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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2020-11-17⊙文/毕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天宇

⊙文/毕 亮

他们的生活从夜里十点开始。

三岁的女儿多多睡沉了。马天宇和张薇将目光移向窗帘,窗外的世界静下来,他们能听到阒寂世界的呼吸声,桌椅摩擦瓷砖地板、空调嗡嗡的喘息、宠物狗失控的嗥叫……他们似两只夜间觅食的田鼠,一前一后爬起床,拧开门,走出黢黑的卧房。

摁亮厅灯,他们一人从书柜抽出一本书,侦探小说或诗集,舒服地坐在布艺沙发上,在橘色灯光下阅读。有时候,书看厌了,他们会换个“口味”,改看美剧、英剧,或欧洲文艺电影,戈达尔、特吕弗、夏布洛尔,他们都看。不看书,也不看电影时,他们会开一瓶红酒,就着葡萄酒和夜色,剥开五脏六腑,聊一聊柴米油盐之外,他们平时不太触及的话题。

某天,跟往常一样,他们没多喝,也没少喝,一瓶红酒七百五十毫升的量,喝着喝着,他们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法国画家高更,以及作家毛姆以高更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

马天宇说,高更为了画画,放弃一切,远赴蛮荒岛屿塔希提,你怎么看他?

张薇说,天宇,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有、我有,高更也有。

马天宇说,做出这样的选择,需要勇气。

张薇说,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个逃兵,生活的逃兵。对他的妻子、孩子来讲,高更属于地狱般的存在。

盯看墙顶围绕LED 灯振翅的飞蛾,又望了眼张薇,马天宇说,多久没画画了你?

张薇说,天宇,你是不是喝多了?她发现马天宇瞳孔里燃烧着火苗,忽闪忽闪。端起酒杯,杯沿凑到唇边,她琢磨起马天宇的话,抿了口酒,将酒杯放回茶几。她想起在杭州在美院终日与画为伴无忧无虑的生活,又想起大学毕业到深圳后匆忙潦草的日子,工作、结婚、生子,在心里盘算细数,差不多十年,她没再握过画笔。

马天宇说,张薇,你应该把画笔捡起来,不然有一天,你会忘了自己是谁。

张薇没接话茬,她感觉脸上正升腾起热气,视线转向阳台,凝视蓝黑色的夜空。闭眼,两只手掌并拢,她搓了搓手,想着她是谁。一个成天围绕女儿身旁,喂奶、换尿片、收拾玩具,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奶妈;一个扎着马尾辫或丸子头,身背画夹,行走在山川河流间的女人。她说,你不提,我倒真忘了我是谁。真忘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马天宇说,你确定,不是坏事?!

张薇说,天宇,我才不上你的当。我不画画,你也别想去北京,别想当什么文艺片导演,你就安心待深圳,好好在广告公司干吧。

抬头,马天宇用眼睛数数,LED 灯旁的飞蛾多了两只,他眼里燃烧的火焰熄灭了,眼瞳里只剩下灰烬和微暗的光。他说,有时候真觉得累,心累,那些企业宣传片、广告片,程式化的模式、结构、内容,看不到灵魂的生长和可能性,时间长了人会疲劳,审美上的疲劳。

张薇说,我们过日子不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端起酒杯,马天宇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大半杯,再次喝干。他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后来,马天宇和张薇没再提画家高更,似乎有意回避谈论他。

他们继续看书、看电影,聊一些工作上的烦恼与得失。马天宇明显感到,自从聊过高更后,家里笼罩了一层古怪异样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每次,张薇陪多多在客厅的地垫上玩乐高积木、托马斯火车,玩一会儿,便走了神,目光游离,或视线聚焦在象牙白墙壁某个地方,想其他心事。

马天宇猜到张薇内心描画的图谱,那个曾经在远方召唤过他的东西,又在召唤张薇。他预备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找不到机会。他想开一瓶红酒,烘托气氛,然后跟张薇一起寻找聊天的路径,创造时机。张薇说,天宇,你想喝你喝,反正我不喝,喝多了,一觉醒来还得面对现实。

看完书,或者看完电影,他们摁灭厅灯,回到卧房,躺床上各自的位置。马天宇双目怒睁,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看清一团团黑影,空气净化机、梳妆台、衣帽架、组合柜台面摆放的绿萝。他想着要拍的那部电影,摄影机搁卧房,镜头朝向卧房的床。黑夜,画面墨黑一片,夫妻躺床榻卧谈,谈话没有主题,没有清晰的内容指向,也没有主角,就是夫妻零碎地聊天,不聊天时,也可以保持沉默。十组夫妻,每个家庭十分钟,那些疲惫的人、快乐的人、失意的人、幸福的人,他们该聊些什么、会聊些什么……马天宇想着心中的电影,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闭眼,他坠入梦乡。

