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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存芳

2020-11-16李跃敏包小玲

文教资料 2020年22期
关键词:柳宗元意象

李跃敏 包小玲

摘   要: 柳宗元“种植诗”对屈原的“香草”比兴,既有承袭又有发展。承袭体现在对桂、橘品质的赞赏;发展体现在一则将“香草”名字通俗化,更便于文学接受;二则补充了一个重要的“香草”意象——竹;三则拓展了桂与橘的意象观。

关键词: 柳宗元   种植诗   香草比興   意象

“种植诗”一词最早见于北宋张嵲的诗作,题名就叫《种植诗》,首次将它作为诗歌的一个题材单独提出的是清代著名藏书家、文学家汪森。汪森《韩柳诗选》评柳宗元《茅檐下始栽竹》一诗曰:“种植诸作,俱兼比兴,其意亦由谴谪起见也。”[1](91)概念虽然诞生了三百余年,但至今仍然附属于“田园诗”或者“咏物诗”而存在,即便谷歌、百度等搜索引擎也没有给“种植诗”单列一个条目。“田园诗”重在描写农村的朴实生活和田园风光,“种植诗”依汪森有两个重要的区别特点:一为种植,一为比兴。另外,“种植诗”与“咏物诗”有明显的区别,虽然二者兼具比兴,但是前者强调的是一种行为,即题目中含有“种”“植”“载”“移植”“移栽”等表动作的词眼。具体到柳宗元诗歌中,便是如《种柳戏题》《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新植海石榴》等十四首诗作。“种植诗”与《诗经·国风》为代表的“农事诗”也有区别,二者虽然都有行为动作,但后者主要通过劳动场景的描写赞美农事者,而前者则是借助比兴抒发文人的某种情绪。《离骚》就有大段内容以种植“香草”比喻屈原培养人才之艰辛,以及因为所育之材变节而痛苦不堪的心情:“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范杞燕《唐代种植诗研究》认为“种植诗以比兴寄托的传统正是自屈原《离骚》而肇端”[2](7)。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居家柳州已近十五载,每当路过柳侯公园,总会想起柳柳州一身去国、万里投荒的十四年贬谪历程。“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这是柳宗元对自己文学历程的自陈之辞。苦难的经历是成长的催化剂,中国历史上或许少了一名优秀的政治家,但是中国文学史、哲学史上却多了一位不可或缺的巨擘。就诗歌而论,柳宗元共创一百六十四首,确知贬谪之前作的只有三首,而且跟后期诗作相比只能称之为平平之作而已[3](1)。十四首种植诗,更皆是在永州、柳州时期所作。

或许是因为同为仕途失意人,柳宗元的不少诗作都有追慕屈原,颇类陶渊明、谢灵运的风格特色。正如《旧唐书·柳宗元传》所言:“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为永州司马,即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研究柳宗元诗必当要注意的,就是他“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的“骚怨”精神。“香草美人”情结,就是表达这种“骚怨”精神的重要艺术手法。

屈原的“香草”种类繁多,如江离、兰、薜荔、木兰、蕙、辟芷、芙蓉、杜若、荃、菊、辛夷等。都是生长在楚地的花草,预示着屈原对楚国的忠贞,在他眼里都是美之花,代表他美好的心灵、高尚的节操及清白的人格。柳宗元的“种植诗”不但继承了这种比兴手法,还有自己的创新。

一、“香草”比兴名字的俗化

屈原时代,文学创作和阅读还是贵族的特权,再加上地域文化限制等,楚地并没有形成特定的意象创作群体。《离骚》中出现的那些“香草”,因为缺乏后续文人的持续创作烘染,并没有形成意象群体,很多“香草”意象只属于屈原的孤芳自赏。

屈原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在他眼里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花草不是“美之花”就是“恶之花”,人不是好人就是恶人。所以,他选取的“香草”的名字并不是俗称,很多都是经过他艺术加工后,赋予的更能代表美好心灵的“香草”名字。他的心声只需君王知,换言之他的作品是有特定读者的,对我们读《离骚》造成了阅读障碍。

