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研究的视野与方法※
2020-11-17浅见洋二
齐 凯 〔日〕浅见洋二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2.大阪大学 文学研究科,日本 大阪5650871)
编者按:浅见洋二教授是日本著名的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宋代文学研究学者,获日本东北大学文学硕士、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东北大学文学部、山口大学人文学部,现为大阪大学文学研究科教授,兼任日本宋代文学学会会长、中国学会理事、中国社会文化学会评议员等职。著有《苏轼·陆游》(与村上哲见合著,角川书店1989 年)、《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中国的诗学认识:从中世到近世的转变》(创文社2008 年)、《有皇帝的文学史:中国文学概论》(与高桥文治、谷口高志合著,大阪大学出版社2015 年)、《文本的密码:社会语境中的宋代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 年)、《宋代文学文本的圈域:草稿与言论控制》(研文出版2019 年)等。他与中国高校、学界联系密切,其专著《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和《文本的密码:社会语境中的宋代文学》被译介到中国出版后,受到广泛好评。2019 年10 月,浅见洋二教授赴武汉大学文学院讲学,并接受《长江学术》邀请,就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视野、学术方法以及个人重要的学术观点和治学经验等进行了访谈。
一、学术定位与路径比较
齐凯:除中国本土外,日本向来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学的重镇,10 年前,胡建次教授编著《日本中国古典诗学研究500 家简介与成果概览》一书,遍论中国古典诗学研究的500 位日本学者时,称赞您“与日本一般中国古典诗学研究者有所区别,其研究的视野较宽,理论色彩较浓”,“其研究论说也独有特色”,“在日本当代中国古典诗学研究者中独具个性”。置身于众多的研究中国古典诗学的学者当中,您是如何确定自己的学术方向的,有哪些学者对于您学术道路的确定有着重大的影响和意义呢?
浅见洋二:其实我的研究视野算不上特别宽,只是在“理论色彩较浓”、“独有特色,独具个性”这两点上也许还可以说上几句。
在中国学界常能听到“理论”和“考证”的说法,二者兼备才是较为理想的研究。但是很可惜,我不太具备“考证”的才能,也不太喜欢“考证”。最早我也曾在“考证”上下过功夫,但结果还是证明了自己不擅长。我想人生苦短,与其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费工夫,不如在擅长的方面多努力,从此便只进行最低限度的“考证”。这样,我将研究的重心从“考证”转移到了“理论”上来。可以说我并不是在“理论”上投入了多大精力,只不过是因为不擅长“考证”而使得“理论”色彩更浓厚了。所以说,我的“理论”水平也并不是特别高。
我在写论文时,为了让读者能够清楚地理解我的想法,时常留意尽量少地引入论点。研究者常常会贪心地在论文中加进很多想要论述的内容,但这样往往会使得论文的焦点变得模糊。一些次要的论点,我认为可以大胆地抛弃不写。人的能力有限,论述很难面面俱到。如果说我写的东西还有一点阅读价值的话,也许要归功于这种“量力而行”的观念。
另外,我想说的一点是,中文和日语中“理论”一词所指的语义范围有一些不同。日语中的“理论”,一般指的是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马克思的唯物论这样系统化程度较高的理论,而我在论文中信笔写下的并不能被称作“理论”。
