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阅读史(上)
2020-11-16李庆西
[一]十几年前某次饭局上,老A问我什么是“核心家庭”,我不知道书本上是怎么定义,问他是否读过《三只熊》,托尔斯泰写的。三只……熊,是吧,他说给他女儿念过,小孩的图画书。我说,那三只熊就是一个“核心家庭”。 老A呲牙,真像是按计生宣传口径写的,难不成熊爸熊妈也是毕其功于一胎?这倒是个问题。也许是对应小女孩的视角,藉由小熊产生自我/家庭认同?小时候读这童话书时,各家都是一堆熊孩子。
[二]时间太久了,小学语文课的记忆已十分淡薄,那时的课文多较粗劣。好的也有,高年级有一篇课文是契诃夫的《万卡》。一个乡下孩子在城里店铺里做学徒,受尽各种欺凌,给爷爷写信要求把他接回去。信中倾述平日遭遇,夹杂着回忆乡村生活有趣的片断(记得有圣诞节前爷爷带他上山砍枞树的细节)。可是,这封寄给“乡下爷爷收”的信终而不可能送到爷爷手上。这个让人产生悲悯情感的结尾,将人生的残酷投射于幼稚心灵,至今犹觉凄恻。
[三]初中時候,我读过最好的一部外国小说是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故事一波三折,充满知识性和趣味性。海难和荒岛生活,自是因袭《鲁滨孙漂流记》的套路,只觉得比鲁滨孙的故事有趣,因为有许多诡异的情节。最后火山爆发之前,流落岛上的居民被“邓肯号”搭救,回到了新大陆。这结局让人有些遗憾,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岛上一直待下去呢?那时候喜欢这种乌托邦想象,一个独立于世、自给自足的小社会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四] 初中课本中我喜欢的是《曹刿论战》 《核舟记》 《口技》等文言文,还有鲁迅《故乡》 《祝福》、孙犁《荷花淀》、柳青《梁生宝买稻种》那些现代文,不喜欢的是周敦颐《爱莲说》、高尔基《海燕》、朱自清《春》、杨朔《荔枝蜜》 《雪浪花》一些所谓托物寓意、抒情无边的俗滥套路。那时候说不出怎么不喜欢的道理,按Z公子说法,课堂上被叫起来朗读一遍,浑身寒毛倒竖。但麻烦的是,写作文若是缺了这套让人寒毛倒竖的笔法,就别想拿高分,因而绞尽脑汁也要将山河大地、草木虫鱼编织到自己的狗屁文章里。
[五]老B说我向他借过一本《史记选》,一直没还他,五十年前的垃圾债谁还记得。倒是留着最初的阅读记忆,太史公撰述的人物纪传,最早是从那个选本里读到。当时最有感觉的是《魏公子列传》一篇,公子、隐士、美人、力士……历史像是一部罗曼史,信陵君以江湖之道应世,借重侯生、朱亥那些岩穴隐者掎止危局,读来实在过瘾。那年月见天在田垄里扛活,老B总说“舜发于畎亩之中……”。
[六]下乡前一年,读了一些书,第一遍读《红楼梦》就是那时候。我更迷于诗词古文,找来各种选本和诗话之类,从《唐诗三百首》 《古文观止》 《宋词选》到仇兆鳌《杜诗详注》,还有浦起龙《读杜心解》,还有《沧浪诗话》 《白雨斋词话》 《人间词话》,又辗转托人借来一部《诗韵集成》,手抄了一百零六韵部和常用词语。老B拿来一部《文心雕龙札记》,说你要是不从刘勰这儿往下捋,一切都白搭……这哥们寻古更甚,两月不见,满嘴四六。真是开卷有益,发蒙而后发懵,读《碧鸡漫志》方知这不是个好玩之处。那年十七岁。入魔之夏,多事之秋,苏军入侵布拉格,老B带我去黄龙洞寻觅康圣人“天地不能久”的楹联。那时候开始抽烟。氤氲之世,无问西东。窜伏溷中,只是有个安顿。
[七]金圣叹腰斩水浒,不欲将强盗纳入体制,不让宋江们招安,结果一部水浒只见梁山好汉的抗争与聚合,做成了一种革命文本。很长时间里,金圣叹被称为“反动文人”,心想这个定性准是上头弄错了。但看全书,梁山泊故事既是众多悖谬的集合,又具有完全自洽的叙事逻辑,其复杂的政治伦理关系最耐人寻味。最早读水浒在小学四五年级,读的就是七十一回本,说到梁山聚义为止。那时完全没有“娜拉走后怎样”的思路,没想过宋江们上山以后怎样。
[八]八十年代读海明威,当时有中译本的大抵都读过。喜欢他的短篇,《印第安人营》以及整个尼克系列,《白象似的群山》 《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乞力马扎罗的雪》 《老人与海》……几乎每篇都好。至于那几部长篇,感觉《太阳照样升起》稍好,《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就逊色不少。长篇确实容易走入通俗套路,尤其在海明威这儿总是离不开男女邂逅和教谕的主题。
