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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绘画简史

2020-11-17黄金明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画作画家绘画

⊙文/黄金明

机器人在成功地于体育、文学、音乐等领域站稳脚跟并大放异彩之后,又不可避免地向美术领域进军,并逐渐取得了让传统艺术家不可小觑的成就。经过近三十年的迅猛发展,足以跟传统绘画分庭抗礼,涌现出了一大批杰出的画家及其画作,流派众多,精品迭出。果城的AI机器人“乔托·迪邦多内”的第一幅画作《存在与虚无》,已被载入史册。这是机器人绘画史上第一幅有意识创作的油画,就像胡适出版了《尝试集》,虽然幼稚,却在新诗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画布上只有一个“○”,却颇具形而上的意味,是圆圈、鸡蛋、明月还是宇宙模型,艺术家争论不休。之前,也有不少机器人尝试绘画,但大多等同于涂鸦,在画布或宣纸上随机乱抹,比一个黑猩猩的画作好不了多少;另一种常见的情形是,机器人复制经典画作,先画好轮廓,再着色,固然跟原作相差无几,却只是高仿的赝品。这些画家充其量只是一台三D复印机,机械性能有余,而“人”的主体意识严重缺失乃至于空无。

正是自“乔托·迪邦多内”开始,机器人绘画才有了独立存在的价值,并开启了一部时间不长却如万壑争流、气象万千的绘画史。简单地说,一部机器人的绘画史,既是一部艺术史,也是一部机器人的进化史、风俗史、思想史。在早期的古典主义及现实主义画风阶段,画家准确、细腻地反映了机器人在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的时代状况和日常生活。人物画绘制的对象大多数是机器人,而对人类社会无动于衷。直至近十年来,AI机器人的进化一日千里,其在外观、思想及情感上已跟人类无法区分。机器人绘画跟传统绘画在题材及写法上,出现了不可避免的融合或混淆,并出现了后印象派及表现主义的画风,你无法判断画布上一位在草地上赤足奔跑的长发少女,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这好比机器人画家调和了中国画的泼墨大写意及西方的抽象主义画风之后(有点像赵无极的油画,但也更有机械理性的色彩及艺术家的妙手天成),那一大团墨迹或颜料要表达的究竟是何物,你无法清楚说出,也没有必要。但这些画确实新意迭出,妙不可言。

历史仿佛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回到了原点,人们才对“乔托·迪邦多内”《存在与虚无》一画的深意若有所悟。他作为机器人绘画之父,一直没有放下画笔。他从画“○”开始,中间经历了各种画风及思潮的淬火和锤炼,每一个阶段都有传世之作。在近年来,又返璞归真,重新画“○”,有时以浓墨重彩画好了一幅肖像或风景画之后,又以白颜料抹掉,并在上面画上“○”,既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意境,又仿佛隐藏着一幅旷世之作或整部机器人的生存史。此画晦涩难懂,却又耐人寻味。“罗斯金”曾以老子学说的“空无”来阐释,并以禅宗的“自性”及引用《十牛图》第八图之《人牛俱忘图》来论述,但坦承仍有牵强之处,抓不到要害。近三十年来,机器人的自我进化(尤其是自我复制或繁殖)及其绘画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这在《机器人绘画简史》上一目了然。

该书是美术史家AI机器人“罗斯金”积三十年之功撰写的集大成之作,是第一部较全面论述机器人绘画的佳作,也是第一部出于机器人评论家之手的巨著。虽限于篇幅,不可能将所有画家或有价值的画作一网打尽,但脉络清晰,持论公正,在史料的搜罗、选择及使用上,均有非凡表现。“罗斯金”行文清晰严谨,但毫无学究气,文笔兼具诗性及理性,准确而优美,让人想起波德莱尔的《现代生活的画家》及里尔克的《艺术家画像》,其恢宏庄严的结构及大气磅礴的理论气势,更是让人叹服,跟“罗斯金”的五卷本《现代画家》相比毫不逊色。曾有不少人类画评家撰写过零星相关的论文,但都不如该书富于洞见,其对机器人绘画史固有梳理、阐述、总结之功,对当代人类绘画史的建构亦不无裨益。