我的研究并非“独有特色,独具个性”,之所以看起来这样,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专家吧。在日本的中国文学学界,我大概是最缺乏中国历史文化知识的一个研究者了。我在中学时代也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有过一些兴趣,但也只停留在平均水平。刚入大学时,比起对中国,我对西洋的文学和哲学兴趣更大。后来经过很多思考,最终选择了中国文学作为专业,但对中国历史文化知识的不足至今没能补上。
我其实就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门外汉。这样的人研究起中国文学会有各种各样的欠缺,但与此同时,门外汉也会注意到专家们所看不到的一些中国文学的面貌。我们有时会对小孩子看世界的视角感到惊奇。儿童虽然知识和经验不足,但他们反而会注意到大人无法察觉的地方。我这门外汉的视角,大概跟儿童有所类似。我的研究,也可以说是“儿童视角下的中国文学研究”吧,因此才会看起来“独有特色,独具个性”。
当然,儿童不过是儿童,他们的行为在大人看来不足为法。我的研究也许只不过相当于“儿戏”。但是儿童再逞强也不可能变成大人。日语中儿童也写作“小人”,如果说中国本土的研究者是“大人”的话,我就是“小人”了。今后我也想作为一个“小人”,继续关注“大人”们看不到的那部分中国文学的样貌。
很多人文学者都对我有所影响,非要列举的话可以说有米歇尔·福柯和罗兰·巴特。也许我并未完全正确地理解他们的思想内核。我大学时代人文学的同学,可以说几乎都受到过这二人或多或少的影响。
在中国文学领域,应该要提到我的老师村上哲见和川合康三两位先生。村上老师教给了我坚实考证的崇高与美丽,川合老师教给了我独创构思的可贵与欣喜。
齐凯:您曾先后到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和美国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请您谈谈这两次经历的感受与收获。您认为中日学者之间或者中西学者之间,在治学理念、学术方法等方面有什么异同?
浅见洋二:我在1990 年9 月到1991 年8 月间到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进行了为期一年的研修学习(当时我任山口大学讲师)。我名义上的指导老师是萧涤非先生(因为先生高龄,我实际上只拜访过两次,在我回日本之前先生就去世了),实际上指导我的是郑庆笃先生。此外,我也受到杜甫研究小组张忠纲、焦裕银、冯建国等先生的指导。但相比研究,当时的我把重心放在感受真实的中国上,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在旅行。直到现在我还非常后悔当时没能多跟山东大学的先生们交流,多向他们请教。只是我当时还年轻,认识也很幼稚,大概也做不出什么太大的成就。
我到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是2003 年9 月到2004 年8 月,时任所长是杜维明先生。我当时抱着想要广泛接触北美学者思想的想法,参与了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的斯蒂芬·欧文、包弼德、伊维德等先生的课堂。但由于我英语能力不足,没能充分理解讲授的内容,有些可惜。
从我们“东夷”学者的视角来看,中国的中国文学学界一直是“取经”的对象,特别是在文献整理上。如果延续之前所说的“考证”和“理论”的说法,中国学界“考证”的一面完全在引领着世界,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总之,中国学者解读文献的能力之高,我们远远不及。这种能力支撑起的“考证”水准之高也令人敬服。
我们勉强可以赶上中国学者的,只能是“理论”这一面。中国和日本有许多思考方式在根本上就不同。因此,中国学者注意不到的问题,我们就可以用与中国学者不同的观念和方法来考察。
这里说一点我常常感受到的不同。中国的学者似乎更喜欢大气的、全面的、系统性的研究。而与之相比,日本学者更喜欢把问题集中到一点上,喜欢精致的研究。这种差异的背后,有着中国和日本从根本上就不同的思考方式、审美的差异。不能说孰优孰劣,只是我作为一个日本学者,在阅读中国学者的论文和著作时常会有这种感觉。另外,中国学者为了追求全面的研究,倾向于在论述中加入很多内容。结果却导致最重要的论点变得模糊,作者最关心的问题也不能清晰地传达。也就是说,过分追求全面,会使结论变得普遍、一般。我认为也许应该精简论点,更多地聚焦于自己最想关注的问题。