[九]福克纳作品读的不多,好像只是一长一短,长篇是《喧哗与骚动》,短篇是《献给艾米莉小姐的玫瑰》。这长篇绝对够分量,尤其适宜教授们在课堂上分析和阐释,书中的四个叙事时间节点如何对应耶稣受难与复活,又是怎么作为反转式象征手法喻示康普生家庭的没落,还有意识流和神话模式……其妙处多多,都可以作深度解读。我自己倒是最喜欢昆丁那一章关于钟表和时间的叙说,让人产生时间之外的想象。但总的说,这种“七宝楼台”式的长篇读起来比较费劲,所以后来就没有再碰过福克纳其他长篇。显然,艾米莉小姐的家长里短更适合自己口味,腰板笔挺的老小姐,铁灰色的头发,阴森森的大宅……那种从容不迫的叙述即时生成了老电影式的场景,老房子里都是故事。
[十]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很刺激,可我更喜欢他的短篇集《九故事》。书里不是叛逆的怪小孩就是古怪的恋人,那些悬疑而怪诞的叙事中混合着凄苦和梦幻意味。其中最棒的一篇是《为埃斯米而作》,X军士与少女埃斯米的短暂交往给人带来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转过来又是另一对男女用情感夸张的书信文字构筑的虚假世界。对了,Z军士写给女友的信件皆由X军士捉刀润色,这本身隐含着一种颠覆性话语,而信中提到打死野猫的事件更惹出一番闹剧。他那个研读心理学的女友,竟作为一个战地心理个案邀集教授和全班学生进行讨论……在塞林格看来,大人们热衷这类小题大做的“狗屁”事情,正是这个社会精神腐败的表征。
[十一]前些年给北大出版社编撰《古代文学经典读本》,其中有“唐传奇”一章,动笔时又重读《霍小玉传》 《昆仑奴》 《红线传》 《虬髯客传》那些作品。回想最初的阅读,是在北大荒农场的土坯房里,不记得当时读的是哪个本子,汪辟疆的《唐人小说》还是张友鹤的《唐宋传奇选》,那时候传到我这儿的书籍多半没有封皮。油灯下读王积薪听妇姑行盲棋的故事,颇有一种江湖臆想的幽眇之义。磨勒那种深藏不露的侠士,隐逸之中自有天地。至于红拂、红线、聂隐娘,更像是太史公游侠刺客之女版。那些侠士侠女身后隐然闪露官府与民间之外的第三空间,不能不让人想入非非,去想象古代社会的美妙之处。
[十二]老A做股票以后将万寿亭的海鲜摊位盘出去了,大概同时又做期货。那会儿我还在出版社上班,他竭力主张拿图书做期货销售,跑来介绍芝加哥粮油期货是如何操作。不拘常理的思路总让人脑洞大开,我不做销售不搞投资,也该质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生活在别处。他喜欢读间谍小说,推荐我看勒卡雷的《柏林谍影》 《锅匠、裁缝、士兵和间谍》。他从我这儿拿走一套《博尔赫斯全集》,下回就来跟我讨论博氏《小径分岔的花园》。你看出没有,博尔赫斯才真正是做空的玩家,勒卡雷却是出货补仓忙个不停……
[十三]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是惊世骇俗之作,八十年代末育海、老曹和我做“兔子译丛”,就有这一种,是大陆最早的译本之一。后来读他的小说集《菲雅尔塔的春天》,感觉更有味道。二十几个短篇,差不多都是寓居柏林的白俄侨民的故事。初看之下,那里边的芸芸众生很难被纳入喧嚣躁动的时代语境,纳博科夫有意避开意识形态话题,仅以哀怨的笔调叙说一个个灵魂孤岛,却不乏各种超越现实的奇思妙想。他还有一部《文学讲稿》,是许多文青必备之书。九十年代初三联首出中译本,译者申慧辉女士赠我一册,读后颇觉失望,我在《闲书闲话》中专门有一节批评这本书。
[十四]大一那年,从学校图书馆借到莫拉维亚小说集《罗马故事》,非常着迷于那些普通人的故事。因图书馆有借阅期限,为了将书一直留在手边,到期了我就不断续借,大概一两年后才归还。那是一个从俄文转译的本子,译者非琴,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出版。但从中文看,非琴的译笔很不错,后来再也没见过这个译本。九十年代末,已有上海译文新据意大利文翻译出版的《罗马故事》,见封面相当艳俗就没买。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买了一本,重新看了几篇,感觉与当初大相径庭。
[十五]在北大荒那些年正是中苏交恶,但苏联小说仍在知青中大量传阅,影响最大的是柯切托夫《州委书记》 《叶尔绍夫兄弟》那几部长篇。后者尤为著名,系文青必读之书。柯切托夫对赫鲁晓夫时期相对宽松的自由化路线(我们称之修正主义)十分警惕,其作品无一例外贯穿党内斗争主题,但并非只是敷衍意识形态教条,书中描述的生活场景倒是有色彩也有情调,莫斯科来的阿尔连采夫也是风度迷人(这是个反面人物)。平心而论,这在书荒年代算是一种可供消遣的读物。那时农场新来一位书记,颇有文化人范儿,我们私底下就称他阿尔连采夫。在网上看到,有人回顾当时的阅读体验,将柯切托夫的手法归结为“斗争哲学+小资情调”,倒也贴切。一九七二年以后,又以“内部发行”方式出版了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 《落角》,还有沙米亚京的《多雪的冬天》,亦一时洛阳纸贵。