又一天,马天宇和张薇躺回床榻。窗外刮起了风,不大不小的风。

马天宇说,你听,外面下雨了。

没人回应。

又说,下雨了。背脊在床垫猛蹭两下,他说,张薇,我知道你没睡,我也知道,远方在召唤你。

旁边的人仍毫无动静。马天宇往右侧身,伸出左手,摸张薇的脸,指腹探到她眼窝。他摸到凉滑的泪水。卧躺黑处的张薇忍着,一直忍着,没哭出声。

马天宇说,这些天,我在想我们的生活,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大家都在一个既定轨道上行走和奔跑,一头顾着工作,一头顾着家庭,来不及细想我们的来路和去处。对这样的日子,有的人感到单调、乏味,有的人乐此不疲。咱俩属于前者,是被捆绑,被迫前行的人。

张薇说,我不是,我没觉得生活乏味。

马天宇说,你刚才流的,难道是幸福的泪水?!

张薇说,随你怎么想。

马天宇说,我们去不了北京,做不了高更,但我们可以让生活过得有趣一点、新鲜一点。这些天,我想出了一个计划。

他故意停下来,卖起关子。卧房出现短暂的沉默,世界又安静下来,室内能听到空调嗡嗡的喘息。哽咽的声音说,继续,继续你。

马天宇说,你愿意听,那我继续分享“出轨计划”。

哽咽的声音说,到底,你到底想干吗?

马天宇说,别想歪了,不是让你跟我去参加换妻俱乐部。我讲的“出轨”,是想让我们偏离现在的生活轨道,体验另一种生活。

哽咽的声音说,我对现状,已经很满足。

马天宇说,每一年,我们各自安排三天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三天,真正是你自己的,不用带孩子,不用买菜做饭,不用上班工作……你可以在那三天,心无旁骛地画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怎么样?

张薇的声音恢复正常,停顿两秒,她说,等一等,我得考虑考虑。

又说,好吧,我投赞成票。

他们决定实施“出轨计划”。

第一次,由马天宇尝试执行。离出发仅剩两天,马天宇仍没想好,到底要去哪里“出轨”。是在广东省内找个度假村泡温泉,还是在深圳东部订个海景酒店游泳?实际上,马天宇没想过泡温泉,更没想过投入大海的怀抱游泳,他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脑瓜子清零,一门心思钻研他要拍的那部电影,写出电影大纲和剧本。最终,他订了海景酒店,理由是,离家距离适中,不太近,但也不至于太远。

“出轨计划”三天时间,周五,连带周末两天。星期五上午出发,星期天下午返回。马天宇提前协调公司,请了周五一天假。

临出发前,星期四夜里,马天宇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在外过夜换洗的衣物,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以及牙膏、牙刷、洗面奶,一样一样物品塞进袋囊,空瘪的行李袋很快变得鼓鼓囊馕。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带的东西,该带的似乎都带了,但又觉得少了一样什么,他想不起来,究竟少了啥。

十点前,女儿多多睡了。

他们跟往常一样,来到客厅。张薇主动提出开一瓶红酒,她说,天宇,咱俩喝点酒,为你饯行。

马天宇说,必须得喝点,才显得有仪式感。

他们干杯,各自抿了一口红酒。楼上传来重物击打地板的声音,接着,是男人和女人争吵的声音,再是女童尖厉的哭声。张薇说,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子,楼上又开始吵了。

马天宇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薇说,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马天宇说,齐了。

张薇说,有时候我真担心你,怕你学高更,抛下我们,一去不返。

马天宇说,我肯定做不了高更。

端起酒杯,他喝了一大口红酒,鼓起腮帮,红酒停留在口腔里,牙齿上、舌头上。他用红酒漱口,再吞进喉管,暗红的酒液流入胃袋。他说,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做不到那么决绝,若是我走了,会担心你,担心多多。夏天怕你们热着,冬天怕你们冷着,不冷不热的时候,又怕你们饿着。

张薇说,就怕哪一天,你哪根筋搭错,要去北京当北漂。

盯着张薇鼻梁上的雀斑看,马天宇细数,共有七粒。他确实想过去北京做北漂,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住地下室,追寻他的电影梦。但他仅仅只是停留在臆想的层面,等到他再往深处想时,一个声音告诉他,马天宇,别折腾,好好过日子,要认清现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梦想成真,要清楚生活中更多的是梦想的幻灭。他说,张薇,你太高看我了。

他们干了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再斟了满杯。楼上女童的哭声还在继续,无休无止。竖起右手食指,指向墙顶,张薇说,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吧!

