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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月和头颅上的花

2020-11-16玄武

散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花树树桩头颅

玄武

高于六层楼的花树

远望巨大一棵花树,伸展到六层楼之上。

一会儿好好地过去,用力抱着它,细细地看一看它。

头颅上的花

这棵花,不知开在地下哪一颗头颅上,如此壮硕!

在树下坐了。我好想摸一摸那颗看不到的头颅。是壮汉,还是艳媚之骨?

跳舞的花枝

故乡屋后,正在跳舞的花枝。

我用力感触着杏花们的快乐。

夜花

夜跑遇桃花,灼灼若美人。

用力爱她会死掉的。

我爱

我爱的是破败庙宇上照着的月光,安静而清朗。或铁枪在空中前伸时枪杆的弯曲。马不安的响鼻,花朵饱满的情欲,大鸟忽然起飞时用力的刹那,或者落地时的敛翅。或猫跃起的黑暗剪影、壮士之怒、文士平静而决绝的脸,以及泼墨僧人发狂一般的书写。也爱深夜泉水汩汩,鱼忽然跳起的泼剌一声。

《楚辞》在荒野,《诗经》在农田

香草美人,是原始丰饶之荒野的象征物。整部《九歌》缭绕在荒野之中,延伸的,具有原始生殖力的,也无限灵动的荒野。

在我个人,《楚辞》的重要性远大于《诗经》,几不能并称。前者灵异,祖先的灵魂忽焉西东。后者秩序化,祖先的训斥回荡其中,孔先生的删节和编选把它弄得刻板化了,反文学精神了。真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一言以蔽之:“楚辞”在荒野,“诗经”在农田。

在荒野,在北方的春夜,一片片开满花朵的果木林宛若发光的女神,一群群林中女妖。暗夜里它们矜持而妖冶。我觉得在午夜,它们会一个个走动起来,舞动起来,嬉闹起来,整座树林会跳起无人可知的舞蹈,无人眼中可以映现。能梦见这场景已经很不错了。春风会奏响未曾命名的器乐,人类久前就借这天籁之声模仿并呼之为音乐,视为重大发明。而夜鸟会在梦中惊醒,发出不安的鸣叫,人类不能知晓其意义。

在清晨,我每每疑心,昨天仔细看过的某花树不在原来的位置。那位置上站立的可能是另一棵。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人参会移动。或许昨夜整座树林的树也一起位移了。但人类之眼不能辨别。

山花

满山白色的花,在荒凉里开放。这些花……

似乎具有毁灭之力。它猝不及防地打擊了我。此时我心中,仿佛竟是悲怆的。

桐花

烟雨迷蒙,浸透雨水的桐花扑簌簌掉落。京城有几棵正在开花的桃树美极了。在闹市,一树明艳艳地忽然站着,周围洁净,空荡无人。仿佛诸物震骇于其美,纷纷避开去。太美的事物,总让人觉得不真实,不信任,几乎不敢盯着它看,又几乎担心眨一下眼睛它会消失。

在庸脂俗粉成堆的场合,忽见一美人,且仿佛一眼望见其心灵的高洁,大抵便是如此吧。其不可思议的美,更在于是在不可能出现的场合。

真正的美,往往是突兀的、超拔的。手机没电未拍到,缺失似乎更加剧了它的美。赶紧记下它,在文字里留住它。

花下的刺猬

夜十一时,我去找一找刺猬。该在花下出来了。不知它们藏身何处,白天就不见了。

刺猬咻咻的样子,很像小猪崽,是猪崽中可爱的那种,那只。

一棵树

一棵树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在路上,而是稍稍偏离路面。是杨树。光和风同时翻动它嫩绿的叶片,水浪一般波动。

我不禁止步,盯着,看得呆了。忘却要去干什么,在哪里,忘却周围起歇的鸟鸣和舞动的鸟影。这安宁的情景,这么熟悉,像我曾经做过的梦。像我前世曾经做过的梦。这一世,我又找到它。