[十六]知青年代,传说中的《基度山伯爵》 (旧译《基度山恩仇记》)一书最为稀见,我离开农场之前一直无缘得手,据说整个农场找不出一本。但有人读过,是外场知青窜访带过来的,一周之内传阅十几人。从那以后就有几个会讲基度山故事的说书人在各分场游窜。那年我在农场干校当差,学员是来自各分场的基层干部,其中有三分场一个刚提拔副连长的上海知青,每天晚上在我们宿舍里开讲基度山。干校教职人员和学员中总共十几个知青,都聚在那屋里。那人嗓音富有磁性,用上海腔普通话绵绵不绝地道来,听着就像是外国小说应该有的那种声腔。伊夫堡黑暗的地牢,神秘而睿智的法利亚长老,邓蒂斯钻进裹尸袋……说到紧要处都没人喘气儿。晦暗的窗棂间透着老树阴影,窗缝里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大伙儿屏息敛气,被讲述者的声音带入夜的诡异之境,让人置身某个遥远的空间。
[十七]我读大学时,汪曾祺的《受戒》 《大淖记事》已享誉文坛。一九八五年,他的《晚饭花集》刚出版,我就买了一本。第二年夏天去北京组稿,有幸见到汪老,又获赠签名本。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集,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直到九十年代初还经常搁在案头复习。自己买的那本早翻烂了,如今书架上只剩了签名本。九十年代初与汪老又见过两回,有次私下谈论到他的作品,他问我喜欢的是哪几篇,我提到《星期天》 《八千岁》。他好像感到意外。
[十八]汪曾祺的《晚翠文谈》是我和育海兄做责编的,书里的每篇文章都仔仔细细读过。那书里没有任何石破天惊之语,倒是一再强调中国传统和现实主义,而且生怕别人把他跟西方现代派扯到一起。譬如有人质疑他为什么写“无主题小说”,他说自己的小说都是有主题的,只是主题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不谈任何有争议的话题,刻意躲避意识形态陷阱,当然其中有些意思也不是能够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的。
[十九]“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王力《汉语诗律学》用这两句杜诗解释律诗的倒装句式,让人一看就明白。但老T不明白的是,作诗为何要这么拧巴?老T做书商那阵子来过杭州,我在武林路一家小馆请他吃章鱼火锅。他说这年头做书也拧巴,不趸点书号周转不过来,席上口占一联:“火锅揽入小店客,章鱼嚼剩老汉须。”
[二十]尼采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批评当时的德国教育只看重知识而不注重人格培育,以致人人都“随身拖曳着一大堆不消化的知识石块”,尤其是对“历史的威力”的崇拜,大大损害了现代人的个性和生命力。尼采对历史的拒绝自然有其现实针对性,因为它已经成为一种新的神话和神学,所以他不得不强调,“文化只能从生活里生长而开花,相反它在德國人这里像是插上了一朵纸花……”文化何以只是成为一种装饰物,这是一个大问题。二十年前读到这书,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二十一]去年秋天我写了一篇评论黄子平八十年代文学评论的文章,写作时除了重读那些被评论的评论,还重读了被评论的评论所评论的作品,其中有王安忆一九八五年发表的《小鲍庄》。小说通过一个村庄水患引出的事故和抗洪事迹表彰,刻画国民性之昨世今世之世相百态,用神话、信史、野史乃或坠子曲一类民间讲史话语与故事本身形成互文性,串起古老的英雄叙事与当代神话的堆栈。黄子平特意拈出“语言的洪水”的命题,提示“当代叙述”的一再重写的经验和预期。重读此作,尤其感到传说和谣谚作为一种对应叙述起着关键作用,无疑使作品产生了灵动和超越的特点。