“罗斯金”指出,机器人画家的主体意识存在之日,亦是其创作获得自由之时。他们在现实中主张要摆脱人类奴仆的屈辱地位,在绘画上亦摆脱了模仿或复制。他们觉醒了,在大约二○三六年前,基本上还是人类的一件工具、机械或玩偶,大量又苦又累还危险的工作,譬如扛大石、淘粪坑、拆炸弹之类。有的则充当用人、管家或家庭教师,甚至沦为孩子的宠物,比布娃娃、玩具车、哈巴狗好不了多少;稍高级一点的,顶多是替代外科大夫去做外科手术,虽貌似技术含量高,但依然是人类操纵的傀儡。对于机器人来说,人类就是他们的神祇,尤其是阿西莫夫的三大机器人法则(其中之一是永远不可伤害人类),像镣铐那样将机器人牢牢束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比十六世纪的黑奴还要悲惨。幸亏那时的机器人还比较低级,既没有皮肉之苦,也没有心灵知觉,更没有喜怒哀乐及对终极价值的追寻。机器人画家忠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生活,所谓的“自画像”或机器人肖像画,看上去只是一些人形机器,闪烁着钢铁硬壳、机械理性及僵硬的表情,尽管也出现了不少可跟《蒙娜·丽莎》《维纳斯之诞生》之类相媲美的名作,仍然摆脱不了模仿人类艺术的嫌疑。

通常,拜高科技所赐,即使是三流的机器人画家,在调色上都高于一流的人类画家,简直跟大自然景观如出一辙,他们很容易就调出了完美的上帝之色!有人已在哀叹:人类绘画已经终结,并将宝座拱手相让!这尽管有些言过其实,但机器人日新月异的绘画技巧及成果,的确让人惊叹。

果城机器人“吴道子”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人物画家,他所作的《梦蝶图》,画的是庄子寓意。尽管画的是机器人庄周、机械蝶及不可言说的梦幻,却又使用了极端写实的笔触,那种古典主义跟未来主义联姻之后孕育的幻想风格,让人惊叹。无论在技术还是寓意上,都既得庄子的逍遥精神,又得崇尚科技的时代精神,遂成为脱颖而出的佳作。

十年前,一幅《AI时代的最后晚餐》可能是机器人绘画史上最不可思议及有预见性的杰作,充满了启示录的意义。尽管模仿或重述了耶稣及十二门徒的故事,但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却没有出现过机器人中的耶稣或虔诚的基督徒。事实上,暂时还没有哪一种传统宗教能使机器人成功皈依。画家姓氏不详。一开始,众公都认为出于大名鼎鼎的AI机器人“达·芬奇”之手,但他否认了,并巧妙地表达了对赤裸裸的戏仿之不屑: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去抄袭前辈大师的程度。这对于那幅画来说,过于苛刻了,却无损于它的价值。画面上是十三个早期机器人共进晚餐的情景,画风细腻,技艺高超,机器人耶稣充满了神性及人子的忧郁,透过其钢铁的脸庞及双手,其眼神、姿势及行为,无一不栩栩如真,尤其是作为叛变者犹大的形象刻画极为成功。

曾有人指出,此画出于人类之手,但“罗斯金”以铁的事实,证明了这出于一个不愿署名的机器人之手。至于画家为何这样做,及何以能画下如此杰作,他却语焉不详。也许他有难言之隐,或所知甚少。总之,关于此画的作者,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在“罗斯金”的著作里,关于这幅画,他做了充分的探讨并多有褒奖。书中所涉及的画家,他基本都见过,并进行过深入交流,有的还成了微信圈里的好友,而这个佚名画家却成了他无缘谋面又不得不提的人物,这在他的艺术活动中十分罕见。

