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喜》的魔幻现实主义审美症候
2020-11-14高爽
高 爽
(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影片《同喜》是一部反映现代农村生活的影片,由贾珂导演,姚安濂、艾丽娅等实力派影星共同出演。姚安濂饰演村里的老好人贾有权,他以经营果园和饭店为生,却由于村里的随礼风俗,导致入不敷出,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有关家庭关系、金钱观念等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同喜》是一部具有移风易俗题材的农村喜剧电影,影片于年初上映,在写实的题材风格之下,反映了中国社会自古以来人情社会的风俗,和其与村民们的正常生活之间所产生的冲突。这种冲突产生了一种强大的戏剧张力,贾有权便是这种张力的载体。影片通过一种极具戏剧性的叙事手法,塑造了贾有权、小算盘、芙蓉、田野等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在走向荒诞的故事线索中,表达了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审美症候。
一、写实之中的荒诞
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于20世纪30年代诞生于拉丁美洲,主要是指“借助某些具有神奇色彩或魔幻色彩的事物、现象或观念、奇异的自然现象、人物的超常举止、迷信观念以及作家的想象、艺术夸张、荒诞描写等手段,反映历史和现实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手法”。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征便是其魔幻性。
而作为一种电影的创作风格与手法,魔幻现实主义影片沿袭了文学上的“魔幻性”,主要表现为影片的叙事手法与视听风格常呈现为奇特的人物造型、魔幻的场景布置、错乱的时空结构等,给人一种奇异之感。此外,在这种影片风格的基调之下,整部影片的审美上呈现出一种“陌生化”之感,这也正是魔幻现实主义影片的第二个特征。“陌生”产生于魔幻的视听体验,而“陌生”带给人的强烈的反差感受能够使“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被)打破,现实的元素被神奇地组合在一起。在电影独特的真实性的前提下,在现实中可能存在的神奇事物被如实地表现出来,这种银幕现实和物质现实的落差更加强了现实的神奇色彩”。
但《同喜》又是不同的,它不同于《太阳照常升起》《潘神的迷宫》等国内外具有代表性的魔幻现实主义影视作品,不具备后者的魔幻神秘的氛围与寓言式的隐喻,换言之,《同喜》并不是一部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它的风格主要体现在影片的内容上,而在形式上依然是一部表现中国农村题材的写实之作,在写实之中描绘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当代农村生存现状,处处透露着荒诞性,表达了对现实深刻的思考和批判。《同喜》的魔幻性,主要是作为一种审美风格而存在的,它能够带给观众一种新鲜的审美感受。《同喜》中的剧情发展,在符合现实与超越现实间寻求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超出观众审美预期的轨道上另辟蹊径,走上了在移风易俗的农村题材中进行魔幻性表达的叙事路径。在影片中,贾有权和妻子在农村银行贷款开了一家“大酒店”,尚未开张便被村民们冠上了“首富”的头衔。在村里喜堂家女儿嫁人的喜宴上,贾有权本打算随礼两百,但到了现场发现村民们纷纷随上了三百,贾有权默默地又添上了一百。而排在前面的“小算盘”递上了五百,并揶揄贾有权如今已成了“首富”,一番“高帽子”戴下来,贾有权豪气地递上了八百元。整个过程顺理成章却又非常荒诞。在村民们随礼时,专门有一本记录的“花名册”,记录人员大声喊出每个人随礼金的数量。“随礼”随的不仅是金钱,同时也是面子。