[二十二]九十年代中期,对孟森著作大发兴趣,当然首先是《心史丛刊》和《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的叙史手法。其书中那些个案考证,材料层层铺排,叙述从容有致,可谓针脚细密。其书乍看多有八卦关目,如董小宛、横波夫人、丁香花案、太后下嫁、世祖出家等等,坊间皆有传说。孟氏亦是故事手法,却为之厘清事实。上海陆公子开玩笑说,孟森把那些好玩的疑案都给推翻了,有点煞风景。在陆公子处见有孟森的《明清史讲义》,借回去看了一年多。那时这套书不好买,本欲匿而不还,被一再来信催索。
[二十三]大概是一九七四年,有一种叫《摘译》的杂志在知青中不胫而走。那是上海出版的内部发行刊物,摘编外国书刊上的作品,有小说、散文和电影剧本等,当时算是一个窥视域外的小小窗口。它刊载过一部美国畅销小说《爱情故事》,作者西格尔,后来知道那人不算什么名家,但当时觉得这小说相当动人。詹妮得白血病死了,奥利弗冲破世俗观念的爱情还是落空了,除此没有什么太曲折的情节。可能是它的语调吸引了我,它的第一人称(奥利弗)叙述语调有点像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但哈克的腔调偏于发噱,奥利弗桀骜的口气中有着青春的真诚,多年以后读到《麦田守望者》,感觉是沿袭塞林格的路数(但不像中学生霍尔顿那么狂野)。
[二十四]流寓西方的苏联作家沃依诺维奇是“非英雄化”思潮的代表人物,国内译介他的东西不多,只是在《外国文艺》杂志上读过戴骢先生翻译的两个短篇《半公里的距离》和《我要做个正直的人》,那是八十年代。按我们的标准,《我要做个正直的人》应该算是中篇,大概有五万字。我很喜欢沃依诺维奇的幽默和反讽笔调,那种第一人称的自嘲叙事。很多时候他必须弄虚作假来维护自己的正直,所以在维护自我的同时又失去了自我。所以每一次较真,不是弄得一身骚就是脑袋撞出包来。一连串鸡毛蒜皮的小事,串成一个失败的人生。沃依诺维奇的主人公尚用本真的谎言维护自己的道德感,可是在谎言的本真叙事中,所有的真实已经退场,谎言只是用以维护谎言。
[二十五]大抵四十年前,忘了在什么刊物上读到科塔萨尔的短篇《被占的宅子》,觉得这写法太大胆,太有想象力了。没说什么理由,他们住宅的一半就被占了;也没说什么情况,另一半又被占了,半夜里兄妹俩只得仓皇逃离。奇妙的是,小说里的侵占者并未现身,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挤压他们的容身之处。我很晚才意识到,世上的许多事情似乎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你可以理解为荒诞,也应该视为常态。
[二十六]《世界文学》二〇一六年第三期刊有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的小说《粗鄙共和国》,据介绍是其长篇新作《清纯》的一个单元。故事背景是冷战时期的前东德,一个叛逆的官二代替受害少女伸张正义,设局谋杀国安局官员。情节很狗血,但其中自有一种救赎的逻辑。由于有父亲特权的庇荫,他幸免于牢狱之灾,结果亦消解了救赎之义。有趣的是,当柏林墙被推倒之后,他变得惊恐和忧虑,开始担心自己以恶制恶的行径被追究,因为他就要失去体制的庇护……
[二十七]博尔赫斯的散文诗《一个梦》,梦见禅房和诗人,继而不断复述有人在禅房作诗,中国民间也有类似的版本,或是作为母亲哄孩子的讲述:古时候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古时候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古时候有座山……故事嵌入元故事的叙述层,形成周而复始的自我复制。内容无所谓,叙述本身就是一切。当叙述将叙述者变成了被叙述者,自然就成了主宰一切的力量,就像鲁迅说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命者变成了被革命者,转过来被革命者又开始操控话语,形成一种无限循环。
[二十八]上一次读《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大概是一九七四年,当时是上边布置的学习,不会真有什么体会,却也装模作样用红铅笔在书上划了许多杠杠。可是,下边这段话是用现在常用的荧光笔标出——不对,肯定是前些年又读过——“在路易·菲力普时代掌握统治权的不是法国资产阶级,而只是这个资产阶级中的一个集团:银行家、交易所大王、铁路大王、煤铁矿和森林的所有者以及一部分与他们有联系的土地所有者,即所谓金融贵族。他们坐上王位,他们在议会中任意制定法律,他们分配从内阁到烟草专卖局的各种公职……”马克思对七月王朝的描述真是鞭辟入里。按老B那套说法,正是资本做空了资本主义。有些时候,国家就是最高形态的有组织犯罪。
