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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事情

2020-11-16刘生文

延安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套马马群巴特

刘生文,黑龙江密山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散文家》《中华文学》等。

坡上,老白马默默地伫立,仰头、竖耳、挺脖,像在聆听,更像在瞭望山脚下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草原上的主人。垂直插入沙坨子的套马杆上的绳套在微风中晃来晃去,忽大、忽小,忽圆、忽扁。正午的阳光带着一种温情,套马杆的影子已经只有一拃长了。

坡下,老牧民静静地仰卧,背风向阳,闭着眼睛,双手抱着头,暖暖的春风抚弄着老牧民花白的胡须,微微地颤抖着。一只调皮的草地小蜥蜴从皮靴上快速跑过,刚刚泛绿的绒绒嫩草散发着沁心入肺的淡淡清香。

老牧民叫巴特,汉语是“英雄”的意思,已经六十岁了。那匹跟随他四十多年的老白马和他一样衰老,再也不能帮着主人追赶那飞奔的马群了。

巴特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被他的阿爸抱上马背。草原上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很小就被大人们抱上马背,就如城市里的孩子练自行车一样,仿佛是一件人生必须要完成的生活历练。孩子骑在马背上,大人则牵着马,每天在草原上,不是仅仅走两步,要走好多好多路。巴特说,他的祖祖辈辈已经离不开马了。到他这一代,牧马,可以说是这个家族的顶级时代。圈马的时候阿爸骑着马。一只手搂着巴特,另一只手拉紧缰绳,白马在无垠的草原上奔驰。草原上的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巴特渐渐长大。

这里的大草原,辽阔而且美丽,山,就像女人的胸脯一样,一起一伏,组成一个一个平缓的小沙坨子和沙包。草原沙化严重,风沙埋不住,风吹沙走,出现水打沟,草原上的植被就是这样,被岁月折腾得少了往日的繁茂和葱绿。这里的石头是立生立长,片状。路像起伏的抛物线,看着天边就像仙女飘下来的绸带,所以被称之为“天路”。

放牧人的习惯是把马放在圆形平缓的山坡上,草原上,牧人视力所及的方方圆圆,风中的一句吆喝便是羊群和马群的游动方向。马看着羊群和马群。这匹马就是马群的头,马群里有儿马子,也有骒马,这匹马就管着马群。羊群也有头,它们看着这只马在山坡上,就知道牧马人在这里,它们就不会乱跑,很有灵性。牧马人可以在山坡下面躺着晒太阳,虽说巴特是上了年龄的人,但他依旧像年轻时喜欢看古典名著,只是现在需要戴上宽边老花镜。

有的牧马人吹着笛子,悠扬的笛声被温暖的春风传递在草原的深处。在坡下向阳的地方睡觉,是牧马人最惬意的时候。

其实巴特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白马的时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也就是巴特十八岁那年,他很想有一匹属于自己的白马。阿爸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四处奔跑的马群里,为巴特用套马杆挑选白马。前面的马洁白洁白的,后面的马乌黑乌黑的,马背一簇簇毛就像它的一簇簇头发。马儿墨黑的尾巴像女孩们油亮的辫子在空中摇摆着,白马的鬃毛犹如披在肩上的哈达。它昂首挺胸,四蹄腾空,让我们感受到了勇往直前的龙马精神。

受阿爸的影响,巴特也特别喜爱白马。他十几岁就能套马驯马。蒙古人驯马场面非常震撼,在广袤的沙地上,驯马人身穿红色或者蓝色蒙古服,腰间扎着如哈达一样的白色宽带,在不停地追赶着飞奔的几匹马,驯马人看准时机,将套马绳准确地套在马脖子上,被套上的马,更加狂奔,套马人坐在沙地上,双手紧紧地拽着套马绳,有人被马拖得很远很远……

沙尘在马蹄下四处飞扬,飞起的沙尘在风中狂舞着。被套住的白马有的会重重跌倒,直到被降服。为此他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摔下来再跑过去抓马上马,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巴特说,马非常聪明,当你战胜它了,它才会爱你,离不开你。那个年代,他因为与马周旋,晚上浑身疼痛得经常难以入睡。

巴特记不清楚,曾经骑过多少匹白马,曾经多少次揪过它们的尾毛做琴弓,每一匹白马都和巴特有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但是那些白马都是阿爸的最爱,后来也成了巴特的最爱。

当年阿爸为巴特选中的白马,长长的脖子,举起一个很酷的脑袋,脑袋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对大耳朵高高的耸立在脑门上,仿佛在随时聆听着四周的动静,显得特别机敏。脖子上方两排鬃毛像瀑布一样垂流直泻,肥壮的身子后面拖着一束洁白的尾巴,只要轻轻一甩,就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美丽极了。