以此次喜宴为开始,请柬纷至沓来。收到请柬代表着要去赴宴,也就代表着要随礼金。从孩子的百日宴、老人的寿宴,到当兵入伍的欢送宴,家家只要有一丁点大事小情便要大张旗鼓,摆起宴席,收起礼金。随后剧情的走向逐渐荒诞起来,村里“小算盘”的女儿嫁给了城中的小老板,把女儿二翠当成生钱工具的“小算盘”要求女儿女婿“再结一次婚”,再摆一次喜宴。这分明是变相收取礼金的一种方式,但除了村长之外的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在二翠的“喜宴”上,“小算盘”喜气洋洋地收着礼金,一对新人尴尬而无奈地坐在角落处旁观,整个画面极具讽刺性。而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对礼金的态度逐渐“魔幻化”。贾有权的妻子郝贤惠在二翠的婚宴上吃坏了肚子,进了医院。为了迫使“小算盘”交出价值不菲的医药费,贾有权假装妻子因此而丧命,抱着骨灰盒在“小算盘”家门口哭诉,却在村长的推动下办起了妻子的“丧事”。一边是为了躲避各种宴席的郝贤惠在城市里为了找工作而忙碌,一边是贾有权在妻子的“丧事”上收着一沓沓的礼金,影片采用了蒙太奇镜头的剪辑方式,极具荒诞性。更加荒诞的是,在整个过程之中贾有权有很多机会拒绝办这场丧事,可他被强烈的想要收回礼金的愿望而推动着,使整件事情走上了不可挽回的道路。
在郝贤惠的葬礼上,人们似乎并没有多么伤心,同是在一个村里生活,人们对于她的离去并没有“动情”。在整部影片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随礼”本是为了“人情”,但村里的人们似乎仅仅在交换金钱,而没有付出情感。听闻别人家的喜事或丧事后,人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情感上的喜悦或悲伤,而是内心里对于礼金的盘算。递一封请帖,道一声“同喜”,仿佛只是一种形式、走个过场,真正的重头戏在于人群散去,宴席撤下,数那一沓礼金的数量。在影片中,宴席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化的意象,不再是人情的交往,而是礼金的互换。而像芙蓉这样嫁到善朴村,丈夫又走得早的寡妇,家里再无什么丧喜事,只能不停地给别人随礼。她的内心也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异化”,善良的贾有权总是大事小情地帮着芙蓉,而当郝贤惠“过世”后,芙蓉提出了想要和贾有权办一场婚礼的请求。此举不是因为在近年来的相处中暗生情愫,而是因为想要“收回礼金”。当贾有权拒绝后,芙蓉甚至语出威胁。至此,整个故事已经走上了不可挽回的荒诞之路。“随礼”随的本是人情,为的是体现人情社会中互帮互助的温暖,可在善朴村,“随礼”已经成为带给人们极大的生活压力,甚至异化了人际关系的一种魔幻现象。
魔幻现实主义中的“魔幻”并非是凭空杜撰的,它是现实的一种变形,即使使用了夸张、荒诞的表现手法,它的本质仍旧是反映现实的。《同喜》便是对于某种荒诞社会现实的一种艺术化影射,所有荒谬与戏谑的情节都是为了批判现实而服务。善朴村的名字蕴含着善良、淳朴的意味,贾有权便是这样的一名普通村民。尽管他爱面子,虚荣心略强,但为人仗义,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有困难的村民们。“有事吭气”是他的口头禅,尽管被“小算盘”拖欠医药费,可当看到“小算盘”的女儿二翠流落街头时,囊中羞涩的贾有权依然出手相助。当村里红白喜事大操大办已经蔚然成风时,贾有权的生活走上了一条异化的道路。为了随礼,他卖了家中的小羊、无法偿还贷款、拖垮了家里的酒店生意,到最后甚至让郝贤惠“假死”来收回礼金……社会的荒诞异化了淳朴的人民。热情的帮助中多了几分顾虑,祝福的话语中也多了一些酸涩,影片通过冲突矛盾集中的情节安排,在写实的乡村题材中加入了夸张化的表现手法,传递出具有讽刺与批判精神的影片内涵。同时,影片的配乐也增添了讽刺之感。影片多处使用了极具乡村特色的民乐,锣鼓的声音充满着轻快之感,类似于戏剧舞台上的衔接作用,在影片转场时的运用增添了诙谐之感。此外,影片在多处人物特写镜头中也使用了此类配乐,形成一种反差之感。例如,当贾有权办完了郝贤惠的“葬礼”,对着桌上的一沓礼金愁眉苦脸,不停地抽烟时,充满欢快之感的民乐响起,一喜一悲形成鲜明对比,放大了讽刺的效果,使得整部影片的荒诞之感更加明显。
