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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冷冷地说

2020-11-16马温

散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沈园山河废墟

马温

剑侠和剑告别

到了绍兴,都会找到咸亨酒店,喝一碗黄酒,嚼一碟茴香豆,沈园却是一次没去过。沈园和咸亨酒店都是写进文学史的,为什么不去?大概是不喜欢沈园里发生的那个故事吧。陆游既是故事里的男一号,又是故事的讲述者,开头不错,“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再往下就不对了,“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把人的心情弄黯了。

和沈园相隔不远就是秋瑾就戮的轩亭口。沈园的戏是生离,轩亭口的戏是死别,是江湖剑侠和剑告别、革命志士和革命告别、追求自由的奇女子和自由告别的地方。

沈园附近还有一个百草园,那是少年鲁迅的乐园。这三处地方,少年的快乐、男人的怅恨、女子的沉痛,构成一个三角区。这个三角区的内涵和文学语境中的绍兴大致不差。绍兴是有快乐的,却不是烂漫开放的那种,而是浅浅的,受到了约束,笑声也不像银铃那样清脆;绍兴更多的是不快乐,是怨怼晦涩、无边的内心挣扎和花样翻新的复仇表演。

三角区的附近,还有一个点叫青藤书屋。书屋的主人徐渭,书画有名,性格也诡谲,说白了,是个社会不喜欢的有思想的人。不被社会所容,就会活得很难受。都是怀抱异端,秋瑾是他杀,徐渭却热衷于自杀,何以有此不同呢?秋瑾知道敌人在哪里,横刀跃马就冲向敌营,欲取敌人的首级,只是限于力量悬殊反被敌人斩下马来,这样的死法轰轰烈烈。徐渭的困惑是,知道社会很黑很烂,却不知道哪一个具体的人是他的敌人,忧患和恨意郁积在心始终得不到排解,只好杀自己谢天下。他一生都在谋杀自己,自杀,未遂,再自杀,又未遂,据说如此有九次之多。这么决绝地努力,就是达不到目的,弄得徐渭很没面子,说我换个方法试试吧,这个方法叫“贫病交加”,谁知一试就灵。他死后,在故居留下一棵“具体”的老藤,那老藤枝虬干曲,根本就是无解的纠缠,看得人意乱心烦。青藤书屋这个点,将绍兴的三角区拉得变了形,拉向更悲怆的方向。

比较而言,有趣的还是百草园。轩亭口是刑场,青藤书屋霉苔侵壁,沈园可能是幽洁的,但缺少活泼,唯独百草园有童声,有元气,有张力。这是一户人家荒芜的后院,其实就是一片废墟。但要论到废墟的意义,它真是远远地大于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

废墟中有奇妙的通道,空气在里面蛇一样游动,形成无数暗室。那是虫的家、蛇的家、鼠的家、猫狗的家,以及我们意想不到的动物,还有各种植物的自由世界。最初,废墟只有建筑材料,然后,动物和植物不请自来。它只是看上去杂乱无章。我们看到一只鼠在里面生活,它一定是克服了什么、打败了什么才取得居住权的。混乱也是一种秩序,站得住的生命都是乱中取胜。废墟中的每一条命都有一个励志的故事,只是我们不知道。

对社会,对人类,废墟都是必不可少的装置。在缺少娱乐设施的情况下,废墟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对土地的认识、对动物植物的认识、对大小强弱的认识、对组织结构的认识,都来源于此。那个荒芜的废墟为什么能让鲁迅和他的小伙伴视为“百草园”?原因之一,就是孩子们在这儿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和昆虫相比,孩子们是绝对的王者,他们由着自己的心愿,逮这个虫子,追那个虫子,让虫子放屁,虫子就只好放屁,在游戏中实现了对弱小生命的操控与管理,这是权力带给孩子们的乐趣。

