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与重构中的现代都市文化盛宴
——《上海摩登》述评
2020-11-17徐志强
徐志强
回顾李欧梵20 纪90 年代之前的《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与《铁屋中的呐喊》两部著作,我们已约略从他笔下的现代作家面向西潮反观传统时的内在紧张中见出了现代性之两面(理性与颓废)间的微妙肌理。之后,李欧梵由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融合威廉斯的“文化社会”、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与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等理论,探索由现代都市的出现所引发的一些列文化现象的“现代性”问题。“从现代到当代,到处都是由现代性而引起的问题,我不可能一一解决,但我认为现代性一部分显然与都市文化有关。我又从另外几本西方理论著作中得知西方现代文学的共通背景就是都市文化;没有巴黎、柏林、伦敦、布拉格和纽约,就不可能有现代主义的作品产生。那么,中国有哪个都市可以和这些现代大都市比拟?最明显的答案当然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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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别于其时大陆主流的乡土文学史叙事传统,李欧梵将目光投向了30 年代“已和世界最先进的都市同步了”的上海。他排除了社会经济对城市文化点决定论这种论述,指出“城市文化本身就是生产和消费过程的产物,在上海,这个过程同时还包括社会经济制度,以及因新的公共构造所产生的文化活动和表达方式的扩展,还有城市文化生产和消费空间的增长”“完成了一次我个人的关于旧上海的文化记忆与文化地图的想象性重构”,开拓了一条新的依文化研究视野来叙述上海现代都市文学起源与演变的历史。
作为他之思想体现的学术史著作《上海摩登》,副标题“一种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已暗含李欧梵要在有限时段内呈现都市文化在中国的种种浪漫奇遇的雄心。开篇一段摘自作家茅盾《子夜》的引文,将读者置于一个矛盾的空间——外国资本主义统治下的上海虽然可怕,但还是渗透出它无穷的能量:LIGHT,HEAT,POWER!在李欧梵看来,西方现代性的物质形式伴随现代都市的建立已先于精神层面而为国人接受,其中的英文单词也强烈预示了一种历史真实:西方现代性的到来。《子夜》中呈现的现代设施和商品也“是茅盾试图在他的小说里描绘和理解的新世界”,伴随着隐隐的喜悦与“极大的焦虑和矛盾心情”。然而李欧梵结构的这部都市文学史著作,热情显然是大于焦虑的。他从当时的老旧期刊、相关物件以及时人著述出发,构造出了种种想象的公共文化空间,以揭示现代都市物质、精神层面如何对人发生影响,同时存身其间的人又怎样想象与诠释都市的社会现实与人的生存状态。李欧梵坦言:“就是因为我心里装了本雅明的著作,我才第一次试图从一个文学角度来‘重构’上海。”“游手好闲者”沿着巴黎的街道和拱门街超然地、疏离地注视着他们身边的世界,“以一种无尽又明显矛盾的关系和人群发生联系”,在这里,城市被寓言化了。而反观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作家,“如果他们散步,那也是为着去饭馆、书店和电影院”。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穿梭于老城乡与租界之间的都市空间,这在李欧梵看来——尽管19 世纪的巴黎和20 世纪30 年代的上海虽然已经相当接近——他们对于都市总是怀抱一种参与其间的乐观态度的。跟随“游手好闲者”的寓言化注视,李欧梵煞费苦心地为我们一一呈现(represent)了上海的物质现代性景观(外滩建筑、百货大楼、咖啡馆……),对置身舞厅、公园、跑马场和“亭子间”的退职官僚、职业舞女、落魄文人与普通职员的生活做出精细描述,“我对中国现代性的描述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都会背景展开的”。这些不厌其详的景观并置展示了“中国现代性”的物质化想象过程,构筑了“声光化电”的“摩登”背景,而这一背景与现代出版文化事业携手共同为现代上海都市意识的形成提供了现实性条件。“中国的现代性就是被展望和制造为一种文化的‘启蒙’事业……这个术语在现代性的民族大计中披上了新知‘启智’的新含义也就不足为怪了。”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教科书、启蒙文库“提供了中国现代性想象的主要知识基础”,《良友》画报对艺术和娱乐的的商业追求(家庭、女性、儿童成了“公共的议题”),现代性的日常生活问题也“因出版媒介的介入而逐渐成了一种‘被想象出来的现实”——“这个物质世界的轮廓可以再次借着杂志中的广告而被描画出来”,“月份牌”呈现的现代时间观念(这“正是现代性所赖以构建的基础”)……所有这些出版事业培养和塑造着成熟的具有现代观念的读者群体。同时,在“都市书业兴盛、外国书刊容易获得的背景下”,现代作家不但自己动手创作、翻译而且创办自己的杂志——“《现代杂志》被认为标志着中国文学现代主义的开始”。上述资料已充分证明,如果没有都市的物理环境和设施,就不会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而现代作家包括施蛰存和他的朋友们“对西方的文学现代性态度是相当复杂的,既充满焦虑和矛盾,又感到震惊和激动”。因此,他们的作品正体现着“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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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在后来的一场演讲中表达了他对于现代都市文化记忆的关注:“在上海,历史到处都是……不过我现在真的有点焦虑,因为我发现上海的表层的都市文化正印证了我所讲的现代性,表面非常荣华富贵,问题是它的背后是什么?”