柳宗元去屈原千一百多年,中唐时期的“家国”概念已经形成,国除了君之外还有百姓,而且随着纸张的普遍应用,阅读群体已经不单单限于贵族。同时期的白居易、元稹所创的“元白体”诗歌,甚至融入社会每个阶层之中。据元稹《白氏长庆集序》:“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因为比屈原更贴近民生,柳诗的隐含读者群已经不像《离骚》那么狭隘,所以柳宗元“种植诗”里出现的“香草”名字,不再刻意美化。十四首“种植诗”共出现十一种植物,如:竹子、柳树、甘树、木槲花、仙灵毗、术、白蘘荷、海石榴、灵寿木、桂树、木芙蓉。这些树、花的名字目不识丁之人也是耳熟能详的,在文人群体诗文烘托之下,它们已经呈现出意象群体化的特征,已经和大众的潜意识达成了心灵共鸣。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柳宗元“种植诗”中出现的一些“香草”意象已经深入人心,如:竹、桂、甘树。

二、“种植诗”对“香草”范围的拓展——竹

竹主要分布在江淮以南,算是楚地特产,但是跟屈原气质非常般配的它却没有进入“香草”意象的创作视野,实在是一种缺憾。竹在先秦作品中经常出现,《吴越春秋》远古民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诗经》中竹也出现了六次,但是竹真正作为“气节”的意象出现还是在魏晋时期。阮籍的《咏怀》诗“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以“修竹”比拟有节操之人;鲍照的《中兴歌十首》其一“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以梅、竹、松、柏喻坚定信念;庾信的《正旦上司宪府》“短笋犹埋竹,香心未起兰”,以竹喻士人的情怀。据马奔腾、李馨芳的《魏晋南北朝诗歌中的“竹”意象及其诗学意义》考证,鲍照诗中出现了8处,何逊诗中出现了13处,庾信诗中多达33处,徐陵编写的《玉台新咏》则出现了16处[4](172-178)。《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经大名士王子猷之口,竹这种文学意象算是根深蒂固了。

柳宗元十四首“种植诗”,以竹为题的有三首。《茆檐下始栽竹》作于元和三年,此时的柳宗元正处于人生最艰难之时,罹罪之身远投南荒,不绝于耳的谩骂、指责,遇赦不免的诏书,亲友皆离的孤独,再加之身患足疾痛苦难当,这时的他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处于最低谷时期。此时的他是应该蝇营狗苟、随波逐流还是坚守信念、节操,展示自己的不屈,这首“种植诗”就是最好的表白。詩题中的“茆檐”显示出生活中的困顿,“始”字展现出诗人在恶劣的环境中并没有沉沦,他要表现自己的不屈和气节。贬臣的身份、政敌的窥视,让柳宗元诸事谨慎不得畅所欲言,只好托情于竹,以比兴手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树竹邀凉飔”,肉体的凉爽只是暂时的,为自己寻找一块精神上的栖息地才是诗人真正的目的;“岂伊纷嚣间,重以心虑怡”,借助种竹育竹诗人的心灵重归平和;“贞根期永固,贻尔寒泉滋”,只有寒泉滋润竹根才能扎固,打击并不能让自己屈服,只能让自己的操守更加贞固;“嘉尔亭亭质,自远弃幽期。不见野蔓草,蓊蔚有华姿。谅无凌寒色,岂与青山辞”,暗喻自己的“亭亭质”不会因为政敌的打击而改变,敌人就像蔓草一样徒有“华姿”,因为自己有“凌寒色”,即便远离朝堂也不会改变初衷。此篇除外,柳宗元还有一题两首种竹诗,写给到访友人的《酬贾鹏山人郡内新栽松寓兴见赠》。此时柳宗元已经结束了暗无天日的十年永州赋闲生活,成为柳州刺史,虽然仍然是流放之身,但作为一州长官,他已经可以在一定权限内按照自己的意愿给百姓做些实事了,孤怨之心化为一腔为民谋福的热情。这两首的比兴之意也不像前一首那么浓厚,诗人只是以竹喻自己的气节而已。竹意象一旦诞生,便得到无数文人墨客的青睐,柳文柳诗与屈原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柳宗元以三首“种植诗”把它加入“香草”群,算是补上了屈原的一种缺憾。

