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之鸟
2020-11-16
离我宿舍咫尺之遥,有一排白蜡,树龄十年许,正值盛期。水浇得透,树干挺拔精神,每根枝丫都有攀上云朵的野心,让人揪心哪天深夜它忽的离人间而去。每一片叶子都蓊蓊郁郁,泛着青春野性的光芒,在盛夏热火朝天的氛围里,愈显狂放而张扬。
树是鸟的家,树栽到哪鸟跟到哪,仿佛鸟的前生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仿佛鸟生一双翅膀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能飞到树上,化作一片树叶。
那些白蜡树上,住满了各色各样的鸟儿。它们将身体隐匿于叶中,将声音流泻在树外,像阳光、像瀑布、像潮汐、像依依杨柳风,在都拉塔的土地上漫溢。或婉转、高亢,或清丽、急促。每俟清晨或傍晚,诸种鸟鸣聚在一起,汇成一浪一浪的音乐洪流,在人们不设堤防的耳孔恣意荡漾。这是一场免费的音乐盛宴,直播、原生态,且不带丝毫功利,纯净得如山涧清溪、田野新雨、草尖露珠,更如孩童无瑕的心灵。
我的脚下,是柔软的草和零星开的花。小小的梦,以及浮生
都拉塔是座边境新城,芳龄24 岁。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树比人多、鸟比树多。平均每个人都被几十棵树荫庇、每棵树都被几十只鸟宠幸。边城人太忙了,人人都被生计缠身,没有一个闲人抽出身来统计一下,常驻都拉塔的鸟中,多少单身、多少热恋、多少伉俪,多少独身主义者、多少丁克家庭、多少子嗣满堂。我来此地十年有余,识过面叫上名的鸟有喜鹊、麻雀、布谷、斑鸠、黄雀、鹌鹑、野鸡、鹞鹰、百灵等十几种,闻过声报不上名的不计其数。这些鸟,一年四季吃都拉塔的虫、喝都拉塔的露、赏都拉塔的景、唱都拉塔的歌。也有少数候鸟,春风骀荡时从南疆长途跋涉而来,在翻越乌孙山的过程中慑于连绵冰峰的淫威,拼尽气力到达山北平原第一站,本想在都拉塔稍作休息继续北上,没想竟被这里的风光缠住,锐气尽失,遂产生在此落户的念想。怎奈这些鸟无恒久定力,秋风稍凉便生回归之念,拼吃拼喝几日,攒足气力,不作告别,又翻越乌孙山,朝谁人也不知的山南奔袭。
候鸟里也有都拉塔的忠实粉丝,像燕子。春暖花开时来,对对双双,在都拉塔的楼道、屋檐衔泥做窝、生儿育女。燕子是一对恩爱夫妻,雌燕除育儿期独守家园外,大多时候都与雄燕出双入对、比翼齐飞。沐斜风细雨,穿白云蓝天,只与人添快乐,不与人争空间。冬天返回南方,明春再对对双双住都拉塔的楼道、屋檐。我做过实验,一年秋末,燕子将走未走时,我在燕子腿部系一小段红绸,来春仍然是上年的一对。燕子年年寻故垒,不恋逐年剧增的高楼大厦,我暗地里称都拉塔的燕子为“恋旧鸟”。都拉塔的商铺中,有一家“小燕子粮油店”,在此地经商十年有余。女店主叫邹燕,长得小鸟依人,说话彬彬有礼,生意做得超级好。家底厚了,手头实了,丈夫有意把店铺迁往大一些的县城。邹燕不依,我们从都拉塔白手起家,是都拉塔人养活了我们,鸟雀尚知反哺恩,现在我们富了,怎忍心抬腿就走呢。丈夫被说服了,留在了都拉塔,帮下岗职工开起了几家分店。小燕子的名声在都拉塔越叫越响。
与燕子不同,大多数都拉塔的鸟把家建在高高的树杈上,以枯枝为建筑材料,佐以杂草、春泥,看似简陋实则坚固,尤以喜鹊窝为最。有年刮大风,级数莫测,飞沙走石,民工简易板房的屋顶掀翻好几个,却没见一只鸟窝倾覆。为了彻底搞懂一只鸟窝,我曾借用建筑工地数十米的铁梯搭在一棵树上,近距离观察鸟窝的用材、构造。喜鹊的窝建得较高,大多在树的顶端,三股或多股树杈托举着,外侧杂乱无造型,内侧细腻,农家竹筐的形状,开口朝上,欲向天空行乞的样子。喜鹊窝体型较大,直径在一尺左右。外围的枝条粗壮,长短在15—20 厘米,纵横交错、疏密有致、粗细协调,架构十分牢固。内侧的枝条细而光滑,搭配、铺排颇具匠心。底部的草屑干燥、松软,间杂色彩不一的各种羽毛,厚度寸许,舒适度和观赏性都动了一番脑筋。喜鹊窝建在高处的另一原因,是为了防止蛇偷吃鸟蛋。蛇是鸟类最讨厌也最恐惧的动物,在地上找不到食物时,便觊觎树上的鸟窝。我小时那阵既无电扇更无空调,夏日乘凉经常借助于树荫。有日晌午,我正躺在树下纳凉,互听树叶间有扑扑簌簌打斗之声,间杂愤怒恐惧的鸟鸣。我甫站起,就见树上啪地掉下一条盈尺的青蛇,旋即,一只喜鹊俯冲而下,用喙狠啄已经摔昏的蛇的头部,直到确认那蛇已死,方飞回树顶。听有经验的老农说这场大战是因为蛇偷吃鸟蛋所致,我见到的那只喜鹊定是鸟类的勇士,拼死保护自己的子女。大多数鸟是没有这个勇气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蛇的诡计得逞。