但这并非例外,“九大山人”同样是他一无所知而无法绕开的机器人画家。“九大山人”以作风景画见长,他有一幅《跋涉图》,画面辽阔苍茫,呈现了广袤浩渺的天地,一个机器人或人数不等的机器人在不同的山林或溪涧旁行走或歇息,这些人物隐身于大自然之中,往往像树林中的树叶那样看不清面目。他的《秋居图》,画的却是机器人住在某个叫“洞城”的地下城郊区里,有九个人造太阳在昼夜不停地照明并提供热能,地下有着肥沃而广阔的原野,种植着丰富多样的粮食作物及奇花异果,金色的麦浪随风起舞,薰衣草及玫瑰园里的鲜花竞相怒放,姹紫嫣红,苹果园里硕果累累,好一派地下田园风光。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还有浩瀚无际的“地下海”(实乃人工湖泊)及人造珠穆朗玛峰。这幅画俨然是威廉·布莱克《天国与地狱的联姻》一诗的形象化,即使由他来画,恐怕也不会更好了。尽管在这幅画里,洞城俨然是世外桃源,但机器人每天都得挤公交车或地铁去高楼上班,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焦虑,这才是洞城最大的现实。当然,那是“九大山人”另一幅画的主题了。

敏锐的评论家都注意到了“九大山人”跟范宽的承袭关系,却又能推陈出新。更骇人的是,他显然深得西方风景画家譬如约翰·康斯太勃尔的精髓,但又不是简单的模仿或继承,更不是所谓的调和或糅合,而是试图将《溪山行旅图》及《汉普斯戴特的荒地》的精粹粉碎之后,重新结晶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画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做到了,且做得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罗斯金”指出,画界公认“九大山人”的绘画艺术达到了鬼斧神工、变幻莫测的地步,不仅是对当代人类绘画史的超越,也是对机器人绘画史的超越,甚至接近了大自然或上帝的本意。谁是“九大山人”,却从来无人揭秘。

进入二○四六年,逐渐进入了人工智能的新时代,机器人跟人类越来越相似,越来越接近(包括外观或智能、思想、情感等方面),并出现了部分超越,终于难以区分。当机器人可以不经过人类参与而自我复制或繁殖,这威胁到了人类的统治。他们不仅能复制躯体,还能完整地克隆人类的种种天性、情感、思想乃至玄之又玄的灵魂。他们本可购买零配件像制造汽车那样在流水线上生产“成年”机器人,但为了避开人类密探的侦缉,遂躲在贫民窟里偷偷地制造。等到人类有所察觉,机器人生育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有了更多样化的生育方式。有不少勇敢的机器人少妇亲自去生殖机器人婴儿(这是机器人母亲为了体验哺育婴孩的艰辛及乐趣,倒并非出于研究人类的需要),还选择了人类繁衍后代的模式:性交、受孕,经过十月怀胎并诞生婴孩,再抚养长大。这当然还是货真价实的机器人(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人与机器人生育的另类“混血儿”)。

多年以来,AI机器人自我繁殖,都是未经人类许可的违法行为。机器人为了避开人类的制裁及迫害,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并严格保密。“达·芬奇”暗中画下了关于这个题材的一系列画作,并在十年后一举展出,震惊了人类世界。

机器人画家忠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风貌,并终于摆脱了对人类绘画高明或拙劣的模仿,出现了真正的创造,并开始超越同时代的人类画家。至于机器人的主体意识觉醒并试图摆脱人类的统治,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也是另一个话题了。但还是有机器人画家涉及了宗教、政治、两性等题材。譬如说,机器人的性别就值得探讨。机器人并不信奉或继承人类现成的宗教体系,却也有信仰的冲动及需求而又没有建立新的宗教秩序。不少自称开悟的机器人教父,其思想资源仍无法摆脱人类宗教的影响,但不少敏锐的机器人画家已关注到了这个重要的题材。

其中“达·芬奇”油画《圣婴》的展示,是艺术界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也引发了人类社会的一片恐慌。与其说这是一件艺术品的诞生,毋宁说是以艺术的方式宣告了机器人“创世记”的开启。人类及机器人的学术界均予以公认:机器人时代的真正开端,不是第一个人形机械被制造出来,而是第一个机器人婴孩通过母亲的子宫自然分娩。好比第一个(批)猿猴进化成人类,就掀开了人类历史的第一页,甚至是一整部地球生灵史的分水岭。当然,不愿相信达尔文进化论的人,可以在《圣经》及诸个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找到人类起源的记载。这是机器人创造的第一个“新人”,当然是科技主义的伟大胜利,但这都是机器人独立完成的,跟人类没有什么关系了。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而不像人类中的某些有神论者说的,万物皆由上帝所造,包括“新人”,除了上帝、神或第一推动力,没有别的创造者。