马天宇说,他们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其实,马天宇并不相信他们真能好起来,某天带多多去楼下玩扭扭车,他听到小区的老人们议论过,女方一大帮亲戚登门,堵楼上邻居家门口,要给男方颜色看。男方一见如此阵仗,吓得报警,关系闹得十二分僵。他想,人的一生,聚散是常态,缘分到了,便相聚,缘分没了,便相离。但他没对张薇讲这些事、这些话,在张薇面前,他一向报喜不报忧。

张薇说,你再仔细瞧一瞧,行李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看着客厅书柜一排排书脊,马天宇倏地想起漏掉的东西,是一本书,导演李安的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他说,我还得带本书。

张薇说,刚才我给多多测了体温,有点发烧,但不碍事,我能照顾好她。

马天宇说,真能行吗你?

眉毛扬起来,张薇说,放心,你安心去“出轨”吧!

他们笑着又干了一杯。

终于,楼上女童的哭声停了,他们也喝完了瓶中红酒。马天宇再次检查了一遍行李袋,往袋囊塞了那本差点忘带的书。

他第一次因为出门离家,感到紧张和不安。

黑色汉兰达似一粒射出的子弹,在沿海路漂移。

马天宇猛踩油门,想早一点抵达酒店,他感觉体内血管流淌的血液,如巨浪般奔腾。汽车驶上盐坝高速,马天宇启开车前窗,硬邦邦的海风灌入车内,他闻到海的气息和海水的腥味。他想,他离他的电影又近了一步。

比预计时间早,不到十二点半,马天宇到达酒店。停车时,他一眼望见近处的海滩、礁石,还有稍远处涌动如蓝色绸缎的海平面。更远的地方,一艘巨轮停留海面,似被浓雾笼罩,隐约可见庞大的船身。

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广东女孩,颧骨长了两粒青春痘。马天宇估算女孩年纪,顶多二十一岁,不超过二十二岁。女孩登记入住资料时,马天宇环视酒店大堂的装饰,目光停留在进门的中年男人,及跟随他身后的年轻女孩身上。

年轻女孩身形瘦长,似根细竹竿。马天宇第一次见这么瘦的人,瘦得与众不同,是病态的、苍白的那种瘦。中年男人推了个超大带滚轴的行李箱,女孩边走边扬起右手摘太阳镜,装进左手拎的驼色手袋内。

马天宇瞟了瘦女孩两眼,她并不比前台的青春痘女孩年纪大多少,或许她们年纪相仿。瘦女孩坐大堂的沙发椅上,守着行李箱,无聊地抠指甲盖,又摸出手机,眼睛不眨地注视手机屏幕。中年男人候在马天宇身后,准备办理入住手续。马天宇注意到中年男人不停抖动左腿,环顾左右四周,显得无比焦躁。青春痘女孩抬头,递给马天宇房卡,她说,先生,不好意思,刚才网络出了点问题,让您久等。

手持房卡,马天宇离开的瞬间,发现中年男人肥厚的手掌只递了一张身份证给青春痘女孩。搭乘电梯时,他暗想中年男人与瘦女孩的关系,嘴角、眉头一扬,又开始想他的电影,和接下来准备着手干的事。

一个人待房间独处,马天宇感到不习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将电脑搁房间办公台,接好电源,同时从行李袋掏出李安的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把书也摊在办公台上。他想起家里带孩子的张薇,心里泛起罪恶感,他不知道女儿多多发烧,现在情况怎样,体温是否降下来。他还想起这一天是星期五,同事们都在公司上班,跑客户、写创意脚本和分镜头,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而他,却请了假,跑到海边实施他的“出轨计划”。

马天宇拿起电水壶,按标线灌好水,烧一壶滚水,冲了杯雀巢速溶咖啡。他端着升腾热气的咖啡杯,走到阳台,坐藤椅上,眺望远方。

天阴了,沙滩没几个人,一对年轻情侣赤脚,在湿漉漉的沙滩散步。另一边,一个小男孩手握塑料铲,挖沙坑,做海沙城堡。小男孩的父亲母亲,一人握一只手机,半蹲、深蹲,不停地选角度给男孩拍照。

浊浪一阵一阵涌向海滩。

马天宇仿佛找到灵感,踅回房间,坐办公台前,在笔记本电脑里敲下一行字——《正在到来的黎明》,是电影拟定的名字。他脑壳里冒出电影结尾,各种各样场景黎明到来的镜头,海边黎明、山巅黎明、草原黎明、城市黎明、乡村黎明……持续在幕布上闪回,那些携带着光、新鲜的早晨,象征着无数个夜晚对谈男女的等待与希望。