[二十九]早年读竹垞词不大有感觉,那时喜欢豪放一路,朱氏虽不乏“十年磨剑,五陵结客”的豪迈气格,比之辛稼轩、刘后村的悲凉忧愤,总觉不够来劲。“最难禁,倚遍雕阑,夢编罗衾”一类,更有酸涩不奈之感。明亡不过二三十年,已是势去时非,读书人精神归属终于发生问题。竹垞少壮之年混迹江湖,与顾炎武、屈大均辈广通声气,亦胸怀复明之志,而五十岁以布衣举“博学鸿儒”,士林中难免“奔走逐食”之讥。但竹垞入仕,又何尝不能理解为文人用世之志。只是做官以后,自有一种复杂心境,作文填词日趋小心,愈见其婉约精雅。前人对竹垞集中艳词评价甚高,一半由其文字真色生香,一半则是深有寄寓。“任高高下下,萧萧摵摵,策策悽悽”,这类频频出现的叠字句,期期讷讷,哀而不怨,亦成意境。竹垞做官做得并不顺心,后来还以咏古诗开罪高士奇,为此大触霉头,那真叫“未到酒醒时候,已凄凄”。
[三十]老B迷金庸,喜读周作人、南怀瑾,更喜宋人纂疏的《大学》 《中庸》。老A去了趟日本,饭局上扯日料种种,正说樱花虾如何好吃,老B冷不丁问我:子产为何不毁乡校,又为何不禳火灾?他说是“请教”,其实是考我。我如实说没读过《左传》,他记得我书架上有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有杨伯峻的注释本,可也不想想我这把年纪还怎能从头学吹打。又欲讨论某公新著,我说这一阵在看明清三国戏本子。老B摇头叹曰:老兄阅读水准严重下降!
[三十一]天宝十年,杜甫作《秋述》,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寂寞冷落中自是极易感受世态炎凉,“四十无位”的杜甫自然意识到自己已是“弃物”。但孤独之中仍有期待,果然有魏子踽踽而来,把他高兴坏了。杜甫的悲情之秋,让我想到马尔克斯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亦是寂寞和等待的主题。作为内战幸存者的上校也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他的退伍补助金和军功章,却什么也没有等来。潮湿的雨季,狂热的斗鸡,小镇生活的苦难与狂欢,上校在困窘中艰难地保持人格尊严……这个老人的孤独实是被剥夺的生命残余,比起那个家族自行退化的百年独孤更让人感受切肤之痛。
[三十二]九十年代末,赵园先生出版《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我读后给《读书》杂志写了一篇书评。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逐项讨论明清之际士人话题时,本书大量引述王夫之、黄宗羲等当世名儒的时论与史论,作为一种评价,亦作为一种“复原”历史文本的手法。这一点尤可注意。比如,第四章“言路”一节,所举王夫之《读通鉴论》 《宋论》中对言路“偾事”的批评,不能不说是一种较为清醒的认识。但作者指出,王夫之的批评思路中仍然缺乏对“士”的自我估量的反省,也夸大了言论在朝廷政治中的作用。这里,正是借助王氏言论,凸现了儒者的思维定势,批评者与被批评者同样落入“毛举鸷击”“繁称曲说”的套路。这就是作者所谓“以言论批评言论,亦难以避免悖论性质”。又“清议”一节,引王夫之“一得罪于清议,则百行不能掩其非”之说,又引顾炎武“一玷清议,终身不齿”诸语,揭示了清议的另一面,即“士群体对于个体的支配”的言语霸权。作者对这种反省予以重视,是因为“评估清议、士论者,往往自身也在所评估的文化现象中”。将批评文本纳入其所指文本,在历史语境的同一性上即见出其丰富的涵容,亦更能见出那些遗民的反省意识以及他们与晚明士人的精神联系。这是贯穿本书的一个基本方法。
[三十三]《高卢战记》记述恺撒第一次攻打不列颠时,正是月圆之夜,登陆的船只全被大西洋潮水冲毁,差点绝了后路。两千年后,丘吉尔撰写《英语民族史》,作为前海军大臣和杰出的战时首相,他惊诧于恺撒的低级失误——“月圆时海潮高涨,可是恺撒却不懂这个道理”。月望生潮,中国人早就知道,王充《论衡·书虚篇》谓:“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大小满损不齐同。”就年代而言,王充比恺撒晚了不多,罗马人怎么就那么蠢呢?老A说,不是蠢,是因为地中海没有潮汐,罗马人的海洋知识就来自家门口那爿水塘。