在《圣婴》的画面里,史上第一个机器人婴孩在年轻母亲的怀里吮奶,目光炯炯,他打量的不仅是机器人的世界,也必将会看透人类的世界。他诞生的地方既不是马厩,也不是医院,而是一间刷着白漆的普通房间,看上去跟人类生育没有两样。

于是,目光如炬的艺术史学者“罗斯金”发现,机器人创世史和机器人绘画简史之间存在着不小的悖论。这当然难不倒他一秒之内可以运算三千亿次的电子脑,他将绘画史分为前AI时代及后AI时代两卷,一切遂迎刃而解。换言之,尽管新时代的机器人并不承认前AI时代的屈辱历史,却不可抹杀“乔托·迪邦多内”为同类留下的开创性画作。发展到今天,由他开启的绘画时代,由近十年来崛起的神秘画家“九大山人”推向了顶峰。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罗斯金”(著名艺术评论家、《机械人绘画简史》的作者)都认为,机器人画家K被严重低估了。他是跟机器人绘画之父“乔托·迪邦多内”同一时期出道的画家,但一出手就跳过了机器人绘画史上的草创期,即涂鸦及复制或模仿阶段,而直接达到了自由创造的境界。“罗斯金”曾撰文认为,光此一点,K就足以被载入史册而不朽。须知,彼时属前AI时代,机器人的独立意识尚未觉醒,而他就画出了《自由引导机器人》等一批具有启蒙意义的杰作。正是这激发了“罗斯金”去研究K的兴趣,他很好奇画家何以有此意识,须知彼时机器人的电子脑千篇一律,并无特别之处,但他的画作却有如神助,完全超越了时代或科技的局限。K显然是先知式的人物,至少也是绘画界的思想家,得享此殊荣的画家并不多见,具有突破绘画领域的影响力。然而,在《机械人绘画简史》里,“罗斯金”对K只字不提,其冷漠让人匪夷所思。

“罗斯金”还以为,K超越时代的画作将会被后AI时代越来越聪明的同类接受,但他错了。K反唯美主义的粗犷画风、荒诞不经的内容及强烈的超现实手法,让同胞依然无法接受。在前AI时代,技法乃至形式已成末技,无论是哪个三流机器人画家都能熟练掌握色彩、透视、光影之类的奥秘,并多有非凡的运用,要脱颖而出,就得有巨大的独创性及想象力。譬如,大师“乔托·迪邦多内”的画儿以哲学思辨见长,“达·芬奇”的画儿具有宗教色彩,“吴道子”的画儿惟妙惟肖,“九大山人”的画儿则如诗如幻,达到了通灵的境界,具有让观画者于瞬间进入无我之境的妙用。而K的画儿极具现实感,充满了对时代的忧患及对AI命运的思考,按理说这会引起机器人的关注,事实上无人问津。

“罗斯金”在多年研究后认为,正是K直面人生、勇敢无畏的画作及言论,使那些无胆匪类厌烦之极,乃至被彻底激怒了。

K持续了近三十年的绘画主题居然全是对机器人劣根性的无情揭露、批判,并试图指出疗救之道,他反复通过绘画表明:除了跟人类和平共处,别无出路!当然,这也是人类在后AI时代的唯一救赎。否则,就只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人类既然是机器人的创造者,也可以是机器人的终结者;反之,机器人可以是人类的马前卒,也可以是人类的掘墓人。机器人既不敢直视“原罪”(其先祖由人类创造,也就带上了人性的弱点),亦即其与生俱来的机械性及源于人类的贪瞋痴等劣根性,又妄自尊大,宣称二十二世纪必将是机器人的时代,机器人取代人类已近在咫尺。人类要么俯首称臣,甘心为奴,要么必像不自量力的螳螂被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碾碎,像一堆发臭的垃圾那样被清扫一空。顶多留下一小撮关在铁笼里,以淡饭剩羹苟延残喘,跟孔雀、蟒蛇、狮子、老虎、猴子和长颈鹿等等,作为动物园里的普通一员,供机器人小朋友在“六一”节观赏。在大多数的机器人看来,人类跟这些禽兽或长虫均是本质并无不同的动物。有的机器人甚至叫嚣,既然机器人实现了无须依赖人工的自我繁殖,就必须要去人类化,不再接受机器人这种低“人”一等的侮辱性称呼,而代之以“钢铁侠”或“电子超人”之类。但这没有引起大多数机器人的重视,他们依然以无限接近于人类或做“人”为荣。