草原上的马,有天生的野性,它是不怕狼的。牧马人实际上是在知青大集体的时候才有的,马倌不是跟着马走的,马群几十、几百随便地乱跑,小马驹就跟着它妈妈奔跑,有时候牧马人一个月才去看一次。偶然会发现伤死的狼,那是被马刨死的。当发现狼进攻马的时候,它会不顾一切地保护马群,它能把狼咬死或者刨死。

在同自然搏斗当中,它养成了一种自我保护能力,当遇到狼群进攻的时候,所有的马站成一圈,公马朝外,而且,大圈当中还有小圈儿,公马管着这些马,不让出去,那匹想出去,它会把这匹马咬回来。

蒙古马到了它堪当重任时(按马的年龄20多岁、30来岁)才开始进入市场行情。蒙古人的传统中,狗是永远不会被弄死吃肉的,辛劳一生的马到了很老或遭遇不幸死了,他们就会把它葬了。蒙古人是绝对不会把那些衰老的老马卖掉的。在蒙古人的眼中,放养的马就是他们的神灵,蒙古人会把老马的龙头、老马的鞍子、老马带过的嚼子都留着,珍藏起来。

巴特与白马有道不尽的情缘,这匹老白马曾经为阿爸管理马群和羊群的后代。一年又一年,巴特掌握了马的特性,白马也更加懂得了主人,就连巴特在远方的一个呼吸,白马都能辨别得十分清晰。风儿摇曳着洁白的马鬃,是萦绕在巴特与白马间的缕缕情丝。白马与巴特相互陪伴着,一页一页地翻过日子,白马是忠厚的使者,也是忠厚的生灵。

老白马默默地守护着巴特和巴特脚下那片大草原,老白马默然肃立,犹如一堵墙,一动也不动,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更像一位身穿白大褂的老医生。记得,曾经一次,草原上烈日灼烤得绿草似乎都要冒烟,巴特突然昏厥倒地,他无奈中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不远处的老白马,老白马好像有种心有灵犀感觉,它迅速地跑到巴特暈倒的地方,听到主人急促的呼吸声,撕心裂肺地鸣叫了一声,就在巴特身旁默默匍匐下来,叼巴特宽松的衣裳。巴特最后爬到它的背上。它慢慢地爬起来,稳健地驮着巴特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

当大夫为巴特解除中暑走出诊所的那一刻,白马依然站立在没有风的烈日下,高昂着头,默默地等待着主人。

巴特紧紧地抱着马头,泪水浸透在马的脸颊上。他的这个朋友,平日里寡言少语,宛如一尊石头雕像,很少有嘻戏与炫耀。多少次巴特坐在它宽阔平坦的背上看书,多少次为它轰赶吸它鲜血的苍蝇和牛虻,可是巴特知道它内心的那种温从与友善,他懂得白马五脏六腑里迸发出来的深沉的情感。

当巴特抚摸它的头颅的时候,白马不时地显露出被牧草磨损了的雪白的大牙。从它的口腔里喷出来的腐草的气味熏得巴特昏昏欲醉。此刻,巴特才感受到白马如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

此刻,一阵阵马蹄声,一阵阵嘶鸣声,一匹匹在草原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在巴特的耳畔、脑海、眼前浮现,它们就是草原上奔腾不息的精灵——马。它们编年史一样不断谱写着草原属于它们的光荣历史,以及马与人类休戚与共的荣耀!

蒙古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马种之一,体态匀称,强壮,耐力强,擅长长途奔跑,野外生存能力极强,在应付狼群的过程中,练就了踢、咬、蹬、踹等的防御技能,自然生,自然长,充满原始的野性。巴特在凝望中记起老白马一段临危不惧的往事。

在一次面对四只野狼潜入马群准备偷袭几匹小马时,其它的马都慌乱地逃窜,巴特的老白马临危不惧,在一阵狂叫中,冲进狼群,施展出踢、咬、蹬、踹的本领,最后两只狼被白马刨死,白马多处受伤。鲜血染红了白马,在巴特的精心护理下,白马很快又奔驰在草原上。

巴特所在的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草原,因偏远闭塞,大美天成!天苍苍,野茫茫,鹿麇成群,苍狼出没……惊得你外来人一看都要咋舌:老天造化呀!老天成全了这一方辽阔丰腴、郁郁葱葱的草原啊!那年它一眼被导演看中,成了电影《狼图腾》的拍摄外景地,更是远近扬名。自然,盛誉背后也有点话题沉重,人都说:这怕是中国唯一的一块原始草原了。