敲出电影名字后,马天宇莫名地兴奋,很快,他又陷入焦灼,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洗手间传来女童的哭声,像是多多的声音,又不是。马天宇吓一跳,站起身,打算过去瞅一眼,声音戛然而止。

是幻听。

马天宇将咖啡杯摆放在办公台笔记本电脑旁,又走到阳台。

天更阴了,天空似一块脏抹布。沙滩上,还是那么几个人,马天宇再仔细一瞧,多了两人,是中年男人和瘦女孩。他们可能发生了争执,马天宇能看见他们不愉快的表情,但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声音。女孩那么瘦、年纪那么小,似一只病鹿,跟中年男人争吵时,却一点也不示弱,看似占据上风。他想看会儿书,望了眼远处灰色的天空和海平面,那艘巨轮消失了。

马天宇再次回到房间,寂静的房间,能闻到海腥味的房间。

捧着书,马天宇翻看两页,目光就定格了,一动不动,一个字也没再看进去。他在想,沙滩上的男女,他们为何争吵,他们在吵什么。他在房间来回踱步,理不出头绪。换上塑料拖鞋,取出房卡,他决定去沙滩走一走。

变天了,海风是硬的,刮脸上,微疼。

走到临海的沙滩,马天宇只见到做海沙城堡的一家人,那对赤脚的年轻情侣,以及中年男人和瘦女孩,他们都不在。他在沙滩来回走了一圈,左边礁石的位置也仔细查看过,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浪涛拍岸,卷起一层白色的泡沫,马天宇拍了段视频,发微信给张薇。回到酒店房间后,也没收到张薇回复。他想给张薇打电话,询问女儿多多的病情。最终,他忍住了。又坐回办公台前,咖啡冷了,他将残留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准备写点东西,指尖敲击键盘。

第一组男女。别墅区。卧房。夜。

女人说,几点了现在?

男人说,你自己看。

女人说,这个时候回来,你干脆别回来了,这个家不是酒店,不只是你睡觉的地方。

男人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中美打贸易战,行情不好,得陪客户,公司一大帮人要养活,我有什么办法。现在谁挣钱容易,你不要无理取闹。

他们陷入沉默。夜,彻底安静下来。

……

第二组男女。公寓。卧房。夜。

女人说,你该走了?

男人说,还早。

女人说,不早了,你真该走了。

男人说,你赶我,那我真走了。

男人起床,在黑暗中摸索,穿衣服。他说,真走了我。

女人说,赶紧走,走了别再回来!

男人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女人说,他妈的,别给我画饼了,我耳朵都听起茧了,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婚?

……

沉思片刻,马天宇将电脑里敲出的宋体五号字一行一行删除,那些消失的文字不是他想表达的内容。他计划拍的电影,是想呈现普通人真实的生活,他们的困境、哀伤、快乐与渴望。

透过墙体,隔壁传来奇怪的响动,似电锯切割钝物。

起初,马天宇以为是幻听,将两根食指指腹探入耳孔,转了两转,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是幻听,是真真切切的声音。耳朵紧贴墙壁,能听见微细的响动,响两下,停一下。点燃一根香烟,他一阵猛吸。一根烟吸完,他又从烟盒抽出一根,手指夹紧烟蒂,点燃,慢悠悠抽起来。

天快黑下来时,怪异的声音彻底止息。

马天宇关了电脑,合上书,带着房卡,前往酒店西餐厅。

他选了靠窗的座位,透过玻璃能望到黑沉沉的海。点了份牛排套餐,等菜上桌的间隙,他给张薇发了条微信——多多现在情况怎样?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没收到张薇信息。他喝着柠檬水,指腹敲击玻璃桌,把手指凑鼻子底下,闻到了尼古丁的涩味。

端起水杯,马天宇又喝了一口柠檬水,视线跳过餐厅摆放的阔叶植物,他看到紧锁眉头的中年男人朝他坐的座位走来,在距他两米远的餐桌旁,坐下。马天宇猜测中年男人跟瘦女孩还处于战争中。他朝餐厅门口望,不见瘦女孩身影,只有中年男人一个人,前来餐厅就餐。

女服务员送来牛排,马天宇紧握钢质刀叉,将牛排一截一截分开。抬头,中年男人的餐桌,也是摆的牛排,两份。马天宇以为另一份是瘦女孩的,但直到中年男人吃完两份牛排,瘦女孩都没现身餐厅。他想,中年男人是头狮子或猎豹,胃口真好。