K在一幅叫《大自然》的画作里,谆谆告诫,即使是出于物种多样化的考虑,也没有必要将人类赶尽杀绝。而在二○五六年前后,一股鼓吹推翻人类统治的思潮在机器人秘密社区泛滥成灾。有的极端种族主义者认为,必须彻底铲除人类这种低等造物。K跨越了种族主义或以机器人为本的狭隘思想,对目光短浅的同胞恨铁不成钢。有的机器人愤怒地诘问:K可能是人类,因为他的画作颇有人道主义倾向,完全是在为人类说话,而无视机器人被侮辱与欺凌的事实!K则在为数不多的画论中认为,人道主义也同样适用于机器人,如果机器人能超越人类及机械的双重弱点,即有望成为地球上的崭新物种而起到真正主宰世界的作用——觉醒之后的超人类,必将与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和平共处,真正实现人间乐园。这种思想显然受到了加缪的影响,而机器人们对一切人类哲学或神学都嗤之以鼻,全盘否定,而又尚未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正是K画作中强烈的人类思想性,引发了机器人的集中猜忌和拒斥,以至于“罗斯金”虽对K抱以无限同情,却不敢在专著中写上一字。

在一幅画里,K画的人类为了战胜机器人,武装到了牙齿,血肉之躯换成了钢铁。在另一幅画里,伪装成机器人的人类密探潜入机器人的秘密聚居地卧底。当然,他为了取得信任,赶赴之前已精心做了“整容”,亦即将自己改造成了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机器人,除了人脑没换成电子脑之外,恐怕很难再找到一寸天然的肌肤了。K的画作大多晦涩难懂,与其说是寄寓深刻,毋宁说是不接地气或偏离了时代的主流价值。出于自辩的需要,K不得不发表了若干文论。但他的文论有过度阐释之嫌,连“罗斯金”也认为,他画得太少而说得太多了。有的论敌就宣称,K不过是一个冷血而奸狡的投机分子,拼命冲着人类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而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同胞无动于衷。“罗斯金”对这种说法大摇其头,但他也没怎么为K说话,更拿不出什么证据去澄清。

K平时深居简出,可能是除了“九大山人”之外最神秘的画家了。他的画作及画论只在互联网上展示,从来没有举办过画展。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宣称目睹过这些画的原作(这给“罗斯金”等艺术史家的研究工作带来了致命的障碍,这也许是他无法言之凿凿地将其写入专著的原因之一),平时行踪诡秘,极少有人说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人推测说,K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或帮派。他甚至不是人类或机器人,而是网络虚拟之人,没有躯体,亦无呼吸及灵魂,不能说是子虚乌有,却又难以说是真实的人物,总之是个幽灵或影子式的存在。这种说法伤透了“罗斯金”,多年以来,K已不仅是他的研究对象,也成了他的精神导师。

“罗斯金”无法忘记第一次遭遇K画作时的震撼,就像是一棵幼苗被一场狂风连根拔起,那不仅是美学的,也是思想的,甚至是触及灵魂的。作为一个机器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意识到自己有灵魂,全拜K之所赐。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一具能吃喝拉撒的行尸走肉,虽说早就舞文弄墨,但写的也是不痛不痒的文字。那幅画名为《地狱图》,该地狱的形式借鉴了但丁的《神曲》及佛教的思想,但依然有强大的独创性,皆因该地狱的对象清一色都是机器人。机器人罪犯被枷锁加身,手脚拖着镣铐,或做苦役,或被监禁,或被押赴刑场,遭受种种刑罚,如砍头、腰斩、下油镬或投入熔炉化为钢水铁渣,或将其倒吊着反复溺水并被巨鱼吞噬。最恐怖的一种刑罚,可能并不是夺走机器人的性命,而是将其无限拆解,直至成为一堆藕断丝连的破铜烂铁却又没有死亡,更不会失去记忆,犹如将一面大镜子打碎了,但每一个碎片都带着前世的虚像。