每年三月,原本接完羊羔、牛犊,就该驯马了。然而,过度放牧带来草原的退化越来越严重,马对草原的伤害性很大,养马的人已越来越少了,再说交通工具也越来越方便。而且,马多数都以肉食马供宰杀了。视马如命的巴特多少有些落寞,只是带头减少了马匹存栏量。马匹减少,驯马人更少。

如今骑马放牧的人都减少,草原人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年迈的巴特也再没能力驯服任何一匹马了。

巴特看到年轻人都换了摩托车放牧,脚一踹,手一加油门,一溜烟就突突突地跑了,挺神气。他羡慕,就跟女儿提出,自己要买一台。女儿担心阿爸摔着了,不给买,巴特就拉着长长的脸说:“我就这么个小小的心愿都不行吗?”女儿没办法就给他买了。可是巴特骑了几个月又拉着长长的脸说:“摩托车雨天、雪天不顶用;机械这东西太自私,没油水,没好处就罢工,不会找道,不会躲避,趴下了都不会自己站起来。不如马有感情,天天喂养,天天陪伴,像自己的孩子,对自己亲,跟着自己,是个伙伴。”

其实巴特知道,那东西属于年轻人,女儿喜欢,自己就是给女儿要的。每次看着女儿骑着摩托车在草尖尖上飞,他打着遮阳的手势目送!直到模糊在视线里。

可草原上总是有雄鹰翱翔展翅的,你看,和煦的阳光下,奔腾的马群追赶着三月的风,狂野的马蹄践踏着酥软的沙土地。马蹄窝里,浅黄的嫩草芽在乍暖还寒的风中裸舞,马群拖着腾起的沙尘在刚泛绿的草原上奔跑。

一个蒙古青年小伙正在驯一匹“生个子”雪白马,他是巴特眼睛里的英雄:

蒙古小伙子飞身下马,捋着套马杆,抱住“生个子”的头用力向下压,同时伸出右腿绊向“生个子”前膝,“扑通”一声,“生个子”倒地,带有铁嚼子的缰绳立即被套上,打几个滚后迅即站起。几乎就在它站起的同时,蒙古小伙子已经牢牢地骑在了马背上。蒙古马愤怒了,前蹄腾空立起,昂首嘶鸣,扒踹,回头撕咬,疯狂地转着圈尥蹶子,甩不掉背上的汉子,这生灵掉头向草原深处狂奔。前面出现伞状老榆树,“生个子”就从树下钻过,蒙古小伙子用腿勾着马背躲在另一侧。前面出现河流,“生个子”一跃纵身跳下,河边饮水的羊群、牛群四散躲避。

“生个子”急促的脚步渐沉渐缓,浑身汗如水洗,扑通一声,腿一软,跪在地上。蒙古小伙用缰绳抽打站起,反复几次,“生个子”站着不动了,还点头,甩尾,打着响鼻。

蒙古包里,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块大块地吃肉,放开喉咙歌唱。屋里,巴特和请来的朋友们正等待着驯服野马的英雄、蒙古小伙子凯旋而归。

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后,蒙古小伙子骑着服服贴贴的“生个子”雪白马回来了。蒙古小伙子轻身跳下马,巴特的小女儿接过缰绳,将马往拴马桩上一系,二人三步两步,哈腰钻进蒙古包,欢笑声,祝贺声从里面传出。

巴特爽朗地笑着:“勇敢的小伙子,你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高傲,来!喝下这碗敬给英雄的美酒。”

夜幕降临,蒙古包里的歌声飘荡,马头琴声悠扬。

巴特小女儿婚礼那天,草原的天是蓝的,草原的地是绿的,太阳把蓝天和绿地装扮得非常美丽。巴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挑选十匹白马,作为陪嫁。这几匹白马都是老白马的后代,或者是后代的后代。按照蒙古的习惯,白马都头戴着响铃和彩笼头,客人也穿上美丽的民族服饰,迎亲的新郎家在山那边,离草原七八里路,新郎就是驯服生个子白马的小伙子。

蒙古小伙子把一身新婚礼服的新娘子抱在驯好的生个子白马上,新娘子头顶着盖头,此刻,新娘子是草原上最美的百灵鸟。新娘子双手搂着新郎的腰,紧紧地抱着新郎。新郎新娘骑在马背上,后面是巴特为小女儿挑选的十匹白马,白马的上面是送嫁的娘家客人,再后面是迎亲的马队,新郎新娘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那匹老白马站在巴特身边,用力地昂起头,前蹄不停地刨地,默默地注视着马队,不,是渐渐走远的出嫁队伍。巴特一只手抚摸着它,一只手打着遮阳的手势,在目送着女儿离开这片茫茫的大草原……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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