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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零到零的诗歌曲线

2020-11-17杨庆祥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曲线诗人诗歌

⊙文/杨庆祥

从零开始,又不断归零。中国的古代哲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什么?道就是零。在阿拉伯和古希腊的哲学和数学传统中,零是一个更重要的概念,零既是开始,又是倍加,又是无限地大——乃至于无穷。零不是无,零是无限的可能,在某一个看似“无”的地方滋生出无穷尽的可能,这个可能里包括自我、世界、色相和观念。我个人的看法,文学和诗歌,是在原始巫术仪式丧失后,现代社会中的一个“零”。或者说,当“零”被具体化为一个阿拉伯数字序号,而丧失了其哲学内涵后,“零”的重新仪式化被落实到了诗歌里面。所有的诗歌写作都可以说是“从零到零”。从零起始,意思是指诗歌的起源不可确定,到零结束,意思是指诗歌的意义永远无法穷尽。真正的诗歌就在这两个零之间画出一道无法测量的曲线,这个曲线的长度与诗歌的生命力成正比。一个判断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另外一个判断是“两点之间曲线最长”,把这两者综合起来还可以做出一个新的判断:“两点之间诗歌最长”——这并非是要矫情地夸大诗歌的作用,实际上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诗歌没有任何作用。借用尼采在《看哪,这个人》里面的说法,任何对“用”的讨论都是一种现代性的鄙陋,而事实是,我们正生活在这种鄙陋中。诗歌越是被征用,它的曲线就越短,它的光焰就越暗淡。“两点之间诗歌最长”,它仅仅强调其不可测量性和不可衡量性,它甚至是——“非在”。就像全能者是“非在”但又经常显现一样,诗歌也是这样的,它偶尔显现于一首具体的诗歌或者一个具体的诗人,但从不会因此而失去其根本的不可知性。这是诗歌对日益流行的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反对,社会学和历史学厘定对象,并采用一种“科学”的方法来进行生理学的剖析,社会学的威权者如布迪厄曾断言“一切都是社会的”,并认为“没有任何一种事物不可以进行分析”。这傲慢的启蒙主义式的自信已经被证明不过是一种人类的虚妄,一首具体的诗歌当然可以被分析、讨论和教学,但是作为“曲线”的诗歌却不能,它逃避一切的阐释,因此也拥有无穷的阐释。

“一”是什么?我们每天都在说“一”,都在使用“一”。中国伟大的诗人屈原有一首著名的诗歌《东皇太一》,写的是祭祀东皇太一神的场景。这个东皇太一,根据学者的考证,应该就是中国星象崇拜中的北极星。虽然对此诗的解读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首诗歌更接近于诗歌的“原始性”。在这个原始性里面,我们看到了一个场景,那就是祭祀者(凡人)通过复杂的仪式将自己与东皇太一“合体”,从而生成了一个新的“自我”。这一点正是我要强调的,我们今天通常所言的“自我”,是资本主义兴起后对人的一种界定,这一界定局限在人作为一个物质性的现实存在的个体,而忽略了人在更古老的生活和经验传统中的另外一种定义,那就是人不仅仅是现实的,也是精神的,不仅仅是世俗者,也是超上者。其实在欧洲的启蒙主义传统中,同样强调了人与超上者之间的关系——人只有在与上帝的对话中才可能成就自我,不过后起工业文明的技术主义压抑了这样一种认知,最后变成了马尔库塞所批评的“单向度的人”。我这里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就是“自我”,这个自我,超越了“单向度的”完全现实存在意义上的自我,而指的是一种具有复杂的经验维度和历史维度的自我。这么说来,生于一九八〇年的我这个个体,其自我却并非仅仅由二十世纪八〇年代以来的历史塑造,它同时也受到从零开始的一切人类经验的塑造,在我这样一个个体身上,不仅活着屈原、杜甫、李白、普希金、叶赛宁的经验,同时也继承着人类的“共同基因”,对于后一点,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有个精彩的定义,他称之为“集体无意识”。我的诗歌写作,因此不仅仅是在表达一个生活于此时此地的个体的经验,同样也是在传递着作为“一”的自我的共同体经验。

“二”是分裂。虽然“一”是确定存在的,但“二”却是我们基本的生活现实。分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从庄周所言的浑沌之死开始,也或许是柏拉图在《会饮》中谈到的人被一分为二的时代,又或许是维柯在《新科学》中描述的凡人的时代。这些寓言和哲学都在陈述一个事实,相对于最初的完整——也就是零的时代——任何当下都是不完整的,碎片的,无根的。这不仅仅是一个现代主义的事实,也是人类诞生以来的事实,被不断剥离的人类只有借助不同的方式一次次重返那种“完整”,爱情是一种方式,诗歌也是一种方式。此时此刻存在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分裂的,包括此时此刻写下的诗歌,首先承认这种分裂,拥抱这种分裂,才有可能获得完整。里尔克在著名的《杜伊诺哀歌》里一再强调这一主题,他说现代人的痛苦在于不敢直接地拥抱当下,这造成了现代人的虚无和盲目。我想说的是,不仅要拥抱当下,更要在一种追求完整的希冀中来拥抱和书写当下。这也是我一直执着的生活智慧和写作理念。

时代的假大空和精神奴役正是要阻断我们通向“完整”和“自由”的路,将我们隔绝为一个个虚假的自我,从而阻碍真正的精神实现。诗歌应该打破这种隔绝,在基本的写作伦理上,应该反对如阿兰·巴丢所言的“报告文学式”的写作,从“完整”思考“分裂”,而不是从“分裂”思考“分裂”。在一种理想的状态中,它指向的是“与天地合其德”的生命状态,或者如徐梵澄所言的瑜伽状态,“是上帝与自然的合一”。不过这样的上帝和自然,也基本上等同于诗。

“三”并非“三”,即“三”不是确定的三,而是一个虚数。“三”与万物其实是一个同构的关系。“三”就是万物。我曾经写过一首截句诗,只有两行:

万物生长

何曾顾及他人的眼光?