二、民间文化中的现实元素
新世纪以来,乡土文学以一种不可或缺的姿态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发展起来,民间文化也越来越获得大众的关注。这种文化性质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之中的,包括电影在内的文学、摄影、绘画、雕塑等多种艺术形式都开始关注乡村题材。“对农村题材的重视,是对主流话语的一种回应。”随着民间文化逐渐进入到了主流话语中,关于中国农村的风土人情、道德伦理、生活方式、人际关系等多种议题逐渐被呈现了出来,《同喜》便是一个很好的电影艺术对民间文化的投射范例。
在影片中,善朴村以一种世外桃源的形式存在,在这个小村庄里,喜堂家在村头开了一家饭店,贾有权家在村尾开了一家饭店,是村中最有头有脸的两个人物。但正如贾有权的名字——“假有权”中的讽刺性,贾有权并没有什么心眼儿,人也老实本分,时常被村民们“忽视”。村民本说好要在贾有权的酒店里办孩子的百日宴,在菜品都备齐后却放了他的鸽子;“小算盘”也说好要在此办二翠的“二婚宴”,却转头便去了村头的喜堂家,贾有权便被轻易地晾在了一边。在善朴村这个被艺术构建的“乌托邦”中,人性的表现却并不总是善良淳朴,如“小算盘”这类自私自利、芙蓉这类“忘恩负义”的行为都有所表现,贾有权仿佛是“善朴”的唯一载体,在现实的种种荒诞中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终究被现实拉扯着走向了狂欢中的自我放逐。在郝贤惠的“葬礼”上,人们纷纷递上钞票,随着钞票不断摞起,贾有权的表情从慌张到不知所措,再到愁眉不展,终究回归到对于现实的无奈。他们需要钱,而“葬礼”上收回的这些钱其实也是他们曾经送出去的自己的钱。贾有权需要一个方式收回这些礼金,无意中,所有人都向这种生活方式妥协了——这种荒诞的、不合理的、极其别扭的生活与人际交往方式,已经成为善朴村的常态。魔幻现实主义中的“魔幻”,并不是一种全新的叙事手法或方式,而是现实的一种变体。这种“魔幻”与现实的结合所提供的描绘和审视现实的方式可以看作是一种艺术的呈现,也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民间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影片提醒了人们,在现实乡村社会中,依然存在着的这种红白喜事大操大办的现象亟须引起注意,这种生活方式也是需要被纠正与改变的。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影片在年青一代的身上寄予了期望。以田野和二翠为代表的年轻人身上拥有着许多美好的品质。田野勇敢地追求自己跳舞的梦想,尽管时常被村里人揶揄讽刺。当贾有权因为“小算盘”不还医药费而忧愁时,田野拿出自己直播跳舞赚的五百元,让“小算盘”先还给贾有权。而二翠尽管是“小算盘”的女儿,却没有其父亲身上的自私自利,虽有些逆来顺受,却在父亲执意不还村民们医药费时挺身而出,维护心中的正义。二人也在二翠离婚后终于走到了一起,迎来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影片对于年青一代的形象塑造表达了对于未来的美好期盼,也给影片增添了几分温情的色彩。
《同喜》作为一部移风易俗题材的电影,反映了中国民间社会中“人情债”的苦恼,而这种现象并非仅存在于乡村社会之中。一些传统的生活生产与人际交往方式是否还适应当今社会发展的需要,其中哪些是值得保留、需要发扬的,哪些又是应该予以摒弃,值得改进的,是在当今快速发展的社会进程中需要被深思的问题。《同喜》中的善朴村仿佛是一个微型社会的缩影,影片以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值得深思的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