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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为词祖当非虚誉
——《菩萨蛮》《忆秦娥》真伪考论

2020-11-12王卫星

长江学术 2020年4期
关键词:古道李白意境

王卫星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275)

在李白名下为其奠定词祖地位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忆秦娥》(箫声咽)二词,自被明代胡应麟质疑为伪作后,李白是否为词祖,因何能成为词祖,便成为关系到词体本色生成与演进的重大问题,也是在古今学界都备受争议却悬而未决的棘手问题。现代词史与词学史专著大都因李白词存疑,而对其弃置不论或数语带过,唯有田玉琪《词调史研究》、木斋《曲词发生史》等少数论著肯定李白的词史地位并对其进行比较系统的研究。其实,文学史上常见“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的现象,即使诸词作者存疑,但其能在词学史上产生深远影响却是不争的事实,且这种影响与其被归入李白名下密切相关。在这种情况下,无视诸词的词史地位,或是抛开李白来谈诸词的影响,都不合适。

笔者认为在无传世文献足以证实或证伪的情况下,将李白名下诗词的体势与意境相对照,通过对比相似程度来辨别真伪,是一种切实可行的鉴别方式。因同一作家诗词中有着恒定的世界观、人生观与定势、取境、造境习惯,而李白名下诗绝大部分可以肯定为李白所作,少数存疑诗作也因与李白作风相近才会被归入其名下,故无论是考察李白作风与名下词风是否相符,还是辨析词中意境的含义与创作时段,李白名下诗歌都是绝佳的参照。

此前学界在考辨李白词真伪时也常用诗词对照法,但古典词论大都只凭借对李白诗风主观、片面的认识来界定李白诗词风是否相符,而缺乏实证,因李白诗风本来不拘一格,给不同读者留下强烈印象的诗风也不同,故最终得出的仍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论断,难以互相辩难;近现代少数学者在论述时,注重列举与李白名下词相似或迥异的诗作、诗句,作为辨别真伪的论据,但所举例证多是李白诗中的少量名篇与部分意象,缺乏针对性、可比性与全面性,故纵使发现了许多差异处,也难以论证没有更多的相同处;纵使发现了不少相似处,也难以区分究竟是时人习用的意象沿袭、不同作者间部分意境的传承,还是如出一人之手的高度神似之作。

所以要扬长避短地使用诗词对照法,在举例时有必要加强针对性,增强诗词间契合度与可比性,首先应界定出足以判断真伪的相似标准。判断诗词相似程度的高低不仅要看数量,而且要看质量,低质量的相似表现为习用意象沿袭,如用柳、雁等意象寄托相思等,而高质量的相似主要有:

第一,精彩独造处相似,即诗词中精彩、独到的意象、意境、技法等相类。造诣高的名家词普遍善创善因,即便是传承前人意象或使用习用意象也能推陈出新,展现出为他人所难及的精彩、独造处,而不同名家的独造处各不相同。

第二,取境习惯相似,即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意境等也出现在词中。最值得关注的并非前人与时人都习用的简单意象,而是能体现作者独特好尚的意象组合、体悟与章法。

第三,多重相似,即一首(一组)诗与一首(一组)词在意境、章法、技法、神韵等多个方面都相似,多重相似的篇幅越大,作者相同的可能性越大。因此,在鉴别真伪时,须重点关注上述三种高质量的相似。

通常来说,不同作者创作的高水平作品,若非刻意模仿,精彩、独造与习用处可能偶有巧合,却不可能大量重合。而大幅多重相似的作品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可能性最大,纵使作者不同,也必定是存在直接渊源的高仿品。下面就采用诗词体势与意境对照的方式,依据上述标准,来辨析李白名下《菩萨蛮》《忆秦娥》二调词的真伪、即体成势的意境特色与创作背景,在此基础上,考察词体别于诗的特色,并探讨在学界存在争议或误读的相关问题。