如果用一种通俗的比喻,我认为中国学者的研究风格有点像中国菜。我个人觉得中国菜的一个特征是混合了多种多样的食材。当然这样也很美味,只是有时候个别食材的味道会被抹杀,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如果聚焦到每一种食材上,采用能够把食材味道全都发挥出来的烹饪方法,也许会更好。
反过来说,中国人也许会觉得日本料理过于简单,有时候简直是把食材放在盘子上就完成了。习惯了中国菜味道的舌头,会觉得日本料理不能令人满足。或者可以说是有点“简陋”。同样地,对日本学者的研究,也会觉得有点“寒酸”吧。
再次强调,这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日本和中国有各自文化背景影响下不同的思考方式和审美。最好的是能吸收互相的优点并活用。
我不是特别了解欧美的研究,印象中相比“考证”,欧美研究更加重视“理论”(当然,优秀的考证研究也有很多)。有时我看到一些我们东亚学者意想不到的点也会觉得很受启发。
二、理论吸收与视野拓展
齐凯:您对中日学者的评述很中肯,对您自己的评价可就太谦虚了!在您的诸多成果中,我们看到了论述诗与画之关系、文本的产生如何被外部环境所影响、文本如何被阅读等问题所体现的广泛视野,也看到了接受理论、唐宋转型论等理论方法的自如运用。您为什么要用接受理论作为研究的一个突破口呢?我们知道,借鉴任何一种理论或方法,都要注意适用度的问题(比如以背景批评研究诗歌的时候,就容易出现诸如过度阐释等很多问题),那么在具体运用这一理论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局限或者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
浅见洋二:我的研究并没有明确的理论基础,只不过是前面说的“在儿童的视角下尝试捕捉中国文学的样貌”罢了。儿童的一个特点是变化无常,总是随心所欲地按一时的脾气行事。我的中国文学研究,可以说也是这样“变化无常”的产物。我并没有明确的构想,或者说我做的不是依据理论构筑的具有继承性的、系统的研究。只是对当时感兴趣的问题,依据当时所想到方法进行了自己的考察,并把它们写成文章。
的确,有一段时间我的研究看上去是以“接受理论”作为基础的。当时,我对可以说是一时之主流的以作者为中心的文学研究产生了违和感,希望可以做与之保持距离的研究。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用“接受理论”来分析中国文学。只是我在研究当时感兴趣的问题(特别是“诗画论”)时想到了“接受理论”是补充和加强的好手段(关于这个问题后面还会谈到)。
一般来说会是先有理论,之后再把它适用于对象。确实,自身拥有明确理论的学者可以进行这样的研究。但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理论。从我的经验来看,往往是先有“问题”。“问题”出现后,在对它进行思考的过程中,会发现某种可以作为补充加强手段的“理论”。对我来说,“理论”不过如此(刚才我说我论文中所写不能算是“理论”,就是这个意思)。
总而言之,我不赞成“理论”至上,我认为“理论”不应该先于“问题”。重要的是“问题”,而理论只不过是解决“问题”的手段之一。这应该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吧。我认为我们应该追求这种“实事求是”。
齐凯:的确,问题意识、实事求是,这两点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刚走上学术道路的青年学人而言,坚守这两点,即使做不出特别重大的学术成果,也总不至于把道路跑偏。您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为绘画所囚禁的诗”,意在提醒我们要葆有诗歌自身体裁的纯粹性。同时,您又在反思甚至质疑这一命题,认为艺术体裁的纯粹性或许并不存在,诗与绘画的明确界限或许也并不存在。这使我想到了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对文学的讨论与解构,请问您是否也受到了解构主义的影响?您能再谈谈“为绘画所囚禁的诗”这个命题吗?
