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书志
2020-11-16马钧
马钧
我的朋友“江源石”三年前慷慨馈赠我的一套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的“艺文丛刊”里,收录有一册薄书——清代黄汉的《猫苑》与王初桐《猫乘》的合编。《猫苑》之所以能够成书,是因为“猫于故书不多见,或散见于子史群籍而未有专书”,黄氏乃博采兼收,条分缕析,凡关猫之种类、形貌、毛色、灵异、名物、故事、品藻,巨细兼载,足以补前人之缺漏,亦以小见大,存讥世利物之心于其间。而王氏之书,则分字说、名号、呼唤、孕育、形体、事、畜养等,头绪纷繁,内容博杂,对猫颇有溢美之情:
物之灵蠢不一,灵者异而蠢者庸,于此可以见天禀也。若猫于群兽,其灵诚有独异,盖虽鲜乾坤全德之美,亦具阴阳偏胜之气,是故为国祀所不废,而于世用有攸裨也。
王氏说到的“国祀”,当是得之于以记载古代典章制度名世的《礼记》,在这本书的《郊特牲》篇里,有这么一句记载:“迎猫为其食田鼠也。”一个“迎”字,尽显彼时之人恭敬诚挚的意态样貌。
再略举几例黄著里的辑录,分享一下猫的灵异:
猫鼻端常冷,唯夏至一日暖,盖阴类也。猫洗脸过耳,主有宾客至。
(《酉阳杂俎》)
马鞭坚韧,以击猫,则随手折裂。
(《范蜀公记事》)
杭州城东真如寺,弘治间有僧曰景福,畜一猫,日久驯熟。每出诵经,则以锁匙付之于猫。回时,击门呼其猫,猫辄含匙出洞;若他人击门无声,或声非其僧,猫终不应之。此亦足异也。
(《七修类稿》)
平阳县灵鹫寺僧妙智,畜一猫,每遇讲经,辄于座下伏听。一日,猫死。僧为瘗之,忽生莲花。众发之,花自猫口中出。
(《瓯江逸志》)
《流沙河认字》里说:“狸猫类多具有掩盖粪便的习性,川人叫‘猫盖屎。所以刨土掩盖曰‘埋,音义源于古体的狸猫字。”我还见到辞典里的一节小注:“陆佃曰:鼠善害苗,猫能捕鼠,故字从苗……《说文》无猫字,徐铉新附有之。”
真正把写猫、掌握猫之典故上升到猫文化高度的,正是博学和雅兴俱佳的钱锺书。他年轻的时候,写过名气不小的短篇小说《猫》(后来收入小说集《人·兽·鬼》)。在晚年,他在安枕之作《管锥编》里,多处记下有关猫的有趣札记。在用力最劬的《太平广记》的读书札记里,钱锺书记载下过去中国人以猫观时的情形:
猫“目睛旦暮圆,及午竖敛如綖;俗言猫洗面过耳则客至”。按陆佃《埤雅》卷四:“猫眼早暮则圆,日渐午狭长,正午则如一线尔”;托名苏轼《物类相感志·禽鱼》门有《猫儿眼知时歌》:“子午线,卯酉圆,寅申己亥银杏样,辰戌丑未侧如钱”;《瑯嬛记》卷下引《志奇》至谓掘得猫尸,“身已化,唯得二睛,坚滑如珠,中间一道白,横搭转侧分明,验十二时不误”。故波德莱亚散文诗有曰:“中国人观猫眼以知时刻。”严元照《柯家山馆遗诗》卷四《咏猫》之五:“我欲试君洗面,今朝有客来无”,正指《杂俎》所引“俗言”;忆德国亦有谚,称猫自舐须乃人客过访之兆。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九论“猫儿眼知时”云:“王梦薇捉猫验之。谓:同一午时而晴雨异,同在一日而又以地之明暗异;昔人定时之歌,特以昼所见而推之所夜,实未尝细验之也。”张德彝《八述奇》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四日记:“天下各国风土人情有迥异者,有相同者,有迹同而义异者。如中国江海船上有鼠方得兴旺,是目鼠如财神。西国虽不信谶纬,而大小各船亦必有鼠方敢远驶,不则虑遭沉裂,是又目鼠如福神矣。”此又英谚“鼠不恋破舟”之别解也。
拿猫来看时间的典故,在西方传教士那里也得到了猎奇式的书写。他们到中国后,发现一种独特的时间计时法——猫钟。在古伯察的《中华帝国》里,记载几个传教士在农庄访问教民时,问路上碰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不是已到中午时间了,小伙子抬头看看太阳,但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它。“天阴得太厉害了,”他说,“不过,请稍等。”随后他从村子里抱来一只猫,扒开猫的眼皮看猫的眼睛。“看,还不到中午呢!”村民们的经验是:猫的瞳孔随着中午十二点的靠近而迅速变细,当缩成一条像头发一样的细线,并垂直穿过眼睛时,便是中午十二点,此后瞳孔便开始扩大。
钱锺书二十四岁时写过一首五言律诗《当步出厦门行》:
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
