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婴与浪子之诗
2020-11-17赵天成
⊙文/赵天成
杨庆祥的诗中总有一个“我”,他多情、顽劣、喜欢恶作剧,“又穷又帅”,当这个“我”钻到被称为抒情主体的位置上,他就摇身变成了诗人本身。这本来只是一场恶作剧,却迷惑了多少认真生活的老实人。我很想拆穿这个把戏,却终究逃不过它的诱惑和折磨。比如诗人确爱狂吟,但从不豪醉;比如他的确不吃火锅,但肯定不是因为害怕人间的苦辣酸甜。而在另外的身份里,他会无比认真地直视你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讲述一段故事、童年经历或者名著片段,然后它们会被真诚的倾听者相信、引用、反复阐释,但我总是疑心,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念,是他早晨伸懒腰时随口编的。你当然可以说这是诗人的谎言和虚张声势,然而诗歌从来不是人心,诗歌是人心的窗口,在窗户以内的空间里,显现或是隐藏,赤身裸体还是正襟危坐,都是主人的自由。但无论如何,从前的“我”是具体的,面目清晰,口齿伶俐,有确定的姓名、性别,甚至确定的身高、体重、年龄、职业、个性。而在我们看到的这组诗歌中,“我”的身体开始扩展、拉长,不是从三十五到四十的自然生长,而是无限地延伸、抽象、上升,直到超越凡尘,真正拥有了三生三世。与此同时,“我”也逐渐失脱他作为个人的全部具体性,从人变成了人类。我感觉我所要面对的,或许是一组处于临界点的诗歌。
在杨庆祥过往的诗歌中,“我”常常会扮成游侠和浪子,快意恩仇、天涯薄幸。于是,肉体就成为一个必须说出的事物。与那些篇篇到肉、丝丝入扣的诗行相比,这一组诗所要表达的,更多是色与空的辩证,是肉身而非肉体的诗。肉体只能是你的和我的,肉身却既是你的和我的,也是杧果和莲花的。如果按照前生与今世的出场顺序,可以大致将这一组诗分成两类。第一类如《我们各有所属》《歧途》《所有的事物都还在》《我看一眼就走》,看似实写眼前即景,但是个中生死爱欲的秘密,却又隐藏于前生。第二类的神秘感更加显豁,如《那时候我也经常难过》《现代聊斋志》《爱在卢布尔雅那》和《饮冰》两首,只见浮生若梦,万象宛如镜花水月。
第一组诗几乎全部关于告别,与人告别——活着的和死去的,也与物告别——与种种故乡的,或者与“我”曾有特殊关系的事物告别:河流、渔网、梅雨、蛛丝、枯木、桂花、老猫、姑姑的照片和姨娘的绣花针。也许它们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超出三界之外,以一种我们看不见的方式存留。在这场盛大的告别中,“四十”是一面镜子、一座桥梁,联结青丝与白发、前世与今生、自我与他者。最后,人间是一场孤旅,终归只有自己和无尽的孤寒留下。如果你恰好是在冬天读到这些诗,此中里应外合的寒意或已让你难以忍受。不过,如同古语说四十是不惑之年,不惑而惑,惑而不惑,便留出了转圜的余地。
在第二组诗中,带有暖意的爱开始浮现:“我真想洗干净,马路中央的脚印/你站在那里跟我说,晚安/我真想点亮晚安的灯,真想在焰火里冷藏你/你总是吻我右脸。”(《那时候我也经常难过》)“那时候他坐在荷花旁的样子,又穷又帅。那时爱上/一个人,连她的影子都能吞下。脚踝上的裸肉和/天幕上的星星,那时他指着天空,说,‘请给我北极’。”(《现代聊斋志》)“在浮世的杯盏/没有什么比你看我的眼神更不朽了。”(《饮冰第十二》)但是,这些诗里与爱有关的两个人,关系又是如此微妙而让人费解。在上引第一首诗中,“你”和“我”之间似乎总有不可化约的时差,因而始终无法互相抵达。在这时候与那时候、在这么长的岁月与那么快的时间、在圣婴与浪子之间,存在着一种纯粹的、本质性的矛盾。而最后一首诗之所以名为《现代聊斋志》,就导源于荷花旁的那把空椅子。椅子是空的,坐在椅子上的人也是空的,本来眼见为实的肉身,却被证明是不可信任的。丰盛的爱欲看起来就要被五蕴皆空的真理所消解,但是也许可以变换一个角度。在号称“除了爱与死/这世间本没有别的”的《爱在卢布尔雅那》,“前生一定来过卢布尔雅那”引导了关键性的逆转。因为前生来过、爱过,爱的长度也就超越了今生的长度。爱与死的边界因之不复存在,在这一场域中获得了辩证性的统合。因此,无论同饮一杯酒还是同乘一座浮屠,转瞬即逝的关系也就有了不朽的可能。
但对红尘之中的男女来说,如果一早就知道椅子是空的、盟约是假的、北极是不可企及的,万事万物都是虚无,那么今生今世的肉身还有什么意义呢?在我的想象里,诗人给出了积极的答案。即使肉身是暂时性的,但它却是我们理解万古愁,理解无量的悲哀、苦恼、零落、寂灭的唯一通道。用这组诗中一个相当漂亮的意象比拟,肉身就如一个可以盛满水的宝瓶,万古愁的全部歌哭,最终被一股巨大而又无形的力归拢并收容,化为金樽与宝瓶中的心音。
最后请容许我说一句离题的话。现代人总是怕鬼,就像他们怕老和怕死一样。但如果聊斋志中的小女子确是荷花所变,我一定会像那个又穷又帅的小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毕竟,对每一个厌倦了这个世界,而又依然保有幽默感和好奇心的人来说,还能有什么比遇见花精狐媚更好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