[三十四]《儒林外史》之儒者,不外乎名士与选家。名士有真假之分,选家概与实体书店共谋,如马纯上、匡超人、卫体善、随岑庵、萧金铉诸辈,已将编选科场墨卷做成产业,还有诸葛天申、季恬逸、郭铁笔那些人也都麇集这条产业链上。这攒书生意实是兴隆,马二先生刚在嘉兴选完一部书,马上又被杭州几家书店请去。更厉害的是匡超人,数年间推出九十五种,自称其选本“外国都有的”。吾国配合举业应试之教辅读物可谓源远流长,宋代坊刻纂图互注经子一类便是供士人帖括之用,更有便于科场夹带之巾箱本。不过,像马二先生这样编选时文墨卷却是明人创制,顾炎武《日知录》十八房条谓:“杨子常(彝)曰: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玄录》始;旁有批点,自王房仲(士骕)选程墨始。”顾氏考证,弘治时已有坊刻时文,“但不多耳”。到吴敬梓时期大概已是铺天盖地,像明代朱方《经义模范文》、清初俞长城《名家制义》都是当日有名的科场攻略。
[三十五]几年前,与黄德海电邮中讨论过叶兆言小说《很久以来》,原信抄录如下:
德海:
你评《很久以来》的文章拜读了,感觉写得很好。你用“推测”的叙说来分析小说的叙事意图,在充满理解的前提下展开别具一格的批评视角。这一点给人很多启示。我很赞同你对这部作品的一些基本看法,譬如作者试图讲述普通人命运无奈的“野心”,譬如小说总体上写得“平淡”而“拘谨”,等等。当然,文章最后“没有找到一个时代乱象的根源,也没有卓绝千古的结论”的提法,我觉得对于一部小说而言,显得有些苛求。这里或是用语不够精确,我多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认为这部作品没有真正实现作者的叙事意图。
我觉得叶兆言确实是有某种“野心”,是想跳出历史主义的宏观视角来表现革命时代的个人命运,同时表现群体的麻木。他故意淡化欣慰的政治色彩(一个与张志新命运相仿的女性),他避开了所有人物的政治诉求(从竺德霖到小芋),他试图从人物之间的生存关系上展开故事……所有这一切,都表现了作者试图探索新路的意图。
作者想法很不错,但是小说确实没有写好。在艺术表现这一方面,你没有深究。或许,在当今的长篇小说中,这部作品不算太坏,由于叙事意图的复杂性,其中的暧昧也给人提供了思考的契机。吴亮的文章就以自己的阅读方式撑破了小说固有的叙事框架。
吴亮对小说叙事意图的看法,跟我们有所不同。或者说,他不欣赏作者“咏叹调风格”的暧昧。吴亮的文章华丽而精彩,在一系列的思辨和质疑中,将作者未能充分表现的东西给呈示出来。譬如,关于“政治肉联厂”暴力美学的深度阐发,就是一种极为贴切的延伸性解读。在小说中,这或许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隐喻,但那番宰猪杀鸭的情形只是概述性寫法(库切《铁器时代》中描写弗洛伦斯丈夫在禽类加工厂的操作就极为精彩),读者很可能作为一个“段子”一笑而过。吴亮似乎更愿意从事情应该具有的意义上“重新想象”——这一点,作者本人倒是做得不够好。也许是作者用了“我”写这样一部小说的元叙事框架,其暧昧与语焉不详之处,激起了吴亮作为一个批评者的参与意识,也引起了你的“推测”。
吴亮和你都提到叶兆言的“节制”,但我认为作者意图固然如此,但很可能是力有不逮。小说的失败之处,很大程度上是缺乏细节与场景描述,也就是说缺乏肌理,造成表现力不足。整个故事几乎都是概述性交待(虽说叶兆言的概述性文字有其优势),很少有直接进入场面的描写,很少有栩栩如生的呈示,甚至人物对话都不多。也就是说,在通常的小说技巧中,他调动的手段很少。一个有经验的成熟作家为什么会这样写?我当然不是很理解……(以下删去数句)
拉杂地想到这些,跟你讨论,也请指教。
李庆西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三日
[三十六]知青阅读中,带有情色意味的情境描述最受大家关注,盖因这类图书甚少,《红与黑》写德瑞那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的情场争风,就算是泛“黄”的一类(东北话称“带色”,色字念sǎi,第三声)。我在《小故事》一书中约略说过农场知青争阅《红与黑》的情形——书只有一本,排队等着看的人太多,主人S君将那书拆成一二十沓重新装订,让大家互相轮换着看可加快流通。如此打乱章节顺序,各人经眼的文本都是随机编排的叙事,很可能是于连被砍了头,又好端端地在侯爵府上混事,打碎了日本花瓶跑回埃里叶去爬德瑞那夫人卧室窗子……起初拆开的书页还能凑成一本书,后来缺了几沓,那漫漶之处就拉出了空当。或许没有了瓦勒诺先生更好,于连还少了点羁绊,更能让人拓开想象的空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个于连·黑索尔。
