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靖宇将军战斗到最后的英雄们
——采访老抗联手记
2020-11-17刘贤
刘 贤
寻访杨靖宇将军牺牲前征战经过,在追访到抗联老兵刘福太时,一向讷于言的老人难掩悲伤地吐出一个关键词:最后八个人!他说:到最后剩老杨和我们八个人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我们在大青沟分别时的点点滴滴,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人的心要命地疼。看得出来,老人家对与杨靖宇将军战斗的那段生死情,一直不能释怀。于是,我们以“最后八个人”为题,展开了一次专访,有幸追寻到其中三位当事人,走到那段历史的背后,探寻真相——
最后八个人都有谁
1983 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靖宇县委史志办老干部李省同志来到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房产处,拜访抗联老兵刘福太(亦称刘福泰)。
在刘福太的印象中,当年的濛江(今吉林省靖宇县)是一个“大山大雪大林子,苦冷苦冷的地方”。他们就是在那个“苦冷苦冷的”南泊子里一个叫大青沟的地方和杨靖宇将军分手的。刘福太清晰地记得那天是1940 年农历正月初五。
那一天,是个大雪天。大林子里空荡荡的,他们八个人手挽着手,相互搀扶着,趟着没膝深的大雪,无言地走着。
从雪野里走来的这八个人是:
杨靖宇: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1940 年2 月12 日与刘福太等五位战友分手时已经感冒多时,正发着高烧。2 月23 日牺牲在濛江县城西方五公里处的三道崴子。
聂东华、朱文范:将军的警卫员,1940 年2 月18 日牺牲在濛江县城东六公里处的大东沟海龙河河床上。
黄生发、好赛贝:是抗联一路军司令部警卫员,1940 年2 月12 日与杨靖宇将军分手后,来到抗联一路军后方基地那尔轰养伤医疗所。伤愈出境,前往苏联,参加南野营训练。黄生发1945 年8 月29 日获苏联远东第二方面军勇敢勋章嘉奖后,随周保中重返东北,任苏军驻蛟河卫戍司令部副司令,配合苏联红军和八路军维持地方秩序,建党建政。1982年任吉林省二轻厅副厅长;好赛贝在南野营训练期间成为金日成的警卫员。1945 年9 月19 日,与金日成随苏联红军进入朝鲜作战。
刘福太、吴永福:抗联一路军司令部后勤人员。刘福太任司务长,吴永福是炊事员。1940 年2 月12日与杨靖宇将军分手后,他们来到抗联一路军后方基地那尔轰养伤医疗所疗伤治病。刘福太伤愈出境,前往苏联,参加南野营训练。1945 年8 月9 日为苏联远东第二方面军作向导重返东北,配合苏联红军和八路军参加对日作战。1978 年离休,离休前任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房产处处长。吴永福1941 年1 月一路军后方基地解体时返乡。解放后在吉林省汪清县蛤蟆塘子公社蛤蟆塘子大队务农。
第八位是一名地方交通员。手部负伤,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交通员的姓名,也查不到他的下落,更弄不清他的生死。
最后八个人,我们当年只找到三位,即刘福太、黄生发和吴永福。
刘福太不愿意接受采访,据说即使勉强见了面也只是哭,不说事。所以我们在访前用心做了一番准备:根据手头资料整理了一份《最后八个人名单》和《杨靖宇将军牺牲前行战路线图》,还带上相关图片帮助当事人回忆。当我们把“名单”和“行战路线图”递到刘福太手上时,老人家止住哭声,对第八个人是谁提出异议:“你这《最后八个人名单》人数对,人头不对!先头第八个人有少年铁血队的张老狗,十八九岁,因为他总好猫个腰,面黑显老,大伙管他叫张老狗。他是这天早上出去筹粮时被‘讨伐’队给抓去的,抓去了就叛变了,叛变了就领‘讨伐’队上来把我们包围了,这时候俺们就不是八个人,而是七个人了。”