乌鸦的窝比较粗糙,横七竖八的树枝胡乱地交错、纠结,既不美观也不协调,像一个懒散女人的家居。乌鸦喜欢群居,在半空乌云般黑压压地来黑压压地去。都拉塔西南角那片杨树林里,聚集着上万只乌鸦,傍晚时全登在树枝上,如召开一个大型会议。乌鸦们的发言不分职位、座次,群鸦乱嚷、声潮漫溢。乌鸦的食物以谷物虫类为主,有年树虫猖獗,别处的树叶不到夏至全被吃光了,枯死了不少,唯都拉塔的树依然郁郁葱葱,毫发无损。人们都惦记乌鸦的功劳,每到冬初,一些居民自发组织起来,把从别处捡来的枯枝放到乌鸦居住的杨树林里,方便它们筑巢。大雪覆地后,经常有人在雪被上撒些谷物,帮乌鸦度过寒冬。从黑龙江鹤岗来都拉塔货场打工的崔军,由于皮肤黧黑,同事便送他外号“乌鸦”。这搁在别的地方,崔军肯定翻脸,显然是在损他,搁在都拉塔,崔军欣然接受了,脸上还现出无限自得。
麻雀窝外形丑陋,内构却小巧、精致,半圆的形状,像掏空的半块瓜皮。材质多半为草梗,配以少许细小的树枝,二者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不像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场所,更像一件参展的工艺品。麻雀是个“马大哈”,大多将窝筑在啄木鸟吃虫啄出的低矮树洞,它只考虑方便出入,却忽略了安全,故经常发生麻雀蛋或小雏雀被蛇或老鼠祸害的现象。都拉塔人智慧,为了保护麻雀,经常把树洞用旧布条堵严,然后将人工做的窝固定在高枝之上,引麻雀入住。都拉塔有一佟姓锡伯族居民,建设兵团退休职工,成年给人看建筑工地,拿手好戏就是做鸟窝。他能用红柳枝、杨树条、玉米壳或芨芨草等编出造型奇巧的鸟窝。他还有一手制作陶制鸟窝的手艺,用的是都拉塔的一种黏土,配上一定比例的石粉,加水拌匀,用手捏出形状各异的鸟窝造型,然后放入自制的土窑,焦炭烧制10小时,一只只棕红色鸟窝就成型了。
燕子窝是鸟巢中最接近人类思维的建筑,一层枯枝一层春泥,就像一层砖块一层沙浆。燕子窝的选址还十分人性化,喜欢和人类比邻而居,建在不碍眼的角落,从不乱拉乱丢,环境卫生搞得很好,与人相处得十分默契。我家就在都拉塔的近郊,有一个简易车棚,彩钢顶的那种。为了招引燕子来做窝,我在墙壁上钻了几个洞,插上短竹棍(墙壁太光滑,燕子衔来的泥容易掉落)。果然,翌年春天就来了两对燕子夫妻,南北各一对,开始在竹棍上筑巢。它们的第一口泥巴放在棍子与墙壁的夹角,位置恰到好处,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据说,燕子的涎液是天然粘合剂,在衔泥的归途中,已经将泥巴调制停当。三五日光景,燕子窝的雏形搭建完毕,剩下的就是捯饬内部。一切细软之物皆是装饰材料,草叶、鸟的翎羽、碎棉絮、破布头、短绒绳……废物综合利用,松松软软、暖暖和和,一个温馨的家庭小巢告罄。在农家,燕窝预示着祥瑞,因为许多燕窝的造型远看像元宝,农人们便把鸟窝看成家庭兴旺的吉祥物。燕窝是不能轻易冒犯的,可七岁八岁万人嫌,小孩子手痒了就去捅燕窝。有天趁大人们不注意,我抄起一根竹竿将建成不到一半的燕窝捅了下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平常不太严厉的父亲怒火万丈,脱下鞋底子在我屁股上一阵狂扇,只到我哭岔了气方才罢休。闯这种祸,无论多么心慈面软的母亲也不肯轻易说情的,那会被四邻嗤为大不敬的,留一辈子的话柄。父亲的一顿鞋底子让我彻底记住了鸟类的不可欺,这种铁打的环保意识,比多少唇舌的说教更奏效。