更喜欢废墟的是大人,是成人社会。胜利者都喜欢在废墟上欢呼。脚踩废墟,证明了这场占领不是虚幻。勝利者首先要指点的江山就是废墟。废墟,是旧秩序的最末一章,也是新秩序的扉页。废墟,让胜利者有了上帝俯看人间的那种优越感。

髻上也无簪花

农夫扛着铁犁向村口走去,村外的某块田里,一头老牛正在耐心等待。套上轭头后,老牛的第二个等待就是主人的一声吆喝。一切都是习惯,农夫习惯在鸟啼声中拽耙扶犁,而周围的景色老牛早已熟谙,懒得多看一眼。

学生走出家门,他们和牛都是村里的早起者。石板路上遗着昨天的几片笋壳和星星点点的鸡屎,却不妨碍走路。关着的门陆续打开,男人漱嘴,女人捣衣,一些炊烟从老屋的瓦缝里挤出来——村子醒了。山岩上是一簇簇杜鹃和开着紫花的野核桃,黄花是油菜,白花是梨树,一条河亮晶晶地流过盆地,河上架着廊桥。毕竟是春天了,有了鸟叫,也有了蛙鸣,书卷一样翻开的是新垦的黑壤,卸了犁耙的老牛穿过菜花地,像低头不语的隐士。一个女生在画画,画了桥,画了柳,还有许多屋顶,其中一片屋顶是书院。什么旧物都没有,古老的书院里空空荡荡,空荡到我们走路也起了回声。过去是讲堂的地方,摆放的是几张当代桌椅,桌面落了灰,一面墙壁写满了朱子的家训。

顺着村巷随意走,各家菜园多是土墙,也有竹篱,你凑近,新鲜的泥土味一阵阵扑过来,泥土之上长着葱蒜白菜,葱蒜之上飞着白蝶黄蜂。园子的一角是水桶和长勺,旁边有一把矮矮竹椅。拎过来坐一坐,干点什么事吧,吃本地的油焖笋土烧酒,翻几页真伪莫辨的族谱田契,弯腰逮一只刀螂,或是折一枝桃花痴痴发呆……真没有想好要干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在那把竹椅上坐下。菜园的主人随时都可这么做,这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我甚至比他更为寻常,所以我对竹椅的凝望,不是寻找诗意、感动,也不是怀旧、回归,究竟是什么情绪呢?隔着竹篱墙,我没想明白。

徽派民居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那面山墙。阔大的外形显示了富足,却又低调地将富足嵌进砖缝泥灰之中。它是一个背影,一个无窗的背影,你看出这是一个发福男人,但他永远不让你看他的正面,你不知道他是否镶着金牙,佩着怀表。他背转身,用一双我们看不见的手把自己的财富、自己的妻妾与快乐,连同自己一切的隐秘都搂在怀里。这样的宅子拥有那么大的表面积,却舍不得在表面积上多开一扇窗户。徽商的财产是仰赖流通聚敛的,而他们利用这份财产建立的,却是一座封闭自敛的建筑物。烟榻,麻将桌,庭圃鱼池浮着几行绿藻,闺房绮窗露出一抹山影,上等人家的消费行为,依靠山墙的掩护,静悄悄地演绎着。在这个建筑里,空气是够用了,却谈不上流畅,阳光从四方天井泻下,却不会把脸晒黑,一年四季都嗅得到清淡的霉味。那个富庶而又富态的男人领着他的家族,就在这霉味中知足地生存与繁衍。

存下来的宅子,猛一看还有气象,要是心细点就能发现,那面山墙爬满了雨痕水渍和瞒不住的破纹裂缝。曾经敦厚而威严的背影已经成了佝偻老人。从雕花门楼走出来的男人都穿沾着泥巴的解放鞋,女人的蓝布衫皱皱巴巴,髻上也无簪花。这些鞋、这些衫、这些光溜溜的乌髻,和老宅灰蒙蒙的山墙有了相同的格调。

