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日子
2020-11-17
在大兴安岭森林的腹地,有一个叫大石砬子山的地方。那里方圆数百公里渺无人烟,森林里只有猎人和野兽留下的羊肠小道。由于山高林密,遮天蔽日,沼泽遍地,野兽出没,令人十分恐惧。在森林里还可以经常看到人和野兽留下的骨骸以及锈迹斑斑的猎枪,一到夜晚,就会看到一团团的白烟飘忽不定,不知道是亡人的幽灵,还是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石砬子山,充满恐怖的大森林。
一
七十年代末,我入伍的第一个春防,就跟着班长去了大石砬子山。
那时侯我们都是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正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尽管中队长在动员会上讲了执勤点异常艰苦,一再让我们做好吃苦的心里准备,但我们还是热血沸腾,情绪高涨,心中充满了做为一名森警战士的光荣感。
初春的大兴安岭乍暖还寒,冰雪还未消融,气温在零下20多度,天气十分寒冷。记得那天早晨,天上还飘着雪花,刮着飕飕的西北风。我们坐在拖拉机牵引的木爬梨上,穿着毛皮大衣还是觉得特别寒冷,我只好蜷曲在班长的怀里。班长是服役三年的老兵,老家在山东。他人很憨厚,不善言词,但脾气很爆燥,批评人时很严厉,我们新兵都很怕他。靠在我身边的是两年兵孙强,他正眯着眼睛在睡觉。
班长招呼说:别睡了都起来,天太冷了容易冻坏。我这有酒你们都喝一口,暖暖身子。孙强拿过酒壶喝了几口。班长说:“小刘,你也喝两口。”我笑着说:“班长,我不会喝酒呀。”班长不高兴地说:“啥会不会的,往嘴里倒就行了。”我见推辞不掉忙接过酒壶,一仰脖喝了一大口,辣得我直吐舌头,班长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喝了酒后,顿时感到浑身燥热,身子暖和了很多。班长说,我们唱支歌吧。
我们是光荣的森警战士
保护着祖国的森林资源
魂系林海脚踏青山
以苦为乐无私奉献
为了保护大森林
再苦再累心也甜……
这雄壮嘹亮的歌声震荡着群山,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很远……
天快黑时我们才到执勤点。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破旧的帐篷连门窗都没有,小院夹的桦木栅栏被人拆了,满地的残雪和马粪蛋子一片狼籍。班长说:“大家赶快收拾吧,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们堵上了门窗,搭好了炉子,清扫了院子,又忙着捡烧柴,生火做饭,一直忙到深夜才睡觉。后半夜就被冻醒了,班长问:“你冷了吧?”我说:“班长,真冷啊。”班长说:“咱这帐篷四处透风,烧再多的柈子也不顶用,一停火就冻的要命。”我心想,在家哪遭过这份罪呀,当兵就是苦啊!
清晨,我被啾啾的鸟叫声吵醒。当我走出帐篷时,班长已经做好了早饭,这让我很难为情。打那以后我也和班长一起早起干活,十多天后,执勤点被收拾得像样了,这时执勤也开始了。我们的任务是上瞭望塔观察火情,一旦发现火情立即上报。
瞭望塔在执勤点的后山上,两三里的山路。这是一座铁塔,高三十多米,塔顶上有瞭望楼。我们每天两个人上塔,一人个在执勤点上做饭送饭。
第一天上塔,是班长领着我去的。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瞭望塔下。我们爬到山顶时,山顶上的风更大,吹在耳边嗡嗡作响。我跟在班长的后面,踩着铁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越往上爬风越大,铁塔摇晃得利害,我吓得战战兢兢。班长说:“别害怕,不要往下看往上看,习惯了就好了。”我说没事,可当我爬到塔顶时,早已两腿发软,浑身是汗。
你看山上的景色多美呀,班长指着远方对我说。我向远方眺望,连绵起伏的山峦伸向天际,茫茫的林海云雾缭绕,远方的河流如银色飘带,映山红花像一抹彩霞。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春风拂面,心旷神怡,我不由地从内心发出感叹,大兴安岭的山实在是太美了!
班长把望远镜递给我说,“你再往远处看看。”我拿着望远镜望了一周,又看到好几处瞭望塔。我说:“班长,都是我们中队的吧?”班长说:“都是,我们中队有四个瞭望塔呢,一旦发生火情我们都能看见。”班长拿出地形图,走到罗盘仪、定位仪前,给我讲操作方法。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完成执勤任务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二
瞭望塔上的执勤太单调寂寞了,我刚来时看不够蓝天,白云,森林,河流,山花,小鸟,但时间长了看什么都没兴趣了。整天坐在望火楼里望着大山发呆,大山把我们几乎与世隔绝了,在山上听不到广播,更别想看到电影,一封家信也要往返一个多月。吃的就更不行了,整天的白菜、土豆、粉条、咸菜,每天只有一顿细粮,那两顿是粗粮。苦点累点我们不怕,怕就怕难耐的寂寞。
一到晚上,我们围在炉火旁弹吉它,唱歌,听班长讲故事来打发无聊的日子。班长给我们讲熊瞎子偷豆饼的事儿。他说,“有一年春防撤点时,喂马剩下了几十块豆饼,战士在树叉上搭了个架子把豆饼放了上去。秋防上点时,发现豆饼一块也没有了,只看到树上有熊瞎子毛。第二天,他们又放了几块豆饼在树上,晚上熊瞎子又来了。这只熊瞎子很大,它用前爪子把豆饼中间掏个窟窿,然后往爪子上一套,两只爪子套了三四块豆饼,大摇大摆地走了。战士们目睹了这一幕,都说熊瞎子太聪明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红五月,是山火最多的季节。我们执勤的时间也延长了,早晨,天一放亮就上塔,晚上,天黑的看不见了才下塔。有一天,发生了好几起山火,我们发现了三起,漏报了一起。晚上,上级通报了我们,是孙强在塔上走神了,没有发现火情。班长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吃完晚饭,班长召开了班务会,孙强做了深刻的检讨后,他失声痛哭。
班长问他:“你哭什么?”