刘福太回忆说:“我记得这天是正月初五,还没过完年呐。因为突围的时候打出来一个地方交通员。说实话,那年月地方交通员干的都是良心活儿。抗联部队在大山林里被小鬼子前堵后追,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个人联络情况整粮食,他要是不想出来你什么招儿也没有。就靠打仗,打过来打过去的不离地方,为啥呀?找人呢!这个交通员非常好,枪响不大功夫他就出来了。由他作向导把我们领出包围圈,这就又多了一个人。去了张老狗来了地方交通员,这不还是八个人吗?没有这个交通员那天的仗不好打。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咱还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三四十岁,中等个头。”
“最后八个人里头论岁数我最大,比老杨大四岁,私下里老杨叫我福哥。小朱和小聂最小,十八九岁。俩孩子别看岁数小,可都是党员,加上我和老杨八个人里头有四个党员,原来我们这个支部还有张秀峰,他是支部书记。张秀峰叛变以后,老杨的明显变化就是话少了。他不说,交通员不说,咱也不好问。到后来的时候就谁也不多说话,就是跟着老杨一门走,一门打,他走哪咱就跟到哪。先头俺们是在木帮的木头垛里待着,1940 年的春节我们就在那个木垛里面过的年。呆了有七八天的光景,没粮吃了。派张老狗出去筹粮,他一出去就整出这么个事。”
杨靖宇将军的皮大衣
采访中刘福太强调:“要问打仗的事你们别找我,找小黄(指黄生发)。我岁数大又没文化,在队伍上就是给大伙管管吃喝,端汤送水儿,干这个的。打仗不行。那天老杨和我说:‘今儿初五能有动静,福哥你照应着点。’果不其然,正开打的时候地方交通员就上来了,还把他也伤着了。五个伤员里面我的伤最轻,右手腕挨了一家伙,但没伤着骨头。老杨叫我跟他们(指四名伤病员)走,是让我去照顾伤员的。咱不是党员嘛,这个时候得担点事,给老杨少添点难为。再说我打仗也不在行啊,跟下去对老杨是累赘,这么的由交通员领道,俺们五个奔后方医院去养伤。到了那尔轰,全光给他(交通员)一块大烟膏,他拿了就走了,没站下。”
1984 年春天,在吉林省二轻厅厅长办公室里,黄生发对着我们整理的《杨靖宇牺牲前行战路线图》很感兴趣地指点着:2 月1 日张秀峰叛变;2 月2 日一大早张秀峰就领“讨伐”队把我们包围了,突围出来以后杨司令身边就剩30 个人,原来有120 多号人;2 月3 日,打开天合兴木场筹粮,被“讨伐”队团团包围,突出去以后,跟这15 个背粮食的战士走散了,杨司令身边还有15 个人;2 月4 日在西南岔杜家趟子激战有马部队和边见飞行大队,一日之内两易战场;2 月5 日在西北岔和少年铁血队副队长于伦分手,完了就剩我们这最后的八个人了。你们这个行战路线图行,这个过程整的对头!
黄生发和刘福太两人有着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记忆,在与杨靖宇将军最后分手的记忆里同样活跃着一个“羊皮大衣的故事”:“2 月5 号,跟于伦分别以后,杨司令领我们来到一个木场子停下来。我跟刘福太出去赶给养,从木把手里买来一些大饼子,将要往回走的时候,瞥见老木把身上穿的那件羊皮大衣挺好。濛江那地方冬天特别地冷啊,我寻思杨司令穿着单薄,感冒好几天了还在发高烧呢,就跟那个木把商量买他的羊皮大衣。买回来以后杨司令说啥也不穿,他执意推脱,说:‘谁冷谁穿,谁穿得少就给谁穿。’明摆着他穿得最少、又患重感冒,在大伙劝说下最后总算把这件羊皮大衣披到杨司令身上了。可是一到下晚睡觉,他又把大衣盖在警卫员身上。”
采访中,我们分别向黄生发和刘福太出示了杨靖宇将军躺在门板上的遗体照。照片上很有辨识度的羊皮大衣,被视为杨靖宇将军的形象特征,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报刊新闻杂志上。刘福太指着照片说:“老杨身上的穿戴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一点没变。你看这套棉袄,还是在桦甸头道溜河密营发的呢。那会儿天头冷了,我心疼他又累又瘦,寻思让他早点穿上棉袄,他就不穿。非等着大伙都有穿的了他才穿。你看这身上除了棉袄棉裤和一双水袜子(朝鲜族人穿的那种高腰袜)以外,能抗点冷的就是那件羊皮大衣了。”
他指着照片上的张秀峰说:“这不是张秀峰吗?谁投降也没想到他能投降叛变。老杨那人拿孩子为重,对他最好,像待自个儿子似的。要不是他叛变领敌人上来包围,把队伍打散花了,老杨哪能死?”