《上海摩登》第二部分“现代文学的想象”集中论述了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邵洵美、叶灵凤和张爱玲这些作家的作品中所传达出的浪漫、浮纨、颓废的都市体验和都市气息,并以此透视现代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营造的中国现代性的文化想象,而这正是之前主流文学史叙事压制的对象。本书译者毛尖如此评价说,“他的主题也在语言的层面上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它们在‘摩登’这个总的意象里自由地、欢欣地敞开,这是它们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第一次得以如此隆重地集体亮相,如此光彩夺目地共同隐喻一个现代性的无穷疆域”。在李欧梵眼中,施蛰存、穆时英、张爱玲等人似乎天生就是上海现代性的文学阐释者。“他们非但是典型的上海城市中人,而且……是中国文学史上‘现代主义’的始作俑者。”无论是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挪用,对女性身体、肉欲、玩世游戏的展示,还是对颓废与浮纨情调的痴迷,在李欧梵看来都可以划归现代都市意识的组成部分,呈现出“摩登上海”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其中,李欧梵显然难掩他对张爱玲的喜爱之情,用大量篇幅叙写张爱玲与上海密不可分的关系及其现代主义的方法特点——那种世纪末的荒凉与浮华,传统和现代的融通并置,“参差的对照”处理技巧,在她的小说角色、人物与环境的世故叙述中向我们讲述了一部部都市上海“普通人的传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那一段,似乎已经指涉了现代性的匆忙步伐,一种直线演进的历史决定论观念,而破坏之力将最终把现时的文明变为过往。”李欧梵笔下的这群活跃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显然是“五四”个体解放潮流的现代主义的阐释者,他们打着反传统(古典的旧传统与“五四”的新传统)的旗号进行先锋性尝试,“表现出的是一种兴奋、一种刺激,甚至是一种晕眩”,既有着对“文明”的沉思——升华还是浮华,又有着对现代性无保留的接纳,其实这两种表现正体现了现代性的理性与颓废的两面性特征。
针对李欧梵用现代性来“显示物质生活上的都市文化和文学艺术想象中的都市模式的互动关系”,似乎大家更容易接受这样一种观点——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大都会相比,上海更像是十足的暴发户,对都市文化的迷恋使这些现代作家前辈忽视了与都市的距离感而缺乏足够的批评意识。事实上,上海的现代性本身是多姿多彩、众声喧哗的,这也正是李欧梵在文中早已预设的。“当时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关注的还是写实主义和乡土文学。所以我就故意唱反调,别人‘写实’,我就写‘颓废’;别人讲‘乡村’,我就讲‘城市’……从大量的印刷文化里面,特别是报章杂志里面,来重现或者重绘我心目中的当时上海现代性的一个图表。”那些对他没有表现殖民主义统治下底层民众的艰苦生活,而是沉醉于纸醉金迷十里洋场的指责,实有吹毛求疵之嫌。以现代性为线索来结构文学史,李欧梵开辟了一条别样的认识模式,其中所呈现的不足也恰恰为其他类型的文学史叙述留下了可以讨论的空间。不管从学术生态方面,还是从认知结构方面,都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示价值。需要说明的是,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也有别于近些年兴起的上海怀旧热,正像李欧梵所说,“《上海摩登》说到底还是一部学术著作,我是想在上海这个都会背景下描述现代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提出都市文化与现代性这样一个命题”。
李欧梵收集整理了丰富翔实的史料,没有像有些著者那样用西方现成的理论作为取舍检验依据,来验证理论的科学性,而是通过严肃的实证分析、轻松细致的笔触向我们演示了有关文化与文学关系的叙事范本。上海现代性自身蕴含的复杂多样性与研究主体所采取的不同视角都注定了这一研究领域的开放性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