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女性的反扑及毁灭
2020-11-16李雅茹
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9月30日,卒于1995年9月,是中国现代文學史上一位独具魅力的作家。1928年,张爱玲开始读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对她的影响最为深远,对其研究达到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的程度。张爱玲笔下的卑微女性身上影影绰绰展现着红楼女性的倒影,在时代、命运的捉弄下,她们由觉醒走向反扑及至毁灭。本文立足于文学意识,从女性批评的视角,运用文献研究、归纳演绎的研究方法,以整体的眼光关照张爱玲小说中的卑微女性全貌,阐释小说文本中所呈现的卑微女性反扑及至毁灭的意识。
一、张爱玲创作中的毁灭感
20岁到30岁这短短十年,是张爱玲的才行、品性、爱情、婚姻最为波澜壮阔、复杂的时期。她靠《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与汪伪政权宣传部副部长胡兰成相识、相知、相恋并步入婚姻。这只是一段维持两年的婚姻,但带给张爱玲巨大的身心伤害,加上家国的离乱感和时代背景的影响,她在作品中往往表现出心智的苍凉之感。不论是知识分子女性还是卑微的女性,都无法挣脱命运的钳制。张爱玲本人更是在1956年与65岁的赖雅结婚。张爱玲在她的后半生现实生活中仿佛在实践着知识女性和卑微女性的命运探索,她30岁之前笔下创作出来的人物仿佛映衬着后40年的生活。
在张爱玲的笔下,卑微人物挣扎着,努力存活。傅雷批评《倾城之恋》,称其中人物“疲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回击“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回溯千年历史,每逢王朝交换、历史更迭轨道之际,往往都有“国家不幸诗家幸”,可是这表现在创作之上,立足真实生活,时代的不幸往往难以带给人幸福感。就像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面所说:“我写不好、也不会打算去写那些所谓的‘时代纪念碑式的文章,我只愿写那些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小事情、小情感,这样的文章尽管没有战争和革命的轰烈,但更能反映真实的人性,因为在恋爱中人更朴素、更生活、更放态,也更真实。”生存尚且不易,人性的真实在毁灭的境遇下则更为映衬出人之为人,看看她笔下灰白、无能为力、无路可走的女性们。她们努力半生却仅且关照到生存状态和喜怒哀乐,就竟乎要用掉全部心力,觉醒后却无路可出的她们将婚姻当作职业和获取金钱、物质的筹码,在纷乱的时代里零落了自我尊严和独立人格,甚至不自觉地替代男性在家庭中扮演着施害于人的角色。
女性意识是女性文学一种特殊的叙述视角和性别意识形态,也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标准之一。在女性意识的关照下,张爱玲笔下的卑微女性的反扑从根本上就自带毁灭性。悲剧性命运不仅存在于外界的威胁,更存在于本性中。人类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自己。在张爱玲看来,外在的社会因素对女性的禁锢固然是造成女性生存状态和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女性心灵深处的自私、软弱、奴性和毁灭意识。
二、卑微人物的反扑
女性意识的文化内涵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体现在社会和自然不同的层面。社会层面指女性在社会阶级结构中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自然层面指女性在生理方面的特殊体验。下面以女性意识的文化内涵为视角,从两个层面出发,分析卑微女性的反扑。
社会层面,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在社会阶级结构中承受巨大的压迫,在反抗压迫下逐渐觉醒,其觉醒却无出路,最终带来毁灭。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卑微女性受到社会阶级结构的压迫更为沉重,反抗更为惨烈,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总是以毁灭为结局,如《金锁记》的曹七巧、芝寿、绢姑娘,《连环套》中的霓喜、《倾城之恋》四奶奶、《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烟鹂、《花调》中的川娥。在社会结构中,卑微人物从一个阶层跃入另一个阶层,一定会受到排斥,尤其当出身相同但因身份不同导致阶层差异时,阶层的压迫不止来自跃入阶层的压迫,还有原阶层同属出身卑微人物的歧视。