浅见洋二:我对“解构主义”确实有些兴趣,不能说完全正确地理解了吧,但我很向往“解构主义”在文学研究上表现出的敏锐性。特别是“解构主义”着眼于乍一看不足论的文本的微妙差异上,并把它扩展、深化为人文学上的大问题的这种积极意义上的“小题大做”,我也曾尝试模仿过。
“解构主义”的特征,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应该是“等级秩序(hierarchy)的解体”。有人说“解构主义”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反体制的左翼运动,其实左翼运动本身也可以说是以“等级秩序的解体”为目标的政治运动吧。我自己在学生时代也有过反体制的思想倾向,大概也是因此被“解构主义”的反体制气息所吸引了。
我在研究中国的“诗画比较论”“诗画同质论”时提出了“为绘画所囚禁的诗”这一命题。这其实就是对诗画关系中“等级秩序”的一种“解体”的尝试。中国关于诗画关系的论述中,在画的观念框架中探讨诗歌的倾向比较强烈。我本人对此感到了一种违和与反感。我认为诗就是诗,不是画,却要被放在画的框架中探讨,这岂不是一种画对诗的压抑与支配吗?因此想要尝试将诗从画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诗与画的关系问题想要成立有一个前提,就是二者有所区别。但是仔细想想,人类最初也有可能并未明确区分诗与画。也就是说,区别诗与画二者可能本身就是某种智慧的桎梏吧。如果是老子或者庄子来看这一问题,他们或许会认为区别二者就是一种无聊的自作聪明而加以否定吧。
从结果来说,我的“诗画比较论”和“诗画同质论”研究,并没有在诗画关系上提出什么积极的命题,不过是把以前人的诗画论为前提形成的一种框架做了解构。从某种意义上看不得不说这陷入了虚无主义。回头来看,解构主义往往也让人感觉到一种虚无主义的气息。它的式微大概也与此有关吧。
齐凯:您曾提出中国文学史仿佛一部“罪人文学史”,这也体现出了您的广阔视野。您能具体谈谈这一说法吗?
浅见洋二:回顾中国文学史,我们可以发现有许多文人曾被问罪,且他们的获罪几乎都是官场权力斗争的结果。其中更有被陷害导致的冤案,因此入狱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左迁被贬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仅是《文选》所录文人之中,便可举出屈原、司马迁、曹植、嵇康、陆机、谢灵运、江淹等人。唐代有骆宾王、陈子昂、沈佺期、刘长卿、李白、韩愈、柳宗元等。宋代有苏舜钦、苏轼、黄庭坚、陆游、刘克庄等。这样看来,中国文学史仿佛呈现出一种“罪人文学史”的样态。
中国“罪人文学史”中最初的罪人典型可以说是屈原。屈原之罪,源于同僚的谗言。不仅是屈原,古乐府《拘幽操》中的文王,《诗经·巷伯》中的寺人孟子等,有不少人都曾因谗言获罪。在古代中国,谗言是权力斗争中攻击敌对者的一种常用手段。翻开中国的史书,到处都可以看到“谗”。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历史是“谗”的历史可能也不为过。
罪人所负之罪来自谗言。这对罪人来说实际上是一种无辜之罪。正是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学中的“罪”的最根本特质。比较西方语境中的“罪”,我们可以发现,在以基督教文化为背景的西方思想和文学中,最重要的是从自身内面所发生的、伦理层面上的罪(sin)。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反省、改正自身之罪的内容。而中国文学中的“罪”,大多是受之于他人,因而极少表现反省或改正,更多的是表现自己正义的内容。今天的读者或许也会对其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自我赞美和自我正当化感到惊讶吧。
中国文学中的“罪”,在世界文学史中也占据着独特地位。尝试明确这一问题,其实也与明确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中的位置有关。从这点上看,“罪”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其实,就算脱离文学这一载体,“罪”也衍生出了许多其他有意思的问题。无论古今中外,可以说在人类历史上“罪”与“罪人”都不曾消失过。“罪”其实就是这样与人类精神和社会的根基部分息息相关的重要问题。
实际上,就我自身来说,“罪”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至今我也曾犯下不少的“罪”(crime 和sin)。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很偶然地我不曾被司法机关视作处罚的对象。如果把“罪”扩大到道德意义的范围,我的心大概已被曾经所犯过的“罪”染成了黑色。也许这就是我对“罪”这一问题感兴趣的最大理由。不知道学者是不是都会这样无意识中倾向研究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问题。或者说,如果研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问题,大概也不会太顺利吧。
三、基本话题中的新视角
齐凯:您从社会语境来考察古代文学的时候,主要围绕根据文学与皇权的远近关系而划分出的“公”与“私”这样的二元对立模式,比如《有皇帝的文学史:中国文学概论》和《文本的密码:社会语境中的宋代文学》所谈到的。您是如何想到这样一种角度的?您觉得“公”文学和“私”文学各自的特点又是什么呢?