话题转移到黄生发身上,刘福太的口气多了几分赞许和感叹:“人啊,不管你平常有多大能耐,裉劲的时候能熬得住、能挺下来那才是真英雄!小黄你别看他人小,到最后的时候他熬住了!”
经过激战跋涉,大家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在雪地里更显衣着单薄。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杨靖宇将军带领最后八个人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来到大青沟。
在这里,他做出与五个伤病员分手的决定。
半个大饼子
2 月12 日,正月初五那天发生的每件事刘福太都记得清清楚楚:早上天还没放亮大伙就都冻醒了。张老狗出去筹粮,我和吴永福捡柴火打火堆,想等他回来做饭吃饭,结果等来的是张老狗叛变,这就展开一场突围战。功夫不大地方交通员上来了,领我们甩掉“讨伐”队,转出去的时候就见着太阳(那时濛江九点钟以后才能见到阳光)了。在大青沟,杨司令很严肃地命令我们五个必须走:七个人围成一圈,老杨站在中间,他个子很高,显得清瘦,森林静谧,老杨语声清亮,一个一个地点着我们四个伤员的名字说:现在你们四个的任务是去那尔轰后方基地养伤,一会儿跟这位交通员同志一起走。老刘你多操点心受点累,负责照应他们。另外联系后方基地政委陈秀明到濛江南方的七个顶子(注:七个顶子是日本军用地图上对杨靖宇将军殉国地三道崴子的称呼,那是日本人准备开发的长白山第七块优质林地)接应我们。
黄生发在回忆中说:“当时我们谁都不愿意走,我哭着对杨司令说,让我们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块,坚决不分离!杨靖宇将军说:都死在一块有什么好?能走出去一个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我们现在是很困难,但越是艰险困难的时候也就快好熬出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要相信,革命是一定会成功的!熬过这段苦日子,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刘福太说他永远忘不了老杨处理那半个大饼子的场景:老杨讲完话,眼瞅要分别了,我悄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半块大饼子,想留给老杨。可我这人嘴笨,怕说服不了他,捅捅小黄:“眼下咱们就剩这半个大饼子了,你去给老杨留下,我怕说服不了他。”
平时能说会道的小黄也为难。走过去把小聂叫到一边,有样学样:“咱们八个人一共就剩这半个大饼子,给你拿着。你等我们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烤给杨司令吃。”采访中黄生发说:“没想到杨司令是个顺风耳,隔老远就把这话给听去了。招呼我:小黄!你说什么?还有半块大饼子?好啊,好,好,快拿过来,拿来!”黄生发知道藏不住了,只好把这半个大饼子拿给杨司令。杨靖宇将军吩咐刘福太:“快给大伙烤烤吃吧,吃完了好赶路!”半个大饼子八个人怎么吃?还是杨靖宇将军的主意,让人拿来大茶缸化了一茶缸雪水,亲自动手把这半个大饼子一点一点掰碎,煮了一茶缸苞米水。
苞米水煮沸了,杨司令招呼大家趁热喝。战士们强抑着一种难言的情绪,谁都不忍心喝它。杨司令把苞米水递给刘福太。刘福太泪流满面,直摆手;转而端到小黄面前:“这半拉大饼子是你掏出来的,你带个头先喝。你不喝别人不好张嘴。”黄生发两手往后一背,扭过脸去,不肯接。杨司令大声命令道:“黄生发!我命令你,抓点紧带头喝了它,还要赶路,别耽误事!”小黄很无奈,哭出声来:“我不!…”杨司令眼含泪花对小黄,也对大家大声说:“同志们!我知道,委屈你们了!大过年的没有好嚼咕,仅有这点苞米水一定要大家一起喝,只有看着你们喝下去了我的心里才能好受点。喝吧,喝完了热热乎乎地好赶路。”杨司令的一番话把大家的心说热乎了,小黄接过茶缸象征性地沾了沾唇,连忙递出去。就这样,在杨靖宇将军的催促下轮了好几圈,才把那缸苞米水喝完。
