。“活下去,留下来”的愿望永远激励着人们去探索价值、追求价值。《水调歌头》中“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写出了苏轼在出世与入世间的矛盾。人间确有种种不如意,而彻底的出离人世也使苏子产生怀疑,最终苏子选择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就是在彷徨之后毅然选择了人间的道路。仕途颠簸、亲友离散的悲剧并不因人的希望而改变,但人间尚有挚爱真情存在,也就不必过分沉溺于悲哀,对人世的眷恋与祝福战胜了悲剧意识。

再看另一首中秋词《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4]426

下阕化用李白《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月为知己,表现出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无人为伴难免悲凉,而苏子不仅要邀月为客,还要乘风进入月宫,“何用骑鹏翼”就是摆脱了外在一切依靠,完全凭借人的自我精神。苏轼通过对月思考,探索人自立的精神出路,凭高眺远,进入更阔大的意义空间,实现了对生命整体的思考与把握。

再看《虞美人》: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4]866

苏轼由自我安慰出发,此时举起酒杯劝解天边的月亮,但愿月亮长圆无缺。月圆无缺既不可得,苏子还要再劝花枝,愿花枝常在。月常圆、花常开,都是不能实现的纯粹理想,人间美好倏忽而过不可常得,这是无法改变的永恒悲剧,而苏子本人却醉倒月下花前,不再过问花事荣枯。苏子与月的互动,难掩悲凉的情感底色,但总传达出积极的心理状态。对酒逢花,自在饮酒,在这种自由状态中,人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圆满,人的价值也就在自我修养中得以体现。这种价值的实现不需要任何外在价值帮衬,人凭借自我就可以实现对现实悲剧的把握与超越。对酒逢花的自在自然状态在长期社会历史发展中得到了检验,是最符合人类天性、最有利于人类更长更好生存的。正是通过人的自证,价值最终得以确立,悲剧意识也就被超越。

(三)归依自然本真,构建精神家园

吹尽狂沙始到金。在摆脱了外在种种不合理的束缚之后,最契合自然的生活本真得以呈现。这种本真状态包含了对人的价值与历史合理性的确证,从人类总体观念出发,反映了对人最自然最合理的生命愿望的关照。“从美学角度说,合于人性的或人应该如此的生存状态,便称为美的生存或美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生存或生存状态便是美。”[7]45人在这种本应如此的状态中得以实现最符合自然天性的生活,悲剧意识也就得到消解和超越。清风明月的自然美景,启发着苏轼摆脱束缚,忘怀得失,“至静无求,虚中不留”[8]2067,在向内探索与向外感悟中寻找到了永远和谐的精神家园。明月作为重要的自然物象参与到精神家园的建构,帮助人实现最合理最本真的生活愿望。

试看《虞美人·为杭守陈述古作》: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须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4]67

词从山川形胜写起,最终以月作结,以自然美景实现悲剧超越。元祐初梅挚任杭州太守时,宋仁宗曾作诗送别道“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杭州山水最佳,与秀丽山水和至交好友分别就产生了悲剧意识。而夜深风静时,各人离席回返,只见明月倒映水中仿佛琉璃,构成一种“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9]26的无我之境,悲剧意识就得到彻底的消解。“只要生命间有互相协同和支持关系,就会有美”[10]189,明月盈江是这样美好,自然与人心心相印,哪里还有半点愁苦呢。夜阑风静,最终回归的就是安谧宁静的精神家园。

再看《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4]398—399

早生华发、人生如梦的悲剧感慨,在樽酒酹江月的豪放情怀中得到了消解。江山形胜不是英雄伟业的坟墓,而是张开双臂拥抱所有的永恒归所。生命与功业既无所谓失去,悲剧意识也就不复存在。磅礴壮美的山水引起对历史人生价值的反思,在对人生与历史虚幻的体认中,苏轼继续着对本真世界的执着探索,江月作为永恒自然的象征就是探索得到的最终归宿。在月的指引下,苏轼对历史人生的反思绝非导向彻底的消沉,而是让人感到渴望永存的力量。这是一声临风凭栏的英雄喟叹,感伤的色彩无法掩盖住奋发的精神,这首《念奴娇》被看作是苏轼豪放词风的代表作,原因正在于此。

否弃了一切外在不合理的价值束缚之后,本真心灵得以呈现,人回到应然的生命状态,也就寻找到了精神的归宿。因此“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显得如此感人至深,因为人间就是最好的家园。“我欲乘风归去”,苏轼想要归去的是与功利纷扰相对的田园林间,是自然自适的人生境界。月亮引起思归的情绪,而人间终于留住了苏子。悲欢离合在人间反复上演,“此事古难全”写出了苏轼对人生的深刻反省,而词作最终表达的是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借以实现精神故乡的构建。“中国传统美学人生理想境界论的最重要的特征是对人生的热爱”[11]169,在超脱与眷恋中,苏轼对天下有情人发出美好祝愿,在悲欢离合的现实中永存希望与深情,悲剧意识也就因此被战胜。

现实世界可能荆棘丛生,精神家园却是永远的乐土。无论悲喜,人生历程总在向前推进,自然家园能给予人们无穷的精神力量,使人在天地之间得以自由自然地生活,月色正是生命的精神方舟。月因其特殊的自然特征与文化内涵,既激发了悲剧意识的兴起,也提供了悲剧超越的灵感,正如鲁迅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苏轼对悲剧的体会导向的是对生命自然本真状态的叩问与理解,对人生乃至宇宙历史的终极关怀,蕴含了无穷无尽的蓬勃希望。苏轼作为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一直以作品给予后人精神滋养与启迪。他的作品内涵正与中华民族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相符合,即认清了现实的悲剧性一面,也在生活的本真自然中消解悲哀,由此个人的苦难遭遇、历史人生的空幻都得到化解,从悲剧感中反而收获了天人合一的通达。这是审美化的了人生,这种弥合困境的智慧对民族文化心理无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总之,苏轼词中的月既映照人间的悲欢离合,也在更广阔的视域中照出历史人生的永恒悲哀。另一方面,月也照亮了悲剧超越的路径,在一幕幕悲喜收场之后点亮生命的本真,从而使悲剧意识得到升华。人生于世难免遭遇苦难,面对历史人生的种种悲剧,需要返归本真,才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建构。苏轼在认清历史与人生悲剧本质的同时,也从悲剧中寻求超脱,使苦难淬炼过的心灵得以栖息。这份绝假纯真,就是历史与人生的进程中真正值得珍爱的部分,是解开悲剧与虚妄的钥匙。苏轼上下求索的历程闪烁着哲理思考的光芒,展现了独特的精神境界与人生智慧,给予后人宝贵的精神滋养。

注 释

[1]〔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2]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3]冷成金:《人的自证与悲剧意识的兴起》,《中国苏轼研究》第8辑,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

[4]邹同庆、王宗堂著:《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5]〔战国〕庄周:《庄子》,岳麓书社2016年版。

[6]葛兆光:《中国禅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7]高楠:《生存的美学问题》,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8]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9]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0]宗白华:《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1]皮朝纲:《审美与生存——中国传统美学的人生意蕴及其现代意义》,巴蜀书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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