浅见洋二:我所说的“公”与“私”,可以说基本上与中国古代士人社会中的“出仕”与“隐逸”相重叠,也可以说与儒家的“外”和“内”相对应。曹植《临观赋》中说“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这里的“进”与“公”、“退”与“私”也是相关联的。这样看来,我的研究也并非特别新颖。
每个人都有多样的人格面具(persona),我们按照自己的社会角色来区别使用。这样的差异同样也表现在文学中。我对“公”与“私”这一问题的研究,就是在尝试明确其中的一个部分。
到了宋代,关于以苏轼和黄庭坚为首的文人诗歌草稿的论述突然增多。意识到这一现象,是我对“公”与“私”问题产生兴趣的契机。所谓“草稿”,就是未经公开的、没有被送达公共领域的私人文本。这种前所未有的对私人文本的兴趣在宋代突然变得高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宋代是“草稿的时代”。
对私人文本的兴趣高涨,也就意味着文本“公”与“私”的差异被认知。作为“草稿的时代”,宋代也可以说是文本“公私差异”浮现出来的时代。意识到这点时,我联想到了苏轼的尺牍。读苏轼尺牍,会发现其中反复出现“不要公开我的诗文”这样意思的话语。如果文本被公开,则会面临被批判、弹劾的危险,这是苏轼害怕的。他知道公共领域的文本总会有遭受“言论控制”“言论弹压”的危险。仔细想来,宋代就是一个党争和“言论控制”横行的时代。从这点上说,宋代也可以说是“言论控制的时代”。
综上,我从文本“公”与“私”的视角出发,发现了“草稿”与“言论控制”这两个互为关联的问题,并考察了与之相关的其他问题。“公”与“私”的视角其实并不新颖,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但老生常谈,其实也就是最普遍、最根源的东西。在老生常谈的问题中,往往蕴涵着最普遍、最根源的力量。“公私”这一老生常谈的问题,也可以说意外地隐藏着丰富的可能性。我只探讨了关于“草稿”和“言论控制”这两个问题,除此之外一定还有考察各种问题的更多和更有效的视角。
齐凯:看似“老生常谈”的话题,只要我们有心,是能够发现更细微和新颖的视角的。“宋诗日常化”这一命题基本成为学界常识,研究者们多从诗歌题材、创作场所和语言日常化来论述,而您的角度与之不同,相当新颖:从“形似”这一文论概念切入,相对于六朝至唐代的“形似”论而言,宋代“形似”论(主要讨论诗作“形似”的不完善)表明宋人喜欢联系现实事物和现象去解释、欣赏诗歌中的世界(《“形似”的变容——从语言与物的关系看宋诗的日常性》)。这是您运用接受理论的又一成果。对于“宋诗日常化”这一命题,您是否还有其他的看法和补充?
