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2020-11-17杜荷语长安大学
杜荷语(长安大学)
清安的夏来得早。
当六月初的微醺替了五月的末梢姗姗驾临的时候,当清安湖的一汪荡漾落了又涨的时候,当枝丫上的梨白轮了一季,该着初生的荷粉欲说还休的时候,清安的夏就来了。
这里的夏,唤作清安,自是与别处不同。
时序更迭,节季往复。物换星移时连同人儿的面庞都往光鲜了去,接踵蹿冒的新生事物一茬茬在人们的艳羡里,抑或鄙薄中流转。清安的夏却是依旧,赶着时踏着点儿地,一丝不苟地,半厘不卯地出现。如约而至,如同血液一般地嵌入清安人的每寸肌理。
你说,孩子,清安的夏是有味道的。真是半分不错。
每每晨光熹微,城还沉沉地睡在梦的温柔乡,城东头的张嬷已然凭一腔爽朗洪亮的笑轰轰烈烈地开了张。招徕生意,张嬷向来是不作愁的。几方雕木漆红的矮桌,大力儿地一抹,而那橙红的海碗,只消这么轻轻一搁,便惹得四下里一派静谧,似乎铺天盖地的香将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人说,张嬷是顶会过日子的人。
跳跃,爆裂,翻腾。泼油辣子酣畅淋漓着,不知疲倦着地喧哗。“—刺啦—”,滚着气浪的夏揭锅了。热喷喷,亮晶晶的,像极张嬷的眸子,灌满殷切的盼。没人晓得张嬷何以制得如此一手娴熟的辣子,正如没人懂得张嬷的馆子只在夏天迎客的缘由。但并无甚妨碍,人们只是狠狠地迷恋这夏的味道。
胡椒、红油和桂皮,燃将起来,烧将起来了。配着姜片、八角、肉蔻,一副毫不将就,概不妥协的架势,浓油赤酱的,颇合出气力干活儿人们的脾胃,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子虚头。红火的不仅是辣子,捂暖的更是人心。明媚而不耀眼,麻利但不粗糙,蓬勃却不张扬。从来妥妥帖帖,坦坦荡荡,一股脑儿直戳进心窝子底。
是洗尽铅华,脚踏实地过日子的实惠。
常常午后日仄,城还浸在惬意的慵懒中不愿自拔,温润叮咚的琴音就慢慢悠悠地穿过青瓦粉墙的巷弄,绕过高低起伏的老屋,钻入每个人半睡半醒的鼓膜。用不着猜,这一准儿是城西郊的林姑娘。
瞧,她一袭月牙白锦缎长裙,如瀑乌发任两支羊脂簪子散散地那么挽着,沁香有意无意间晃出来,洒出来,顺着光滑细腻的玉颈淌开去。青葱玉指轻柔地撩拨着琵琶,一下一下,翩翩如振翅欲飞的蝶。茶香氤氲,扑上了这朵朦胧的剪影。
人说,这林姑娘呵,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林姑娘爱茶,却唯有夏天吃茶。须得盛开的白荷花蕊三两研末,小暑节令取的山泉三两与清安出产的夏槐蜜酿混合均匀,方可入茶。而泡茶则又劳一番神思。紫砂壶是最要紧的,烫壶、置茶、温杯、高冲等步骤自不消说,单是闻香,便要紫砂与青瓷杯分别细闻。待到品茗时,飘着橄榄香的红褐色普洱茶汤早在茶盏里候了半日。
林姑娘惯爱蹙眉,清安城的老少爷们儿就爱逗她笑。林姑娘养姹紫嫣红的花,小院外的水缸便经年累月总是满的。一个林姑娘,是叫全清安的老少爷们儿都做着梦的,然而他们对于她仿佛是有些既爱且怕的意思。
爱她——自然是爱的,刻骨铭心的。爱那琴声,爱那脸容,爱那吴侬软语微微上挑的宛转调子挠得人痒痒酥酥,快要融掉的触感。怕她——却是荒谬而毫无根据的,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也是夏。滋味安静,却更蛊惑人心。
你笑,孩子,清安的夏是有温度的。
果真吗?果真。
清安不热,反而有点冷。一年四季都是微凉,夏也不例外。
可夏又显而易见是例外的。
似乎接到了统一的号令似的,田间地头渐渐地忙活起来了,清安城的大街小巷渐渐地熙攘起来了。人们脸上洋溢的澎湃昭示着上季瓜果小麦的丰收,而往昔内敛沉稳的面庞底下藏着的希冀也悄悄地激扬起来,那是对下季喜悦的渴望。
夏,大抵是独有的,希望与希望重叠,严谨同热情共生。
清安的夏沸腾了,于是夏的清安沸腾了。
清安人一向最懂得美味的秘诀。开春儿上五丝春卷,金黄酥软的薄饼卷青笋丝、肉丝、木耳丝、蛋丝以及萝卜丝,鱼季紧承,后庭的花椒与紫苏随手掐来烹武昌鳜鱼;坊间玫瑰花糕豌豆黄应景儿,入夏便是绿豆莲子粥。嫩黄瓜、板栗子、黏玉米忙不迭地跟上,西瓜丁与芝麻酱凉面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至夏,清安母亲们的灶上更藏了朗朗乾坤。三指宽的一刀五花肉,活蹦乱跳的青虾,红艳艳的苋菜,白嫩嫩的水豆腐,及至她们手里,好似变戏法一样,烹炒煎炸、或焙或炙烤,登时色香俱全,引人垂涎。
做食物的亲人朴素得极致。他们不事雕琢,更不懂得所谓工艺菜的讲究,不知道铺红玉为樱桃,切翠石若芭蕉的奥妙。他们不会用珍贵的矿石在食物中调和星辰与河流的颜色,成品的菜肴中亦不会有傲视群雄的金凤凰。
可他们没有丝毫轻挑怠慢,眉里眼间充盈了安逸的笑,盘中清淡烟火的温度,不经意间就征服了时光与风霜。多年以后,即使高官厚禄,香车宝马,席上万千珍馐玉盘,怕也难比过孩提时代自家羊杂鲜汤撒满翠绿香菜那一瞬的满足啊!
是啊,这是风的温度,盐的温度,山的温度,云的温度。这也是时间的温度,人情的温度。
是清安与众不同的温度。
夏,落在别处,就成了无关痛痒的诗。而淌在清安,夏就流成了日子。活生生的日子。
孩子,我老了。我看见的日子,也老了。清安。清安它还能存在多久呢?
我站在阳光下,看见坐在木桶上的瞎眼的二婆婆。她一下一下地往黑洞般的嘴里丢干豆豉,嘎嘣嘎嘣,响过之后,便又从嘴里源源不断地翻吐,一坨坨的都是嚼过的日子。
二婆婆果真走了。她走在一个金色的夏日。空气中烟痕淡抹,却异常明净。而我知道,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
清安的夏逝的迟。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到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