鸟鸣是都拉塔的一道风景,也是都拉塔人的一道听觉大餐。
我发现,凡来都拉塔落户的鸟都有一副好嗓子,又特好把自己的优点公诸于众,以博取更多的青睐和拥趸。我就特喜爱鸟鸣,在鸟儿起劲歌唱的当口,我宁可关掉手机里那些所谓的风行音乐。人为创造的音乐也是美的,也能陶冶人的性情,可我总觉得里面少了点什么成分。少了点什么呢?一时还说不清。那就让鸟鸣作补充吧。
窗口是我接受鸟鸣的第一通道。每天黎明醒来,迎接我耳膜的第一种声响就是鸟鸣。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必不可缺,像空气和食物,以致我担心,如果哪天我醒来鸟儿没有唱响,我会不会恐惧这世界走到了尽头。多么可怕,但愿都拉塔的鸟鸣会在每一个早晨准时升起,成为人们的第一个慰藉。比太阳的照耀还激荡人心。
都拉塔最常见的鸟是麻雀,灵巧的头、机警的眼、短而尖的喙,披一身灰褐相间的外衣,成群的,有时能遮住好大一片阳光。它们一忽儿从树上飞到地下,一忽儿又从地下飞到树上,径直或划着弧线,扑棱棱,像倏然掠起的一阵风。麻雀以胆子小著称,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惊悚地飞远。也许都拉塔的麻雀太多,以群壮胆;也许都拉塔的人太友善,喜欢以鸟为朋。我宿舍的窗台上经常栖落三两只麻雀,于我隔窗相望,即使它发现我在屋内,全无半点惊慌,还撅起尾巴朝我啁啾,像挑逗,有时还像挑衅。我举起手到窗边佯作去抓,它们仍然不屑一顾。待我把窗子打开,它们才懒洋洋不情愿地飞走。我开窗透气时,它们还趁机飞到我屋内游逛,书桌上憩一会,衣橱上憩一会,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俟我走近,便仓皇逃窜,惊慌中忘了归路,脑袋呯呯撞响窗玻璃,头上的羽毛撞落几根,很残忍,也让我很揪心。这时候我只有悄悄地退出房间,给它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麻雀的叫声算不上动听,叽叽叽叽还有些单调,然而很柔和、很亲切、很“乡音”。我家乡鲁西平原也有很多麻雀,叫声和都拉塔的如出一辙。听着麻雀的鸣叫,仿佛梦回故里,眼眶渐渐潮润。
布谷虽然是候鸟,可它在都拉塔寄居的时间最长,大概三月份就能听到它的声音,十月底它还站在枯枝上扯着嗓子“布谷”。布谷鸟的声音浑厚,底气充沛,发自肺腑,很有男高音的韵味,三五里地外就能听到。布谷鸟的叫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卖力不卖弄,从不无病呻吟、忸怩作态。前几日我在加油站旁一株榆树上看到一只布谷鸟,它站在最高枝上,脚下像踩着弹簧,身子一起一伏,抻着脖子狠命在叫,“布谷”“布谷”“布谷”……极洪亮,腹腔里像藏着雷霆、风暴、狂涛,我耳朵震得嗡嗡响,捡起小土块佯装砸它,它并不跑,只从一根枝跳上另一根枝,继续着它振聋发聩的叫声。我暗笑,难道上帝派给它的使命就是叫吗?转念一想,这副好嗓子不用来叫真是可惜了。
都拉塔所有的鸟中,叫声最动听最迷人的要数百灵鸟了。它有着麻雀般大小的体型,却比麻雀秀气得多灵动得多。麻雀的身影无处不在,树上地上房上电线杆上庄稼秆上,就连人来车往大道上它也肆无忌惮地跳跃。百灵鸟很少现身,隐在密叶之间,只闻其声罕见其形,仿佛神秘莫测的隐者,又如深院高阁的大家闺秀。对于都拉塔百灵鸟的叫声,我真的无法用世俗的语言去描述,我怕笔下词语的蹩脚组合无法抵达它美妙的万分之一,我怕亵渎那神灵的创造。那是一种超乎尘世的声音,只能来自天际。那个傍晚,我徜徉在都拉塔的林荫道上,百灵鸟的叫声席卷而来,一连串的,像疾雨、像劲风,让我措手不及。此刻,我的思维停滞了,我的灵魂出走了。我生疑,我的肉体凡胎还在人间吗?
都拉塔的鸟,吃着都拉塔的虫,饮着都拉塔的露,住着都拉塔的窝,唱着赞美都拉塔的歌,它们是都拉塔日新月异的见证者。“腾飞吧,都拉塔,我们愿意借你一双翅膀”,每一只都拉塔的鸟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