浅见洋二:“日常”“日常化”是现代日语中常用的词汇(以前的日语可能未必如此)。我曾经向专攻日本汉文学的美国学者请教“日常(化)”用英语怎么说,却发现很难找到特别合适的答案。由此我想到,也许“日常(化)”并非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概念。在现代中国,“日常化”可能也不是一个特别普及的概念。
最初指出宋诗“日常化”特征的被认为是吉川幸次郎的《宋诗概说》。我最初看到这个观点时觉得它非常好地捕捉到了宋诗的特点,令人叹服。此后,宋诗的“日常化”对我来说基本就成了一种常识。但我后来读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发现其中并没有“日常(化)”或类似的说法(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感到有些意外,这可能就是中日文学观念差异的表现吧。
说到中日间文学观念的差异,我想到现代日本文学中广泛流行的“私小说”这一概念,或者说类型。“私小说”是作家如实记录自己“日常生活”的一种小说类型。从明治时代到今天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私小说”。一般来说,小说是一种虚构文学,表现的是与作者自身有一定距离的世界。但“私小说”却不同。这种重视“我”、重视“日常”的文学观念,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的一种传统。吉川幸次郎得出宋诗“日常化”的结论,大概也与这种传统有关系吧。
总而言之,在日本人的观念中,相对于“公”,可能“私”的部分更为重要。经常有人说日本人爱说“场面话”,倾向隐藏“真心话”,其实这也和日本人重视“私”的部分有关吧。以吉川幸次郎为中心的日本学术界关注宋诗“日常化”,可能也受这种倾向的影响。
如果把话题再延伸一些我们可以发现,到了宋代,“公”与“私”之间的界限与区别更加明显。换句话说,人们开始关注到与“公”所不同的“私”的领域。我在研究中试图明确的、宋代文学中的“私”的领域,也许可以说就是吉川先生所说的“日常”的一部分。
当然,这样的“私”和“日常”,很早就已经存在了。但依据现存文献,无论从质还是量上来看,它们都是在宋代文学,或者说可以被称为宋代文学之先驱的杜甫及中唐文学中才明确出现。我想中国学界应该也有不少学者认同这种看法吧。
四、诗学论争与学科困境
齐凯:自宋人开始就经常将宋诗与唐诗相比较,但是往往认为宋诗不如唐诗,唐、宋诗优劣之争也延续至今。您如何看待这一学术现象?
浅见洋二:我认为讨论唐诗和宋诗孰优孰劣没有意义。我自身对两者的优劣评价也完全没有兴趣。但是,讨论两者间的差异是很有意义的。事实上,唐诗和宋诗之间有很大差异。刚才说到的吉川幸次郎的《宋诗概说》,就是以与唐诗进行比较的方式来讨论宋诗特点的。其中谈到的许多特点,应该是可以获得广泛认同的。比如,吉川先生说若是把诗比作饮品,那么唐诗便是酒,宋诗就是茶。这样的论述在我看来非常巧妙(也许学术性稍有欠缺)。
或许与唐、宋诗之争没有太大关联,但我想举出闻一多《文学的历史动向》的如下一段来看一看:
然则从西周到宋,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一部诗史。但是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南宋的词已经是强弩之末。就诗本身说,连尤、杨、范、陆和稍后的元遗山似乎都是多余的,重复的,以后的更不必提了。我们只觉得明清两代关于诗的那许多运动和争论,都是无味的挣扎。每一度挣扎的失败,无非重新证实一遍那挣扎的徒劳无益而已。本来从西周唱到北宋,足足二千年的工夫也够长的了,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①闻一多:《神话与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65 页。