一、《菩萨蛮》:繁促跌宕宽对的体势与高度相似的意境

二、《忆秦娥》:繁促重叠灵变的体势与高度相似的意境

此调同样是全用律句,别于近体诗的特色主要有:(1)章法:分上下片,采用换头,从而突显过片意境切换。(2)句式、句法变化极繁多:一则大量加入短句,10 句中仅3 句沿用了近体诗七言基本律句,其余均为三、四言短句;二则各句采用长短错综盘旋的独特组合方式;三则两用叠韵句,相应的意境也重叠,发挥着强调与承转的作用;四则上下片末均采用八字折腰句。(3)韵法:一则押韵频率增加,除上下片第四句外,句句入韵;二则灵变句式能促成灵动韵律,叠句促成叠韵;三则全押入声韵,配合上述各种体势特色尤能加强顿挫之感,故后世同调词例押入声韵。总之,独到体势特色可概括为:以短句密韵为主,长短错综、重叠回环、繁促灵变。

此词牌即是词题,秦娥即传说中的秦穆公女弄玉,善吹凤箫,能引凤凰,居于凤台上,最终随夫君萧史乘凤登仙而去。学界普遍认为此词主人公是用秦娥指代的秦地女子,主题是别后忆郎君,词中“灞桥”“咸阳古道”等均为与郎君的分别之所与盼归之地。其实不然。首先,若按此种解读,则词牌应名为《秦娥忆》,而不应为《忆秦娥》。参看李白诗《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忆东山》《忆秋浦桃花旧游》等、词牌名《忆江南》《忆王孙》《忆东坡》《忆瑶姬》等,“忆”字后接的都是思忆的内容,故《忆秦娥》的主题应如词牌《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般,是对秦娥的思忆。再者,灞桥、咸阳古道分别位于长安城东与城西,所以若是秦娥忆郎君,不可能在灞桥上“伤别”,送郎君东行,别后反而对着西边的咸阳古道感叹“音尘绝”。只有解为主人公忆秦娥才说得通:词中种种感慨是由“忆秦娥”兴起的,故所思忆的情景并不限于一时一地,而是以秦娥的时代为起点,以都城长安为中心,以兼容生离死别、朝代兴亡的眷念忧患为底蕴,涵盖古今四方——上片的“灞桥”是秦娥之父秦穆公称霸西戎时所建,唐时设有驿站,是从长安往东南去中原的必经之地与送别之所;下片的“咸阳古道”是秦都遗物,也是从长安往西北去边关的必经之路,时多战乱,由此去者多是从军,故别情尤沉痛,即如杜甫《兵车行》云:“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而换头提到的“乐游原”是建在秦代宜春苑故址上的汉宣帝皇后葬所,也是城中地势最高处,唐时为游赏胜地,也是相思望远的绝佳去处。在此处可遥望长安周边的灞桥、咸阳古道、汉家诸陵阙与唐代宫阙,故正适合用以连接上下片。

具体来分析体势与意境,起句为三字短韵句,在其后七字长句衬托下,凝练醒目,故宜以先声夺人,笼罩全篇。此词“箫声咽”三字破空而出,突显“梦断”的突然与遗憾——主人公正沉醉于凤箫声中,突然梦断,箫声仿佛犹在耳边呜咽,而秦娥已无踪,只有曾照秦楼的明月依旧,由此催生出穿越时空的离恨,即如李白《金陵》云:“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州。”“秦娥梦断秦楼月”句法与秦观《千秋岁》“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贺铸《新念别》“扬州梦断灯明灭”,陆游《诉衷情》“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等相同,都是“梦断”二字之前为梦境,之后为醒来所见所感。参看李白诗,可知他开元天宝年间在长安,对“秦娥凤台”颇为青睐,惯用以寄托情志。他在开元十八年(730)初至长安,就西游岐山访凤凰台,所作的两首五言古诗都以忆秦娥为主题:

上述诗境与《忆秦娥》起三句词境如出一辙。“秦娥”既指传说中的弄玉,也可用以象征作者思忆、思慕的人物与历史。此情此景,与李白《寄远》的“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断。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短”,《感遇》的“二仙去已远,梦想空殷勤”也颇相似。相比之下,此意境在词中起句箫声随短韵句破空而出,次句梦月随长韵句笼罩古今,三句前后时空随叠韵承转挪移,使人心旌随之摇荡;而在韵句整齐少变化的诗中就显得平平无奇,逊色不少了。

天宝初年唐朝国运与唐玄宗对李白的恩宠都由盛转衰,李白用代言、寓言体创作了大量忧谗忧生忧世的诗。他在天宝三载(744)三月上书请还山,玄宗赐金放还,离京前所作诗中仍常用秦娥、凤凰典故来寄托身世之感,如《上元夫人》“手提嬴女儿,闲与凤吹箫。眉语两自笑,忽然随风飘”,《寓言》“遥裔双彩凤……以欢秦娥意……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都以秦娥寓得宠的后妃公主,而自伤秉忠怀才却不遇。《古风》“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怀恩未得报,感别空长叹”则是以不被重视而将远去的凤凰自寓。《忆秦娥》的主题、意境与寓意很可能是由上述诗变化而出的,以“秦娥”“秦楼”象征皇室宫廷,以“秦楼梦断”暗指在京城中一展抱负,忠君报国的梦想破灭,而兴起种种“伤别”情的真实动因是即将离开长安——“怀恩未得报,感别空长叹。”重点来看这年春所作七古《灞陵行送别》:

此诗与《忆秦娥》词大幅多重相似:在体势上,诗词同具句式长短错综变化,先开后阖的特点,而词句更短,韵更密,加入叠韵、全压入声韵,故独具繁音促节的特色;且开阖幅度更大,故灵变气韵更盛。在意境、意象、章法上都颇多相通处,而最大的差别在于诗中种种感慨是由送别友人一事引发的,故所思忆的时空变化不大,都是顺承而非跳转;词则如上所述,种种感慨是由“忆秦娥”兴起的,故所思忆的时空多次转接腾挪,主要是通过叠韵与换头的独到体势来实现的。第四句用叠韵方式重复“秦楼月”,是要强调此月普照千里千秋,尤能惹人相思,即如王昌龄《出塞》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故此后描述的便是主人公被秦娥梦与秦楼月引发的跨越古今、四方、日夜、春秋的“伤别”之思。

此诗前四句即词中“年年柳色。灞桥伤别”之境,均为春日情景,以灞水一带的古迹、草木来寄兴、渲染绵延绵亘古今的依依别情。秦时“灞桥”与汉时“灞陵亭”均是送别之地,而“年年柳色”则兼有“古树”之沧桑与“春草”之缠绵,参看李白《宫中行乐词》的“柳色黄金嫩”、《上皇西巡南京歌》的“柳色未饶秦地绿”等,可知他对长安柳色的青睐眷念。

词换头“乐游原上清秋节”转而描写春去秋来的情景,与李白天宝六载所作的《月夜金陵怀古》“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绿水绝驰道,青松摧古丘。台倾鳷鹊观,宫没凤凰楼。别殿悲清暑,芳园罢乐游。一闻歌玉树,萧瑟后庭秋”相比,怀古时空虽有别,意象情味却相似,可互为注脚。“秦楼月”与“金陵月”都是见证了古都兴衰的天文列宿;“灞”原为水上称霸之意,易代后兴起的便是“霸业大江流”之感了;“乐游原”与“乐游苑”都是寓意盛世安乐的皇家园林,却在“乐游”与“罢乐游”间几经更迭,成为朝代兴衰的缩影;“箫声”与“玉树后庭花”,“古丘(指六朝帝陵)”与“汉家陵阙”都是前代王室的遗音、遗迹,在“清秋节”中耳闻目睹,更添沧桑感与伤别情。柳永《雨霖铃》中名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当由此词脱胎,也正可为此词作注。