在张爱玲的笔下,曹七巧、霓喜受到的压迫尤为明显。在《金锁记》中,家里开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被哥哥卖入姜家当二少奶奶,是一位典型通过婚姻跨越阶层的卑微人物。凤箫与小双是姜家的丫鬟,却对曹七巧毫不尊重。小说文本写道:“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大奶奶玳珍是公侯人家小姐,新娶的三奶奶兰仙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唯独二奶奶七巧娘家是开麻油店的,从丫鬟口中可知,曹七巧跨越阶层,以姨奶奶身份被抬为少奶奶。但因出身的缘故,曹七巧并未从小接受世家大族的小姐教育,言语谈吐不符合姜家惯有奶奶们的气度。小说文本写道:“小双道:‘龙生龙,风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如同赵姨娘,身份好不容易抬上去,但因家生子的固有思维桎梏,其来不及更新身份认知思维,在为人处事上难以转化。曹七巧当了二少奶奶的生活和未成婚之前生活相比,世俗中的人当了凤凰,却不具有相匹配的能力。曹七巧想要尽快服人,拿捏仆从,得到姜家众人的认同,却并未得到大嫂玳珍、三奶奶兰仙的认同。连丫鬟也看不起曹七巧。小说文本写道:“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过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曹七巧的觉醒从试图插手云泽婚事开始,夺取在姜家的话语权,提高地位;将季泽与兰仙结婚归于自己,但从丫鬟话语与兰仙的想法中,恰恰侧面表现了曹七巧不懂大家族结婚规矩;挑拨季泽与大房关系;分家后,在季泽的算计下,仍极力与女性的本性做斗争,保持清醒。七巧的觉醒反抗失败,在封建腐朽思想与各种现代意识的交锋下,曹七巧没有出路,觉醒后反抗的路上无光,走向压迫的毁灭。她只能靠自己、算计过活,在姜家中慢慢熬着争到很不易到手的权,在权力的滋诱下,漫长的岁月里,控制欲大增。当她日渐感觉掌控不住儿子长白、女儿长安的时候,卑微人物的反扑开始了。卑微的人物掌权后,控制欲只会与日俱增,当她开始焦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找不到存在感,人生不再有选择性和主导性的时候,反扑后的痛下杀手就从身边至亲的人开始,至死方休。
《连环套》中的霓喜也是不被众人尊重的卑微人物。霓喜叫喊着“我本是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什么过不惯”。这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这是因为卑微人物受周围环境影响,自身无法挣脱出生的身份束缚。她的反扑表现在依仗药店老板娘的身份对下人尖酸刻薄,“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
自然层面指女性在生理方面的特殊体验。自古以来,男性吸引女性往往表现在金钱、体魄、学识三方面。《金锁记》中,相比身患骨痨的丈夫,“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曹七巧更喜欢季泽,她对三奶奶兰仙的敌意、对季泽的情欲通过“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走了样才好”表现出来。《红楼梦》中,李纨在螃蟹宴上借着酒劲,在平儿的身上乱摸,她摸的是青春鲜活的身体,是欲望压抑至极在醉酒下的表现。殊途同归,男性健康的体魄吸引着曹七巧,她在分家后与季泽闹翻脸,也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因范柳原的金钱与学识深受吸引。《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烟鹂饱受性情感的压抑,因男性身体的吸引,与裁缝偷情。张爱玲的笔下表现了男女面对性的不同以及“性”对女性的意义。张爱玲的小说通过女性自己的行为语言来讲述女性因性得势(如《连环套》中的霓喜),因性失命(如《金锁记》中的绢姑娘),因性沦为工具(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从中展现出无论历史如何发展,某些人性中的东西,如卑琐、狡诈和丑陋,穿越千年,仍旧映照在千言千面中。这也表现出张爱玲对男女平等的理解,不再仅止于妇女获得政治权利和经济地位,而是进一步指向女性独立人格、女性精神自由等层面。
三、结语
在中国文学史中,很少看到将中国本土化女性意识,与其反扑、毁灭、自觉地实现成长相结合呈现的文本。在时代、阶级、文化等因素的桎梏下,女性觉醒容易,但出路难寻,因社会生产力原因,女性很难谋生,往往在谋生阶段,觉醒的女性就被重新打回深渊中。不同的女性不因学识、出身高下的差異而放弃寻求自身价值,在极端的反扑、毁灭中为女性觉醒铺路。渴望阳光的生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觅出路,女性在前人累累的白骨上互相折磨,仍艰难地寻求实现自觉价值和自我认可。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李雅茹(1995-),女,山西大同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