他哽咽着说:“我今天收到了家信,我母亲病故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抱着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班长和我都很吃惊。班长猛地站起来,走到孙强的面前大声说到:“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请个假回家料理一下后事啊?”
孙强低着头说:“我回去也没有用了,母亲已去世半个多月了。我就是回去也看不着她老人家了。”说完哭着跑出了帐篷。
我跟着班长追了出去,黑夜中山里很寂静,只有孙强那撕心裂肺的豪淘大哭声,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亮点一闪一闪的,我惊叫到:“班长,你看那边好像有鬼火!”
班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果断地说:“什么鬼火呀,有火情!孙强,你在家里留守,我和刘铁男去扑火。”
孙强说:“班长,我和你去吧,让刘铁男留守。”我说:“我也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俩跟着班长冲向了火场。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摔了很多跤。大约跑了十五六公里,终于到达了火场。
班长告诉孙强和我向东面扑打,千万不能让火烧到林地,班长向西扑打,不让火头越过小河。两个多小时后,将明火彻底扑灭。我们都累得倒在了地上,身上全是泥和土,脸也成了大花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开心地躺在草地上傻笑。
三
七月初,春防结束了。我们做好了撤离执勤点的准备,可是雨季到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停。执勤点断粮了。中队来电说,让我们再坚持几天,雨一停就把给养送过来。
班长说:“下这么大的雨,中队一时半会儿不能给我们送给养,咱们四处找找,把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再对付两天。”
“班长我们只剩下两棵白菜,五个土豆了。”我说。
“再看看以前倒掉的饭嘎吧和烂菜叶什么的还有没有?只要能吃的都捡回来,再坚持一两天。”班长说。
“是,我们去找找。”说着我和孙强钻出了帐篷。
雨还在下,没有一点儿停的意思。前两天每天还能喝一顿稀饭。第三天,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班长急的坐立不安,他对我们说:“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们再和中队联系一下,问问中队什么时侯能来送给养?”
孙强说:“班长,电台不是让雷击坏了吗?”
班长说:“我给忘了,这样吧,你们俩在附近挖点野菜吃,千万别走远。我出去找粮食,如果遇到猎民还能要些东西吃。”
我说:“班长不行啊,雨下的这么大你上哪去找粮食呀?等雨停了再去吧?”
班长说:“不行,看这天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去去就回,你们放心吧,我是老兵了丢不了。你们千万别走远啊。”他说完背上枪支就走出帐篷,人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
白天我们采了野菜,用盐水煮了吃。晚上点上煤油灯等着班长回来。一直熬到天大亮了,班长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班长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天,实在熬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梦见班长回来了,他弄到了很多好吃的,粮食、肉、鱼,还采了很多的木耳、蘑菇和野菜呢!
孙强!刘铁男!半夜里我们被人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是中队长和通信员他们。我兴奋地爬起来,抱着中队长失声大哭:“中队长你们可算来了!”中队长急切地问:“你们班长呢?”我说:班长给我们找吃的去了。中队长问:“他是什么时侯后走的?”我俩说都走三天了啊。中队长说:“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别出啥事呀。你们这里野兽多,雨还这么大,情况十分复杂。我们马上去找他,通信员你立即骑马回去向大队报告情况,赶快请示上级派部队来找人。”
我们没有想到真的发生了意外,大队派来了数百名官兵,上级还出动了直升飞机和装甲运输车,拉网式地在森林里找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找到班长的下落。
事后,有人说班长遇到了野兽的侵袭,还有人说班长过河时被洪水卷走了。那年班长21岁。这么多年来,班长的失踪始终是个难解之谜。
我们在撤离执勤点时,一百多名森警官兵整齐列队,向空中鸣枪二十一响,万分悲痛地向班长致哀,我们都低下头。
当我们走上了公路,汽车载着我们离开大石砬子山时,我望着一点点远去的瞭望塔,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两年后,班长被上级授予优秀共产党员;追任为革命烈士;并追记二等功。
我警校毕业后又回到了大兴安岭。我经常去大石砬子山,看看瞭望塔,看看执勤点。我多么想能再见到老班长,和他说说过去当兵的那些日子。流金岁月,斗转星移,我望着老班长在瞭望塔上刻的字,抚今追昔,老班长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大石砬子山,你不仅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还有那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