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茫茫
2020-11-16包文平
包文平,1987年生于甘肃岷县,现居甘肃岷县。
1
天空辽远。雪原辽远。
天地倾斜的远处,像一页折叠翘起的宣纸。
你能写什么呢?太阳在天际,是宣纸上洇染开的一个玫红色墨点。
在雪原,雪片挨著雪片,雪片挤着雪片……奔跑着、打闹着,纠缠在一起,雪片们把内心所有的冰凉夯实在一起,伸开雪花的六根手指,抱紧所有的兄妹,取暖。
每一瓣雪花都是不可或缺的。雪被下覆盖千年的莲花温润鲜嫩如初,她的内心静止,生命以一种未知的形态运行;雪峰耸立,每一瓣雪花都是埋葬自己的花,每一瓣雪花都是一滴晶莹凝结的泪。你无法想象需要多少片雪花的骨骼才能铸就这样的高峰,才能垒砌成这绝世的孤高。雪丘、雪坳,甚至陡峭的险峰,得有多少瓣雪花销骨如泥,舍己让路?
2
风吹高原。狂雪乱舞。
风是雪原虔诚的知己,骑乘快马,吹着口哨。风,可以是一股风,可以是一阵风。他走过,热烈、欢腾、奔放……走得快时,雪花也疾;走得慢时,雪舞也缓。
风吹雪原,带来世外的消息:花草随流水,鸟鸣深涧,朝霞映牡丹……
雪原亘古静默如智者,不语不争。
调皮的风,腰里带着刀子。它打马经过雪丘,雕刻出山峦耸立的模样,起伏的群山,于是乎明月松间照;它打马经过雪坳,雕刻出河床裸露,绵延伸向远方,于是乎清泉石上流;它经过一处陡立的雪壁,在坚固硬实的雪壁上盘桓而走,雕刻出人间的洞窟佛龛、佛祖菩萨、浮屠香客,于是乎檀香弥散四野,木鱼钟磬声闻八方……
雁过留声啊!风,那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的脚印……
但是,风确实已经吹过雪原。
3
在雪原,所有试图照亮她的光线都会被反射回去,灼伤光源本身。
太阳是点缀在深邃的蓝色画布上的一只眼睛。目光如炬,冷冰冰像一面凸透的冰镜,收藏雪野银白色的光芒。日光不是光,是穿行在雪原与天空之间的银白色丝线,坚硬如针。静止的时间如飞梭,穿针引线。静即是动,飞奔即静止。
在暗夜,雪照亮自己也照耀雪原。
也唯有暗夜,月光拂过雪野,成为它的一部分。月光轻柔宁静,深藏禅机,心里有着俗世的大智慧。飞舞的雪片也落在了地上,屏息凝神如菩萨,在未知未觉中销骨成泥,坐化为无有。
流星划过,带着风,把天空黑色的外衣撕扯开,又迅速地掩紧;流星是上帝取暖的炭炉中飞溅的火籽,噼噼啪啪,灼烧雪野;流星是正在死去的石头,是浴火的凤凰,把身体中脆弱的成分交给火,交给灰烬,把自己熔炼成金属质的舍利。
流星又不是石头。流星和雪被中深埋的石头一起,隐姓埋名撑起雪原的脊梁。
雪茫茫。热气腾腾的雪,温暖着高原。
4
唯有月光——淡黄色的月光,像是天空这口黑锅中熬制成的一剂汤药,倾泻下来,缓缓洒满雪原,治愈雪原冰凉的伤口。
那些明明灭灭的星星,是灰烬中被风重新吹亮的火籽。
雪原有着大智慧,也有着大孤独。
天空中,有人手举火把——手举一颗行走的星宿,那是乘着风雪夜归的人,你能听到柴门犬吠;那是独对千山暮雪,身披蓑衣孤舟垂钓的老翁,万径人踪灭;那是烫好老酒,期待朋友踏雪而来的白乐天,能饮一杯无;那是冒着朔风快马驰过原野,追寻遁逃单于的中原将士,大雪满弓刀……
5
巨大的安静。仿佛混沌初开。
神灵行走在雪原,清气上升而为天,浊气下降以为地。
它走过,足印凹陷为低洼的滩涂,盛满人间的风花雪月;它走过,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仿若世界生身之母;它走过,虎豹遁迹,凤鸣九天,苔藓酥软,采之可食;它走过,身后十亿瓣雪花盛开,暗香扑面。
神灵有着晶莹如雪的心。当它驻足并感动于自己的杰作,温润的雪片就悄然融化、蒸腾,回到天上,或者化为一滴泪珠,融于大地深处,滋润雪原。
雪原是世界的开端,吹呴呼吸,万物滋生。
雪原是世界的尽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
6
梅香扑鼻而来。
在雪原的另一端,也许有一株静静站立的梅花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像一位美人,此刻正解开身上红褐色的纽扣,交出了自己体内深藏的暗香。
像打开了一坛陈酿的酒,弥散在雪原——那些经过雪原的飞禽与走兽收敛起猛戾的齿牙和利爪,屏息细嗅,驻足不前。
此刻,在雪原,所有的勇武与坚硬都是徒劳的。
此刻,茫茫雪原上盛开的雪花,和人间所有的花朵一样,也有沁人心脾的芬芳。
美从来都是这样。
7
突然,两只狐狸——
一只血狐,一道撕裂大地的伤口,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焰:惊艳地飞驰。
一只银狐,一道掠过原野的闪电,一柄滋滋淬火的刀锋:呼啸的寒冷。
雪原太安静了!
银白色的狐狸驰过的瞬间,雪野被划开一道冰凉的伤口,你能够听到雪花突然地碎裂之后雪层又渐渐愈合的声音;
血狐走过,带着火,巨大的雪原烧开了一个窟窿,固体的雪花噼噼啪啪燃烧,顷刻间融化成晶莹的水。水是这个世界的命,水滋润着干燥的雪,原野的血管中奔流的泠泠声响,让这幅生宣绘就的杰作气韵生动。
你能感觉到什么吗?一股汹涌而至的力量或是生命复苏的兆头,在雪野深处悄悄地进行着……两只狐——两瓣灿烂的莲花,一瓣银白若素,一瓣鲜红若霞——仿佛神祇的左耳和右耳,轻轻拂过,谛听人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