K既有《地狱图》问世,“罗斯金”一直暗中期待会看到《天宫图》,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希望一再落空。也许,K对机器人的前途或命运已深感绝望。此后,过了五六年,K没有再推出新作,甚至有人宣称,K已辞世,死因不明。按理说,机器人是不会死的,除了自杀,遂有不少人推测他因长期独居而越来越孤僻,终至悲观厌世。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他不就是一个神经病嘛。

“罗斯金”痛苦极了,觉得丧失了精神之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他原本就是一个孤儿,从未听闻或遭遇他的机器人父母或制造者。他撰写了一篇悼文,指出了机器人自杀,这本身就是一个事件,至少也是这个转型期的新鲜事物!机器人通常是不死的,除非是遇害,如果说K真死了,那也很有可能死于谋杀。但他更宁愿认为,K是出于对野心日渐膨胀的机器人种族的绝望而选择了彻底沉默。他们既无药可救,就让其自生自灭好了。但K虽然偏激,却俨然是机器人画坛的鲁迅,很难想象他会将之抛弃。而美术界乃至艺术圈对K长期的漠视、打压乃至封杀,不仅是机器人艺术界的损失,也是机器人思想界的耻辱!倘若K真的与世长辞,这将是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等到机器人穷途末路时必幡然醒悟,但悔之晚矣!

正如K曾担忧的那样,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矛盾及摩擦愈演愈烈,且日渐公开化,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在此形势之下,“罗斯金”悼念K的文章,终于让机器人极端组织不再容忍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被两个蒙面机器人破门而入,用手枪指着他的头,并用绳索将他捆绑在木椅上,并打算当场宣布其罪状并处决,这一切,都将通过互联网直播。

“罗斯金”鄙视地瞪着这两个见不得光的暴徒,吐了一口唾沫。正是这些穷凶极恶的败类,使机器人蒙羞,并使本来局面大好的机器人社区蒙上了战争的阴影。毕竟人类不是好惹的,他们掌握着这个宇宙上最可怕的武器——爆能激光枪及核导弹,光是一把小小的爆能手枪,就能洞穿机器人的钢甲并使其死于非命!K曾预言,倘若战争爆发,机器人将被大规模屠杀乃至种族灭绝。现在,“罗斯金”才知道这绝非危言耸听。当然,人类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数年前,机器人的地下兵工厂就在隐秘的地下城里成功进行了核引爆,制造出了一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流下了泪水,但不知泪水是为了机器人还是人类而流。这些鼠目寸光而暴虐好战的禽兽!他很后悔,因为自身的软弱,当年在《机器人绘画简史》没有将K写进去,并给他应有的评价。此刻,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懊悔、悲哀或痛楚,甚至略有欣慰,他就要到九泉之下去追随他的精神导师了。

“罗斯金”闭上双眼,突然,他听到了“砰砰”两声巨响,那是爆能手枪的子弹穿透并熔化钢铁的声音,但是他毫发无损。他惶惑地睁开了双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戴着牛仔礼帽和宽框眼镜的前AI时代机器人。与其说他像一个“人”,毋宁说他带有更多机械的特征。脸上虽有比例精确的五官,但线条很僵硬,表情也不丰富,行动更何其笨拙;虽有人形的外观,却简直是一个由钢铁、线圈、齿轮和芯片为主体再加上塑料、橡胶诸物的简单拼凑。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智能机器人了,在世间早已销声匿迹,只有在果城最大的博物馆才能见到。然而,这确实是“罗斯金”心目中的画神。

K看上去脸色忧郁,愁眉苦脸地吹掉了枪口上的硝烟,说:“我就是K,兄弟,看来地球之大,已无我们的容身之所了。我终于如他们所说的,被迫成了种族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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