三、拓展桂的意象

“桂”在屈原作品中多次出现,如:“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离骚》)、“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九歌·湘君》)、“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九歌·山鬼》)。王逸《楚辞章句》解释“申椒”“菌桂”为“香木”;洪兴祖《楚辞补注》注解“舟用桂者,取香洁之义”。屈原出行乘“桂舟”结“桂旗”佩“菌桂”,“桂”因为木材的芳香,被屈原用来比喻自己道德品质的高洁。可是,自屈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桂”代表德性高洁的意象都没有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据董丽娜《桂意象人格象征的生成和发展》,从汉赋《招隐士》开始,“桂”成为避世、幽隐的象征[5](59-62)。晋、唐之后“桂”又增添了一个新意象,成了制策登科的象征。《晋书·郤诜传》载:“诜以对策上第,拜议郎,累迁雍州刺史。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帝笑”。唐朝时科举考试成为定制,时人遂用“折桂”比喻进士科科考高中。唐朝进士科考虽然每年都有,可是录取人数极少,进士及第的难度非常大。柳宗元少年登进士科,自负才学理想宏大,永贞之变后余生都是在黜废中度过的,永州十年司马生涯依唐律却不得任事,甚至连官署都没有,只得客居法华寺。《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就是他被贬谪永州三年后的诗作,诗中的桂树就是作者的写照:“谪官去南裔”言被贬永州;“火耕困烟烬,薪采久摧剥”句映照官场无情的打击;“道旁且不顾,岑岭况悠邈”言自己前途渺茫;“倾筐壅故壤,栖息期鸾鷟”,即便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但是忠贞不变希望仍在。柳宗元“折桂”之才却不得任用,虽挂司马之名却无所用事,入仕之心不绝却被迫像隐士一样生活,此时的他只能像屈原一样用“桂”喻自己高洁的品德。

四、柳宗元“种植诗”对屈原“香草”意象民生意识的拓展——橘

橘是屈原作品中唯一独立成篇的“香草”意象,《橘颂》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由文人创作的咏物诗,南宋刘辰翁又称屈原为千古“咏物之祖”。屈原在《橘颂》中主要赞美了橘的三个特点:姱而不丑、受命不迁及横而不流的坚守品质。屈原是典型的先秦贵族式文人,他的关注点必定要挈合他的阶级性,连姓氏都没有的普通民众不会出现在他的目光扫描处。如“香草”的名字都有一个贵族式美轮美奂的名字;再如“美人”或喻君王或喻自己,前者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者如“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要求屈原具有民本意识,那是对他的苛求,历史告诉我们“民”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柳宗元是儒家的集大成者,此时的儒学正处于蒸蒸日上期,民本意识已经普遍被统治阶层所接受,他在“种植诗”《种柳戏题》《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里补上了屈原缺失的这一页。柳宗元在柳州的四大政绩之一,便是种甘植柳,这里的甘树就是橘树,柳则时至今日仍然垂拂在柳江江畔。“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柳宗元带动民众植柳,是为了美化环境治理柳江;“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是他的自谦之辞,今日垂柳依依花开四季的龙城就是柳州人思念柳刺史的明证。柳宗元发动民众种甘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苦于柳州民众积贫已久进而引发的民间种种不良习俗,大力种植甘树这种经济作物能够改善民生。另一个是“方同楚客怜皇树”。屈原具有先秦贵族的孤傲,绝不苟合精神受辱等同肉体消亡,此类人前有侯嬴后有项羽;柳宗元作为第二个贵族时代世代诗礼簪缨的贵族,虽然十四年的贬谪生涯让他变得忧怆孤愤,但他深受佛道思想影响,懂得如何排解自己的情绪。杀身成仁与隐忍做事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非前者无以撑起中华的脊梁,无后者不能推动国家的发展。“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体现了他贵族的骄傲;“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则表现出了隐忍做事的成果。通过对屈原“香草”意象的民生拓展,柳宗元完美地把杀身成仁与隐忍做事结合在了一起。

屈原的“香草”比兴历来受到讴歌礼赞,分析某部文学作品中“香草”情节的文章也是数不胜数,但是把柳宗元“种植诗”与“香草”比兴联系在一起的文章几近没有。柳宗元“种植诗”对屈原的“香草”比兴,既有承袭又有发展。承袭体现在对桂、橘品质的赞赏;发展体现在,一则将“香草”名字通俗化,更便于文学接受,二则补充了一个重要的“香草”意象——竹,三则拓展了桂与橘的意象观。

参考文献:

[1]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范杞燕.唐代种植诗研究[D].宁波: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2017.

[3]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4]马奔腾,李馨芳.魏晋南北朝诗歌中的“竹”意象及其诗学意义[J].昆明:云南社会科学,2017(02).

[5]董丽娜.桂意象人格象征的生成和发展[J].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5(05).

基金项目:本文为广西科技大学科学基金项目《柳宗元种植诗研究》(校科社1711321)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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