返回的时候来拍照,光已经离开了它。它一下子变得没精打采,沮丧,一副任人宰割的倒霉样子,这样的表情,在随时遇到的许多人脸上都可以望到。

我觉得,是万物之灵同时离开了树身和我的肉身。

好在我有文字,我记下灵倏忽来去的过程。

被杀死的树

遇到被杀死的树,只剩树桩,有在野外踢到人头骨的哀感。他是与我无关的人,也仍有哀。

树桩像在目光中一点一点裂开:我看到裂开的全部过程,每一条裂纹,从出现到扩大,每一个细微的崩裂声。有时受热或受冷、干燥或受潮,会突然收缩一下,来不及爬出的蚂蚁被挤碎其中。

有的死于非命的树顽强,从树桩再生出嫩小的枝。比如槐、杨、柳、椿。我辨不出这棵的种类。细细看了看树桩周围,已枯,它不可能衍生出新的生命了。我知道它土里的根在日复一日萎缩,失去原本的水分,烂掉。

樱桃,樱桃

花在夜间自带光芒。前年此时,我守着它开花。然而一年比一年繁忙,不及顾念,它愈来愈凶猛,是十一岁的樱桃树了。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已是夜晚九时。其实近年,日日如此,恍若被某个看不见的怪物拖着飞奔。还有很多事要做而未做啊。

樱桃的花束,瓣乍打开,绿叶已展。尤爱它叶瘦花肥的豪奢。这一树花未到盛时,昨夜只有靠墙一枝开放,今下午已开少半树,靠树顶的部分仍在犹豫。但是太快,看不到它开放的过程,在院里一抬头,便见又开一片。或许明晨,就全开了啊。我像等待,又像希望它停住,因为渐渐追不上它了。歌德在《浮士德》中说:“美啊,请停留一下!”

这句子我暗念过许多个暗夜。现在我想说的是:美啊,请再停留一下!

这一次望去,月亮已升在树间。暗红色,缭绕在云层中。在一首诗中我曾说它是朽暗之镜。我多次拍过穿云之月,像极了傅抱石《九歌》画作的氛围。变幻,诡异,皎洁,仿佛伴随了深邃而悲凉的楚乐。我一度认为,傅抱石绘《九歌》图,必定多次观察了夜月之变。

此时,月灭入厚的云层中。云朵被映亮的边缘也晦暗了。但是它奋力前行。现在云边再亮,月又出来了!

为何我期望它出现?是对光的渴望与呼唤,还是别的什么?

月照着一枝樱桃,已是雪白。不知何时,这满是骨朵的一枝樱桃花也暗暗地开了。夜风中涌动微苦的迷人香气。

如此观察一树樱桃,应被笑作痴傻。观察意义何在?停留意义何在?

但是,美又意义何在?人的生命,意义又何在?

我呆坐在树下,为月光和樱桃花的微光映照。我是中止奔跑、停留在此刻的一人。我是竭力留住此刻的书写者。我多么愿意就此站住,站下去,根须长出,扎入,臂膀伸展,成一棵树。我站着不动,忽然间,周身奋力披满花朵,芳香着,微微荡动。忽然,我忍不住想发一声怪叫!

随时要变化的杏花

一座败敝的房子,一树杏花伸展腰肢,分开四面围拢的荒凉。一片片一束束一枝枝满枝满树亮晶晶的杏花,柔媚之极。它像是随时要变化的样子。

我就等着。等着天黑下来。夜晚一有动静,我就上去抓住她。

其实树化为女子,不算稀奇。我觉得道行深的,是女子变化为树。想想夜间,人皆睡了。那女子一样,不能脱做人的拘囿,但她的魂魄,袅袅而游。在深夜的旷野,忽然在某个气息相合的地方,往那里一站,就成了树。它扭动着,伸展着,浑身开满了花朵。

一个人一生最动人的时刻,怕是梦中魂游,化为站在春夜的恣意开放的一树花吧。

苍翠的叶片

忽然记起冬天。院里那些寒风中苍翠的叶子,不肯枯萎,拒绝掉落。枝头仍有风干的花束,以及未能打开、永远不可能再打开的蕾。

点燃香烟,默然看了很久。手冷木,知道该返回室内了。

这样的场景,好像发生过许多次,熟悉如我在桌前读书,下意识伸手去捉茶盏。然而,时间已是庚子年的夏日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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