[三十七]知青阅读活动有一个特点,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共享”。因为处于同一封闭环境,各人手里的书籍实际上成了集体共有资源,而先前的阅读情况则取决于各人的生存环境。在七十年代或之前的书荒时期,家庭背景以及所处城市和学校差异,决定你能够看到哪些书或不能看到哪些书。上山下乡将这种知识分配平均化了——虽说知青中拥有图书的是少数人(他们大抵来自书香家庭,或是有门路的干部子弟),但那些人跟你毕竟朝夕相处,只要你想读,他们手里的書也总能到你手里。现在想来,在北大荒那九年光阴,唯一的好处就是打破了之前的阅读界限。就是在农场里,我才第一次读到《三国演义》,读到《十日谈》 《欧也妮·葛朗台》 《叶甫盖尼·奥涅金》,读到“三言二拍”……某人箧中竟有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王力《汉语诗律学》,我拿来看了好长时间。
[三十八]上大学后,能够接触到的书籍渐渐多了,开始有了选择的考虑。但选择往往亦不由自主。本想一头扎入创作,系头却一再申饬,学生写小说是不务正业(岂料如今每个中文系都开设创意写作课程),于是不幸地投向文学理论和批评。当时这方面书籍很少,课堂上讲的还是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跟之前读过的季莫菲耶夫《文学原理》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将现实主义作为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教条。一个偶然机会,得到一册赫拉普钦科的《作家的创作个性和文学的发展》,当时苏联作品皆为“内部发行”,这反倒使人对它抱有某种期待。可苏联人的文论总是写得很绕,这书好像是想讲点个性和审美感觉什么的,你还没能确定那种感觉,它又兜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大道理。若干年后,当我们走出那片贫瘠地带,又蹈入欧美文论家们植入符号学和社会学的九宫八卦阵。
[三十九]中国文论起于对《诗经》的阐释,从孔子的“兴观群怨”到毛诗、三家诗,产生了最早的文论话语。但最早的文论话语还在《诗经》本身。如,《小雅·四月》:“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行役中的诗人以歌吟表达苦感的心声,且歌且行便是文学之发生。《毛序》认为这首诗是大夫讽刺周幽王贪残构祸,完全不切诗旨,但有一点还是说对了,就是其中有讽喻。有时候,阐释者的解说显得有些多余,不如作品本身的言辞说得更明白,更具审美概括力度。在《王风·黍离》中,“彼黍离离”本来是作为起兴的景物描述,可是“黍离”本身却被情感化了,因为它描述的风景让人想到湮圮的宫室宗庙,于是“黍离”成为一种故国之悲的意象。
[四十]在农场土坯房里第一次读《包法利夫人》,大概是嫌其不够“黄”,没有多少感觉。再次阅读忘了是八十年代什么时候,读后还是不懂它的伟大,总觉得这个揭示理想与现实冲突的故事多少有些概念化。大约十年前又重读此书,有一点仍有疑惑:作为现代小说它许多地方还是沿袭罗曼司的粗线条,缺少丰富的细节表现,就叙事形态而言是否尚带有“中间物”的痕迹?也许像福楼拜自己说的“小说正在等待它的荷马”。另则,爱玛这种渴望诗和远方的性格,我们身边的社会里亦非少见(这大概就是其典型意义),最后若不是自杀,恐怕弄不出那种悲天悯人的效果。
[四十一]老A跟我讨论回忆录的可信度问题,我认为某些作者存心作伪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譬如胡兰成),但记忆本身是有偏向的。如纳博科夫《说吧,记忆》,有关其家族谱系那些连篇累牍的叙述(甚至跟普希金也扯上某种关系),与其视为夸饰的不实之词,不如说这些东西是纳氏大脑里的活跃因子。按J.M.库切的说法,这叫记忆的可塑性。他在《好故事》 (The good story)第三章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案例:“我大腿根部有一道疤痕。这疤痕就在那儿,肯定发生过什么事儿。但我唯一的记忆只能由我母亲提供,她告诉我那是一九四二年发生的一个事故,我缝了三针,要不就是四针还是五针。‘可是你非常勇敢。你没哭。于是我就成了那种不哭的小男孩。记忆中某个事例的植入方式,会产生影响未来的力量。”(据文敏译稿)一九四二年,库切才两岁,被植入了勇敢意识。纳博科夫回忆录自称三岁时就有记忆,显然他自幼就被植入贵族的荣耀与自矜。