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
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
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我最初读到“鸡犬仙同举”时,不知里面还藏着一段典故。后来读《管锥编》,密码即刻破解。仍然是在《太平广记》的札记里——《刘安》(出《神仙传》):“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出《续仙传》):“居舍草树,全家人物鸡犬一时飞去……唯猫弃而未去。”元好问《游天坛杂诗》之五:“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自注:“仙猫洞。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猫独不去。”俗谚“猫认屋,狗认人”,正道此况。观察畜兽者尝谓猫恋地胜于恋人,狗则不尔;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贲来,譬如猫之习其屋非好其人。猫居洞而不入云,盖以诞语示实情耳。
原来猫的品性里还有一段不羡仙乡天界的骨气。有一句可能过了气的网络用语,正可用来诘猫和像猫一样的某种人——“你咋不上天呢?”这两种价值判断完全相反的猫喻,正是钱锺书在修辞上的一个创意发现,他命名为“一喻两柄”。优雅的猫不是自甘“堕落”,而是不屑于和鸡犬们同升仙界。它是隐身于大地的“士”,因为易形和换上了一身毛料便装,我们已经看不出它的真身,看不出这位从来不亮玉笏的平民,其实有着高贵的血统。子曰“人不知而不愠。”猫的道行还真深厚得须仰视才见。
一只猫弓身、俯视、纵身一跃,在空中轻巧地翻身旋转,而后平稳地用脚着地,灵巧而轻盈。它的这种奇特的动作被科学家称为“猫旋”。《管锥编》里也谈论到人们用“猫旋”来论文:英国哲学家洛克戏作《叫春猫》诗,即称其虽坠自墙头屋顶,却不失足,掉尾径行,扬扬如也。法国文家高谛叶自夸信手放笔,无俟加点,而字妥句适,有如掷猫于空中,其下坠无不四爪着地者。
猫的轻盈走步,早已被时装模特模仿来作为她们表演时使用的标志性动作——行走时左右脚轮番踩到两脚间中线的位置,身体就会晃出一种摇曳多姿的性感与轻盈之美。昌耀的《山旅》写到过雪豹,从这个大型的猫科动物身上,亦可仿佛得见猫的轻盈之美:“高山的雪豹长嚎着 / 在深谷里出动了 / 冷雾中飘忽着它磷质的灯 / 那灵巧的身子有如软缎 / 只轻轻一抖,便跃抵河中漂浮的冰排 / 而后攀上对岸铜绿斑驳的绝壁”。昌耀写雪豹的声音,写它栖息之处的幽僻,最妙之处是写豹子的目光和它动作的轻盈敏捷。冷雾既是气象的交代,更是幽悄氛围的营造。“磷质的灯”完全是昌耀自创的新语。从前所谓的灯,是焚烧油膏以取光明,这里拿“磷质”来作为限定词,一方面是精准地摹写了豹子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白磷可以自行发亮的物性;另一方面,磷光幽暗的光亮,又赋予豹子一层神秘感,强化其目光的幽悄冷逸。这样的选词,还透露着昌耀对地质类名物的特殊嗜好。“软缎”的喻象用得也是精彩至极。作为大型猫科动物的雪豹,其身体本不轻盈,它的轻盈来自它在运动中对自身肉体重力的巧妙控制、转化与消解。(一如杜甫笔下化重为轻的描写:“身轻一鸟过”或“微风燕子斜”。)
再分享一节文字,文字的对象是猫的冤家老鼠。钱锺书评点后魏的卢元明写下的《剧鼠赋》,让我们得到一种双份的欣赏:
“托社忌器,妙解自惜;深藏厚闭,巧能推觅”;写鼠之性能,简而能赅。前八字言鼠善自全,后八字言人难匿物。“须似麦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写鼠之形模,揣侔甚巧。“眼如豆角中劈”之“劈”犹杜甫《胡马》言“竹批双耳”之“批”;“尾若杯沥”思致尤新,指残沥自酒杯倾注时纤长如线状,非谓涓滴留在杯底;“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情无畏惕”;写鼠之意态,读之解颐……《初学记》引此文,作“床上捋须”,而《太平御览》作“壁隙见髭”,减色倍理;夫睹虎一毛,不知其斑也,壁罅只出鼠髭,何緣能见鼠貌之安闲而鼠情之恣放乎?“捋”字稍落滞相;近人陈三立《散原精舍诗》卷下《月夜楼望》:“松枝影瓦龙留爪,竹籁声窗鼠弄髭”,常闻师友称诵之,倘亦曰“床上弄髭”,便髭毫无遗憾矣。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