小朱和小聂牺牲
杨靖宇将军身边最后那两名警卫员是小朱和小聂。小聂叫聂东华,19 岁。延吉北洞沟棒槌屯人。父亲汉族,母亲是朝鲜族,中共党员,都被日伪当局迫害致死。十三岁的聂东华后来就以东满游击队为家,在战斗里成长。1936 年河里会议时他随魏政委(魏拯民)从东满过来,河里会议完事他没走,留在一路军司令部给杨靖宇将军当警卫员。小朱叫朱文范,二十岁,汉族人,本是柳河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抗联打柳河,他被收到一师少年营。后来调到司令部当警卫员。当刘福太、黄生发、好赛贝和吴永福在地方交通员引领下分手以后,就剩他俩跟在杨靖宇将军身边。
关于他们俩的牺牲,敌伪资料记载:“又过了两天,即18 日,在濛江县城东6 公里的大东沟部落附近,发现两名部下在那里搞粮食。大东沟警防队和特搜班立即出动,将他们打死。这样越发弄清楚杨只是一人了。讨伐队又向邻近一带村民发出了‘入山打柴绝对不准携带午饭’的命令。”“从他们身上搜出‘杨靖宇印’木制手戳一枚,口琴两支,手枪四支。”敌伪资料的记述简单明了事实清晰,但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是当事人、原抗联一路军司令部特卫排排长、不久前叛变(2 月1 日)的张秀峰的回忆和相关审讯笔录,帮助我们还原了小朱和小聂的牺牲经过。张秀峰说:我下来之后一直没给我发枪,虽然我和老程(程斌)同吃同住在一块,但不用我打仗,就叫我专门到现场认人。哪边打死人了,哪边传报捷了,就让我上哪边去认人。还不算是程大队的人。老杨死以后,程大队整编,才把我编过去。2 月18 号那天,我是和老岸谷(即岸谷隆一郎,伪通化省警务厅厅长、通化省警察讨伐大队司令部司令官)从濛江坐车去的现场。到那个河滩一看,竟然是我的老部下小朱和小聂!
原来,当年的濛江县是伪通化省“治安肃正”先进典型。1939 年10 月,通化省“秋冬期讨伐肃正”工作现场会就是在濛江县召开的,会议期间所参观的“先进集团部落”正是这个大东沟。小朱小聂那天来到大东沟村海龙河西岸苕条顶子炭窑,请烧窑的农民赵学安回村买粮。赵学安拿钱出了炭窑,一进围子(集团部落)就让长岛工作队特搜班翻译都兴魁碰上了,他向都兴魁抖露了实情。大东沟警察分驻所所长王青山当即带领高云山、周永顺、赵明、韩炮、全廷江,和都兴魁带领的特搜班四个特务共计十二人,由赵学安领路,分成两伙,从东西岸两面夹击过来,把小朱和小聂打死在海龙河河床上。
后来赵学安、王青山、韩炮和翻译都兴魁都受到日本人的怀疑被抓了起来,经审讯拷打后送往山城镇宪兵队。途中,在三源堡大甩弯火车减速的地方四个人跳火车,摔死两个,打伤两个。伤的那两个不久后也都死在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了。正应了那句话:恶有恶报!
永远的记忆,永恒的丰碑
杨靖宇将军牺牲的消息,黄生发和刘福太是在那尔轰养伤医疗所听说的。采访中他们说,后来还在密林中捡到了敌人散发的传单,传单上还有杨司令的头像。那个头像和我们带给他们看的这张《追蹑歼灭杨靖宇要图》照片上的杨司令是一样的。黄生发说:“我后悔呀,分手的时候我光顾着使性子,连句分别的话都没说,就那么和杨司令分手了。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刘福太泪水涟涟。他说,起初我说什么也不相信老杨牺牲这个事,就是看到那个传单我还认为是谣言。那年头日本人这种谣不知道造过多少回。直到魏政委领着大伙给老杨开追悼会,得知老杨牺牲时肚子里一粒粮食也没有,只有枯草和棉絮时,我一下子意识到,当初跟老杨分手时的那缸苞米水,备不住是老杨牺牲前吃的最后一顿热乎饭!