更多的老宅是存不下来的。家族的恩怨、村落的兴衰、牧歌和哀鸿、崛起的商埠与破败的盛世,一页页陈旧的历史化为尘垢将屋椽染黑。触目可见的沧桑是老宅子的骄傲,却不能保证它可以免死。暮光笼罩着的老宅子,它的雕花门楼很像一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个世界,也许看了一百年,也许看了几百年。青砖是雕花门楼的基础材料。起初,这些青砖是哪孔土窑烧制,被哪双匠作的手刻出图案?又是哪个男人掷下银票?细节风流云散,仿佛从未有过故事。现在,雕花门楼的眼皮沉重了,撑不住了,咣当一声就阖起来——闭了眼,就是认输了。那窑火、那刻刀、那银票,也跟着一起输光。

山河碎了还是山河

杜甫的名句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句话,杜甫说得真狠。国家都破了,还有比这更糟糕更可怕的灾难吗?人们慌了,乱了,痛哭流涕,不知下一秒该怎样度过。可是杜甫冷冷地说,慌什么呀,哭什么呀,山河还在嘛!

除了山河,还有什么?

确实有过许多东西,但总是站不长,慢慢就退场,就销铄,唯有山河长存。

山河中随便哪个纲目的野草、昆虫或孢子,存在史都比国家悠久。国家自以为了不起,但对于山河,多一个国家和多一簇雏菊摇曳、少一个国家和少一只蜻蜓点水,实在没有区别。国家是山河放牧的牛羊。牧场里的牛羊,有的佩戴犄角,有的垂着肥尾,有的飘着胡须,有的吊着巨乳,长相怪异,可是再怪也不能说是因为有了牛羊地里才长出苜蓿。山河是更大的牧场,养着许多国家,叫夏商奥匈,叫独联合众,甚至叫乌托邦伊甸园,国家和真正的牲口一样,也是千奇百怪,但再怪也不能说是有了国家才有了山河。国家寄生在山河之上,才有迹可寻。

山河在哪儿?近处的这条河、远方的那座条山就是山河?好像是,又觉得不对。“采菊东篱下”是陶渊明的山,“至今思项羽”是李清照的河;“齐鲁青未了”是杜甫的山,“大漠孤烟直”是王维的河;而“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既是李白的山,也是李白的河,它们统合在一起就是山河吗?

我是不是山?是不是河?我的身上有吹过山的风、流过河的水?好像被那样的风吹皱过,好像被那样的水淹没过,但也只是好像。我的精神现在是清醒的,一点狂妄也没有:我否定了我,我不是山,我不是河。

我虽不是山河,却无法生活在山河之外。我的脚步在山谷沟壑间踩出回音,我的身影在河川湖泊上起伏变形,我希望我能在山河中出现。山河养得活国家,必不会将我遗弃,牛羊觅得到新鲜牧草,我也能发现高粱大豆。不做人类也行,那就做兽类,活着允许我在山河上奔跑,死了允许我在山河上倒下。

麦子会倒下,倒在土壤中;鹰隼会倒下,倒在巡弋中;牛羊会倒下,倒在它们爱吃的三叶草和狗尾草中;我只有一个选项:面朝山河,倒地不起。

凡物都有生灭。每一片庄严国土都曾痛不欲生,每一座奢华宅第都要憔悴失色,沦为废墟也不是劫难的终结,废墟会遭戏弄,会被抹平、遗忘,正如花谢了并不是尾声,还要零落成泥。当一朵花注定要成为落花,有没有一双手伸出来,并不能改写它的命运。我们伸出手,不是要去拯救,只是表明一种立场:生生灭灭既是常态,看到了就要随喜。有了这样的通透,我们才会伸出手来,朝向它的墜跌。

不会有意外的,花将会掉下来,沉静如海。

忽然就想问:山河有没有生灭?山河如果死了,会倒向哪里?如此的无际无涯,哪里是它的坟场?——谁有答案请告诉我。我只相信一条:纵然山河破碎,破碎的山河也还是山河。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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