闻一多认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在北宋已达到了极点。那之后的历史,并不是“发展”,而只是“重复”和“多余”。苏联解体、冷战终结之际,美国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的“历史终结论(The End of History)”曾风靡一时。他认为,伴随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自由主义)的斗争的人类历史,以社会主义的败北,自由主义的胜利作为结局,停止了发展的步伐,到达了一个终点。姑且不论“历史终结论”妥当与否,如果我们借福山的话语来解释闻一多的观点,或者可以说中国诗歌在北宋迎来了“历史的终结”。
上面引用的段落中,有“明、清两代关于诗的那许多运动和争论”一句。明清的“运动和争论”,应该包含了“唐、宋诗之争”。闻一多认为,明清时期的“唐、宋诗之争”是“无味的挣扎”。我们今日讨论唐、宋诗之优劣,在闻一多看来可能也是“无味的挣扎”,但还是要来看一看中国诗歌在北宋迎来“历史的终结”这一命题。
齐凯:争论唐诗和宋诗孰优孰劣往往并没有一个公允的评价标准,要么是站在唐诗角度评判宋诗,要么是用宋诗的标准评价唐诗。这样的论争很难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恐怕也难对学术的进步起到较大的促进作用。请您进一步具体说说中国诗歌在北宋迎来“历史的终结”这一命题。
浅见洋二:我近年在进行苏轼和陆游诗歌的比较阅读。在这一过程中我常常感觉到,苏轼的诗与唐诗有很大不同,可以让我体会到宋诗独有的一种新鲜感。与之相比,陆游的诗中虽然也有很多宋诗的味道,却也能让人看到唐诗的色彩。也就是说,陆游的诗似乎兼备了唐诗和宋诗两种风格。
关于苏轼和陆游的不同,我还进行了这样的思考:苏轼在面对唐诗时,选择创造自己独特的诗风,也就是说,面对唐诗这一固有存在,苏轼尝试着去对抗和超越它。而陆游选择了吸收唐诗和宋诗(北宋的苏轼、黄庭坚等人创造出的新诗风)的优点。换言之,苏轼的目标是对抗和超越,而陆游的目标则是继承和综合前人留下的诗歌遗产。
关于这点,如果结合闻一多的论述,似乎也可以这样说,苏轼生活在中国诗歌仍在发展的阶段,因此其诗歌中会表现出对前人留下的文学遗产的“对抗”和“超越”;而到了陆游的阶段,历史发展到了一个极点,因此对于陆游来说,需要“对抗”和“超越”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于是,生活在“历史终结”后的陆游便“继承”和“综合”了前人留下的文学遗产。
在陆游面前,同时存在着已经获得了相对固定评价的唐诗和宋诗两种文学遗产。陆游选择同时继承二者。简单来说,陆游可以随意选择,事实上他也应该是自由地选择了自己喜爱的文学遗产来继承。他大概并没有考虑过“唐、宋诗之争”,也就是说应该继承唐诗还是宋诗这样小气的问题。
明清之后的“唐、宋诗之争”,也可以看成是应该继承唐诗还是宋诗这样的遗产继承问题。与陆游的做法相比,这样的争论显得小气,让人觉得像“小人”的做法。但这种争论之所以会产生,大概也是因为中国诗歌的历史已经到达极点了吧。
齐凯:感谢您的详细解答。最后请教一个问题,作为日本宋代文学研究学会会长,就目前的宋代文学研究成果和态势而言,您觉得有哪些比较大的成绩和不足,您对宋代文学或古典诗学研究有何期待与展望?
浅见洋二:我很难对每个人的研究一一进行评价,只能说大家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孜孜不倦地进行研究,这点很值得敬佩。我也很期待大家今后能取得宝贵的成果。
但是从日本学界全体来看问题还是很多的。我认为,其中最大的问题是,不仅仅在宋代文学领域,整个中国文学专业的学生都在不断减少。对中国人来说中国文学是“国学”,因此某种程度上有学生们的支持,但中国文学在日本的惨状,中国人大概想象不到。
到明治时代为止,汉学还是日本人文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明治之后,汉学变成了“最不行的学问”,这点无人置疑。一旦被视作“不行的学问”,之后也只能沿着下坡路走向衰亡了。有志于研究中国文学或哲学等中国古典学的,只有“不行的学生”。现在的我就是这种“不行的学生”的例子。我这种“没用的人”作为大学教授进行中国文学的研究,可以说是集中表现了日本的中国文学的“不行”之处。在日本的中国学领域,“不行的老师”远离优秀的学生,只能吸引到少得可怜的“不行的学生”。这种恶性循环,今后大概也会继续。不知道“回狂澜于既倒”是否还有可能?这个问题,怕是已经超出了中国文学学界能够解决的范围,而与今后日本社会将会走向何方息息相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