刘福太说,从打苏联回来我一直都不愿意说这个事,一直忍着,不想去碰它。我不想回忆,不想说。因为我想不通啊!你说濛江那老林子里山上有狍子野猪山兎,大雪底下有干山菜,河沟里有鱼,有狗鱼、有老头鱼,那地方的狗鱼个头大,晒干下酒可好了。怎么能让老杨没食吃?我老捉摸是不是小朱小聂这俩孩子照顾得不周全?说实话他俩和张秀峰比,眼力见差了不少。你们是不知道,老杨那人惯孩子,舍不得使唤他们。今天我才解开这个疙瘩:原来小朱小聂18 号就牺牲了。这么算起来,我们走的时候是12 号,老杨就病了,重感冒;15 号又左臂负伤,哪还有能耐下河抓鱼挖雪捡干菜吃?我要是不走就好了。我那时打的谱是把伤员送到地方,再回头接应他,哪想到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面了呢?
当年战场上的铁血男儿,说到此处,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吴永福对在寒风中与杨靖宇将军分别的情景印象清晰:“老杨走前把我带的那个大茶缸子拿去了,烧水方便,冷厮寒天的烧水喝热乎。”“给俺们领道的向导是个打围(狩猎)的,半道上赶趟子赶来个狍子,皮子好。说是狍子肉归我们吃,狍子皮还得归他。可到了地方他把狍子撂下转身走了,后来狍子皮就我要了。”“在养伤医疗所,司务长福哥、黄生发他们转移出境时,我的伤还没好利索,就没跟他们一块走。”
回忆最艰难的日子,吴永福感慨地说,现在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像也没法想象,当饿得快趴下的时候,就在心里边自个儿跟自个儿说,千万不能倒下,不能倒,但凡能多扛一会儿就扛一会儿,扛到最后备不住就有接应的战友来拉帮我们了。一直就抱这么个念想熬着,挺着。他说这还不是最难的,比这更难忘的事是司务长福哥那回的哭!
司务长刘福太哥仨都是抗联一路军的兵。二弟刘福江,是一路军司令部警卫旅旅长朴先锋的警卫员;三弟刘福山,是抗联一军一师师部警卫连的战士;刘福太则在抗联一路军司令部当司务长,工作在杨靖宇将军身边。1938 年10 月,岔沟突围时,二弟刘福江与旅长朴先锋牺牲在山头上;随程斌叛变的三弟刘福山跟着程斌和鬼子打包围驻扎在山下。一家三兄弟在岔沟突围的阵地上面对面厮杀作战,一个弟弟叛变,一个弟弟牺牲,福哥伤心裂肺地说:再也没有兄弟了,再也没有兄弟了!憋赤的那个难受劲,让人看不下去地心疼。杨司令亲自过来劝慰他:“福哥别憋着,要哭你就哭出来吧,哭出来能好受些。别憋出病来。”这家伙福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个稀里哗啦,哭了个昏天暗地。吴永福说,福哥那人是个老实头,平常不爱说话。就那样他也什么都没说。也是啊,你说能说什么?怎么说?
这个情节让吴永福印象深刻。以后在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他把许多事都忘了,但是刘福太这场哭他没忘。他说这个情节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跟着落泪了。因为,与刘福太哥仨相同情况的还有好几个,比如谢吉玉的弟弟谢吉清、黄生发的哥哥黄生有、尹夏耘的弟弟尹夏泰。
吴永福这段描述我们是第一次听到,很震撼。等回过味来扭头再去回访刘福太时,老人家已经去世了。难怪刘福太一直不愿意接受采访。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理解他以哭代述的缘由了,理解他哭声中的无奈、无解和无惧。
最后八个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悲壮的抗战故事;每一段故事都可以填补东北抗联史的空白。时光逝去整整80 年了,岁月改变了山河的面貌,最后八个人也都早已成为中华民族永远屹立的八座丰碑。今天,我们还原这段峥嵘岁月,既是对八位英雄的告慰,也是对今人和后人的激励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