此诗中“王粲南登之古道”与词中“咸阳古道”意蕴极相似,都兼有两重含义:一是依依满别情的征途,古今无数离人为所念人在此道上“音尘绝”而“断肠”。李白诗《望夫山》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同样是春去秋来故人音尘绝的意象。二是寄托着兴亡感与恋阙意的古迹。“咸阳古道”是秦都城留下的,汉兴秦亡,而“王粲南登”之事发生在汉末乱世中,王粲南下荆州时曾登上当阳城楼,写下《登楼赋》抒发怀国忧世之情。因此,李白在诗词中特别强调此乃“王粲南登”“咸阳”之“古道”,当作于唐代转衰的天宝二载(743)以后,寄托着国运堪忧、聚散难期之意;联系下文,更突显出爱国恋阙之意。

此诗中“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即词中“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之境,但体势差别显著:为配合空间的变化,诗换平韵,突显连绵悠长之境;词则用入声叠韵句,突显决绝抑郁之境。此七古诗中“紫阙”句仍用七言句,而词中最受称道的结句体势在全词中颇为独特:“平平平仄,仄平平。”一则平仄交替,折腰句法,仄声收尾,故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二则两四字短句对称,隔句用韵,有别于此前各句的参差密韵,用以作结,既醒目,又沉稳,能压阵。故尽管意境相类,但词的气韵更胜于诗。

诗词中兴亡忧患之感与爱国恋阙之意至此都更趋分明:“古道”通向的征途走向虽有东南、西北之别,另一头却都连着长安城,这也正是李白与友人都眷恋不舍的“西京”。但此国都虽可恋,现状却甚堪忧——诗中都城丛生的“浮云”象征蒙蔽君王的奸邪与昏暗的政局,即如《登金陵凤凰台》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词中“西风”意象肃杀凄清,不解人意——年复一年的凋残了挽留行人的柳色,吹断了古道上故人的音尘。诗词中都出现在都城上的“落日”“残照”意象,曾经辉煌而即将暗淡,历来是世运衰落的象征,即如李白同年所作《乌栖曲》云:“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而词中“汉家陵阙”四字比诗中直言唐宫“紫阙”更能体现出婉约、厚重的忧患意识——此陵阙建于汉盛时,而汉盛源于秦衰,陵阙本身又意味一代帝王的亡故,至唐时连汉也衰亡了,只留下这些秦汉古迹屹立于残照、月明中。因长安也是唐都城所在,唐人常以汉家指代唐家,即如李白《清平调》云:“借问汉宫谁得似”,《战城南》云:“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等,故此陵阙其实也能指代唐家陵阙,而诗词中出现如此多体现秦汉兴衰的古迹,诗人以汉代唐,希望以史为鉴,而唯恐重蹈覆辙的拳拳之心昭然若揭。

此诗末句与《忆秦娥》起三句的意境选择与转接方式都相通,描述的都是夜间能惹人相思的古乐与被触动后绵延不绝的思忆,只不过诗是由昼转夜,骊歌余音不绝;词则是由夜转昼,凤箫先声夺人。总之,词中所伤之“别”,不仅包括一时一地一人分离之小别,还包括跨越时空,涵盖朝代灭亡与生命逝去之大别——世事难测,时又多战乱,小别很可能转换大别,而所谓的大别在朝代迭兴的历史长河中,在日月迭照的大自然中,又显得这样渺小。将人类永恒之大悲寓于一己一时之私悲中,忧生兼忧世,正是此词能震撼人心,引发多种感受与丰富联想的关键所在。

三、真伪之争源于正始词祖之争

综上所述,李白《菩萨蛮》《忆秦娥》词调体势正能体现出两大词源——燕乐繁促韵律与中原流行各体诗体势的融合,在当时独树一帜,即体成势的意境新妙灵变,为诗体所难及。正能为晚唐温庭筠引领的花间词导其先路,对奠定词体本色颇有帮助,因此,无愧于词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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