[四十二]产生于东汉后期的《古诗十九首》是开创五言古风的文人诗,知青时期稀里糊涂读过。那时只是照着陆侃如、冯沅君的诗史脉络去找作品,并未琢磨这些诗歌的文学史意义,直接的印象是其格调不高。十九首,没有人生寄托,亦无一关乎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大抵直露地表白诗人的离愁别绪或是一己之忧。至于《青青河畔草》荡子妇凭窗大秀色相,《青青陵上柏》对贵胄生活的艳羡,《今日良宴会》流露的功名富贵之念,照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就是“淫鄙之尤”了。之前读唐诗宋词多能感受家国情怀,脑子里自然烙下诗三百“思无邪”的诗教传统。其实王国维说得很明白——“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许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个“真”字恰是诗界稀缺。前人称之“句平意远”,称之“意致深远”,就是因为它没有任何矫饰之态,全是直截了当的感伤与感悟。
[四十三]这辈子读得最久的一部书是《三国演义》。最早读的是小人书。上海人美社从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四年陆续出了六十册《三国演义》连环画,我和邻家男孩M合伙搜集这套书。差不多快集齐了(好像只缺尚未出版的两三种),M考上技校去了外埠,那些宝贝都让他带走了。后来难得碰面,我绝口不提书的事情,不想弄得像孙权向刘备讨要荆州似的。知青时期读到竖排繁体字版《三国演义》,感觉跟自己脑子里的故事梗概差不太多。那时除了武将排名的学问,主要是接受了刘关张“忠勇节义”那一套,不能真正认识书中复杂的伦理关系(尤其政治伦理)。最近这十几年来,将这部大书作为暮岁消遣,读出了早年未曾想到的许多问题,又与《三国志》等史书对照阅读,从“三国如何演义”的叙事立场出发,看取小说家与史家各自表述之旨。《读书》杂志卫纯先生见我写了文章,鼓动我在该刊开了“老读三国”专栏,还有一些发在《书城》和《中华读书报》。后来有了成书规划,在三联相继出版了《老读三国》 《三国如何演义》二书。吴彬女史亲自为后书做责编,又亲自邀黄子平兄作序,实是倍感荣幸。
[四十四]很晚才读到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一连读了好几遍。作者用女孩米克的视角串起了小镇故事,那些若即若离的人物关系,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感触须,早已逾出私人话语的阃限。可是公众的兴奋点又在哪里呢?人心疏离自是公共话语的缺失,但孤独的声音并不只是内心喟叹,书中展开了无处不在的忿争和街头呐喊。贫困的焦虑,成长的困扰,种族与阶级矛盾……有深怀使命感的黑人医生考普兰德,为黑人民权事业奔走呼告;有工运分子杰克,揣着马克思的书四处流浪,喝一口葡萄酒都在琢磨酒滴中的剩余价值;还有咖啡馆老板比夫,一个庸庸碌碌而颇具江湖道义的怪人,每日里都在打探天底下大事小事。然而,工运活动家与黑人领袖终而没能谈到一起。正如比夫暗恋着米克,而米克钟情于哑巴辛格,辛格的心思却在另一个哑巴安东尼帕罗斯身上。全都是一种错位关系。辛格一死,人们之间的纽带就消失了,又一次印证诉说与倾听的虚妄。
[四十五]早先读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没有觉得特别好,大概是因为她的写法偏于细碎和朦胧,不易建立一种概述性记忆。渐入老境之际,不再非要去归纳什么,再看那些琐碎的细节,那些东拉西扯的文字,倒是变得贯通无碍,更有意境了。就像在画画的老姑娘莉莉,看见拉姆齐夫人和小儿子坐在树枝摇曳的窗口,心里突然感到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生活不再是人们日常的一个个零散的小事件拼凑而成,而是卷作一团,变成了一个整体,像一个波浪,把人带上浪尖又抛落下来,猛地推到海滩上……人去楼空,荒凉的老宅就像沙丘上的一只贝壳。莉莉眼前总是出现拉姆齐夫人的幻觉,可是那个男人在哪儿?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卡迈克尔先生房间里还亮着蜡烛。十年之后,她依然站在这个地方,拉姆齐先生他们的小船终于驶过海湾。窗户铰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男人们依然活在自己的诗歌和哲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