如此说来,“三”就是全部世界。艾布拉姆斯从分析科学的角度将文学划分为四大部分,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并认为每一组关系代表了一种分析模式。这显然还是技术主义的思维。当我们说“三就是世界”的时候,其实意味着这样一种认知:世界、作家、作品、读者、自我、语言、观念……,都同时性地存在于此时此地。这是一种空间性的思维而非一种时间性的思维。从文化的角度看,这更是一种倾向于东方文化的思维而非西方文化的思维。根据瓦尔特·米尼奥罗的观点,在十六世纪之前,印加帝国、伊斯兰帝国、中华帝国和欧洲各国同时拥有自己的文化、语言和观念,但是在地理大发现之后,随着欧洲对全球的殖民,欧洲文化成为一个统治性的文明,并以此建立了文明的等级和优劣。

我不太清楚其他国家的情况,至少在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中,来自欧洲的文化、观念和诗人诗歌一直构成巨大的影响焦虑。现代汉诗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这种焦虑好像并没有减少多少。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汉诗“习得”的气质一直非常明显,几乎在每一个诗人的背后,都或多或少有着一位或者几位西方诗人的阴影,我想要强调的是,之所以说是“阴影”,恰好就是为了说明这些阴影是“习得”的,而并没有成为前文提及的那个“完整”的自我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些“阴影”不是一种自我内中生成的产物,而是一个客观的面具化的存在,它外在于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心灵。个中的缘由,大概有二点,第一点是,中国的诗人还活在一种进化论的世界观中,将欧洲文化和相关的写作视为更高的等级,以“习得”的心态和姿态去创作,并没有真正理解欧洲的文化;第二点是,中国的诗人对自己本土的传统和文化同样了解得不够深入和全面,同时又受制于分裂的现实语境,因此无法在内中构建起有效的文化有机体,去与欧洲文化进行平等对话,以及在此基础上互通有无。荣格曾经指出,如果要摆脱欧洲观念的痼疾,必须借助东方文化,但前提是必须深入理解欧洲观念和文化。同理,任何一个诗人,都必须深入理解本土文化,才有可能平等地接受他者文化,并真正生活在一个“三”的世界中。

出于上述考量,我提出一种“对话诗学”。对话诗学的意思是,在文化上反对一种单一性的霸权主义的文化态度,在诗学上避免一种单一性的陈述,在经验上尊重不同他者之间的差异。施特劳斯在二十世纪四〇年代曾经指出“现代重新回到了一种野蛮状态”。这种野蛮其实是单一性造成的野蛮。此时此刻我们似乎有重新堕落一种野蛮状态的危险,世界和自我也因此分裂为更复杂的质素,在这样的语境中,强调“对话诗学”并以此来激活新的创造性力量,让诗歌从敌对的二元论和“直线论”中逃逸出来,成为从“零”到“零”的无穷的曲线,这是我的一个大胆且美丽的设想。借此,我不仅收获诗歌,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收获一个智慧整全的人性。

最后还必须回到零。在“三”之后,四、五、六……基本上失去了哲学意义,它们充其量不过是“万物”的变体。“零、一、二、三、零”——如果用一个弧线来表示的话,这个顺序又恰好是一个圆(0),在象形的意义上接近于零,其圆周,则正好是一个曲线而非直线。伽利略在一六四一年给福尔图尼奥·利塞蒂的一封信中提出图形最适合阅读。卡尔维诺由此提出疑问说,“圆和球体也许是最高形象”。在伽利略和卡尔维诺看来,宇宙的秩序其实类似于一张字母表,而以“圆和球体”构成了这张字母表的“最高贵的形式”。

“圆=球体=零”

这是我由此推导出来的一个公式。在这个公式里,绝对的零就是绝对的圆也就是绝对的球体,这里有一种“零的绝对性”,这一绝对性充满了可能,用数学家理查德·韦伯的话来描述就是:

任何数字(包括零本身)加上零,它的大小不会改变。不论多么大的数,只要乘以零,便立刻坍缩至零。而真正的噩梦,是用一个数去除以零。

除以零乘以零,其后果都是坍缩为“虚空”(sunya),但“sunya”并不是“nothing”,在“sunya”里是自我归于“一”以后的无限可能性。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歌《世界等于零》,最后几句是:

每一句话说出你,舌头卷起告别的秘密

你采一朵星辰的小花插在过去的门前

愿我们墓葬之日犹如新生

世界等于零,也就是说世界重新敞开,并获得了零一样的无穷的生命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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