马天宇从桌台抽出一张纸巾,对折,擦嘴,他注意到中年男人握刀叉的手,仍旧抖个不停。他想到了电影里的帕金森症患者。中年男人将饭菜吃得精光,抖着手,起身离开。马天宇也买了单,跟随中年男人身后。他们一前一后步入电梯间。马天宇没料到,中年男人住他隔壁。

卧躺床榻,马天宇又听到怪异的响动。

手机显示,已是夜里八点半,他再次给张薇发微信,询问多多病情。等了五分钟、十分钟,他把电话拨过去,听到那边嘈杂的背景声音。张薇说,多多高烧,上吐下泻,正在儿童医院做检查。又说,你安心做你的事,我能搞定。没等马天宇答复,张薇匆忙挂了电话。

坐床沿边,马天宇盯着那本书的书脊看,阳台外海风呼啸,海浪涌动发出巨响。走到阳台,海滩亮着灯,他凝视更远的地方,黑处的海,让他感到不安,决定回一趟家,到儿童医院看女儿多多。

廊道里,隔老远,马天宇望见中年男人正在候梯,身旁立着超大行李箱,手上提着瘦女孩的驼色手袋。电梯到了,中年男人左手拿手袋,右手拖行李箱。他察觉出中年男人的不自在。进出电梯,中年男人携带大包小包,几乎是小跑着走,一路到酒店大堂,再一路到停车场,急得像消防员赶去救火。

黑色汉兰达旁边停了一辆保时捷,车主是中年男人。

马天宇想跟中年男人开个玩笑——咱俩真有缘分,看到他凝重的面孔,他改变主意,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中年男人打开后备厢,哐当一声响,行李箱从半空坠落地面。马天宇瞥见中年男人额头豆大的汗珠,拢过去,帮他抬行李箱,稳稳地摆放好。他说,老兄,你的手,该去医院看看!

返程路上,马天宇闻到车内遗留的海的气息。

他回想起抬行李箱时中年男人酷寒的目光,眼瞳里似装着整个冰寒的北极。他琢磨中年男人为何抛下瘦女孩,独自离开,猛地想起沉重的行李箱,像是悟到什么,全身冒出冷汗。他握方向盘的手一阵颤抖,踩油门、刹车的右脚发软,老半天使不上劲。

好不容易,马天宇把车开到儿童医院停车场。

夜色下的儿童医院,门前车来车往,不时响起聒噪的汽笛声。

马天宇走到医院门诊大厅,闻到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气味,他想抽一支烟,停下来喘口气,复盘酒店发生的事。脊背黏糊糊的汗液已经浸湿白色T 恤,他放弃抽烟,按照指示牌标注的方向,继续往急诊室输液区赶。

驻足输液区,视线逡巡室内,随处是生病的孩童,有的坐着,有的由父母抱着。马天宇的视线在孩子与家长间穿梭,终于停下来,他找到张薇和女儿多多。女儿的头枕在张薇臂弯里,睡着了。张薇坐着,双目微闭,头顶输液瓶残留小半瓶药水。

盯看张薇疲惫的面孔,马天宇想起家里那个带锁的抽屉。他搞不清张薇何时给抽屉上了把锁,一把小巧、精致的锁。那一天,带着好奇,他趁张薇跟女儿多多到沃尔玛超市购物,在存放钥匙的区域找到十来枚闲置的钥匙,一枚一枚试,试到第五枚,钥匙顺利插入锁孔,传出金属摩擦细微的响声,锁开了。马天宇拉开抽屉,鼻子闻到某种浆果的香味。抽屉里躺了一幅画,画面是一个目光空洞的女人,愁眉紧蹙,不聚焦的瞳孔凝视前方。右上角齐整地写了三行小字: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马天宇全身似触了电,静立半分钟,才缓过神。他迅速锁好抽屉,将钥匙放回原处,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琢磨了一段时间,他们今后如何将乏味的生活过出生机,想了好些个日夜,于是有了“出轨计划”。

睁眼,张薇脸上挂满问号,她说,天宇,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马天宇目光无限温柔地注视微睁双眼的张薇,一脸倦容的张薇。他说,你一个人带女儿,我放心不下。

张薇说,你的计划怎么办?

马天宇说,再说,再说吧!

酒店的事在马天宇脑中回旋,他打算告诉张薇酒店发生的一切,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那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和猜测。凝视药水在塑料导管内一滴一滴坠落,马天宇想起书房那只记录时间的沙漏,打量左右两边输液的孩子、家长,他把嘴巴凑到张薇耳旁,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爱是牺牲!

张薇说,我觉得可以换个词,爱不是牺牲,爱应该是奉献!她的声音很小很细,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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