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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之悲与生活之暖:《白狗秋千架》与《暖》比较

2020-11-14聂英杰周景辉

电影文学 2020年17期
关键词:白狗乡民哑巴

聂英杰 周景辉

(大连工业大学,辽宁 大连 116034)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198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作品以“游子回乡”为结构框架,叙写了城市与乡村、异乡与故乡、梦想与现实的交锋与对话。小说首次建构了“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原乡,一经发表,引起广泛关注,并于1988年获台湾联合文学奖。2003年导演霍建起以小说《白狗秋千架》为蓝本,成功推出电影《暖》,并先后获得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导演奖、优秀故事片奖、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奖、中国电影节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和最佳编剧奖、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中国长春电影节最佳华语故事片奖等多个奖项。小说与电影均获得了广泛好评,取得了极大成功,二者在创作立场、故事模式、风格意趣等方面同中有异、各具千秋。

就总体而言,小说通过呈现生活的粗粝、苦涩和悲凉,更多表现存在之悲,电影则以恬淡、轻灵、唯美的怀旧风格突出表现生活之暖。就此而言,电影《暖》既是对小说《白狗秋千架》的致敬与共鸣,又是与之展开的对话与互文,此二者交相呼应,共同写就五彩斑斓的生活现实。

一、创作立场

小说和电影所表现的“还乡”这一文学母题是一致的,小说以游子回乡,与昔日恋人重逢为外在情节线,其核心内质是深藏于每一个人心中的乡愁。不论离家还是未离家,每个人心中都深藏着一份乡愁。电影中井河的还乡增添了衣锦还乡的意味,强化了忏悔和救赎的情感。“还乡”这一母题本身就具有超乎寻常的亲和力和感染力,因为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都有一种情感关乎故乡。

小说中从城市中归乡、身着牛仔裤的井河因牛仔裤而被乡民嫌弃,不得已只能以价钱便宜博得乡民认同,又因执意去暖家,被八叔数落“念书可见也并不是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小说中农民话语强劲,知识分子话语困窘,这里,知识分子一改以往言说主体和启蒙者的尊贵地位,而沦为被言说的客体,小说体现了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创作立场,并不以精英意识鸟瞰民间,而是以民间视角反观自我,小说更多体现了莫言对农民的真挚理解、同情和热爱,对农村文化、农民性格的深切忧虑、怀疑和反思。比较而言,电影中无论是回乡帮助曹老师办事,还是对暖的女儿丫的承诺,都彰显出井河鲜明的知识分子主体地位。电影中的井河以旁白形式表达自己的忏悔和救赎,知识分子自我反思色彩更加强烈。

如果说小说侧重表现了以暖为代表的底层乡民的挣扎与渴望,那么电影则更多展现了以井河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忏悔。

小说以叙事人井河的口吻讲述自求学离乡,与故乡阔别十年后再次回到故乡,与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暖相遇,暖的情感与生活历程由此次第展开:经历了对蔡队长和井河的两次无望等待,无奈之下嫁给哑巴,小说的表述重心是以暖为代表的农民。电影亦以叙述人井河的口吻讲述故事,故事轮廓大体与小说相似,自上大学后,十年未归的井河,再次回到故乡,遇到初恋情人暖,并由此展开了暖与小武生、井河、哑巴的情感故事,影片的表述重心是以井河为代表的知识分子。

小说通过暖的诉求表现乡民的辛苦与辗转、挣扎与渴望,通过以红高粱为代表的造型符号表现蓬勃的原始生命张力。通过结尾井河的两难抉择反映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的失语性尴尬,他们与乡民一样,同为弱小者和失语者,面对生活的残酷,一样无奈、无助,又无力,根本无法完全肩负启蒙重任。小说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在文学创作领域,许多作家重拾五四精神,伸张知识分子的启蒙责任,而《白狗秋千架》这部小说则从知识分子的现实感受出发,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思考。

相比之下,电影则更多通过井河表现知识分子的忏悔与救赎,井河为帮助曹老师办事而返回故乡,在与暖一家的交流中实现了自我回收、跃迁和救赎。从某种意义上说,井河荣归故里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包括曹老师、丫在内的乡民的拯救和对自我的救赎。就此而言,小说是站在后现代立场上,质疑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而电影是在前现代情境中成就知识分子对他人和自我的救赎,进而实现启蒙。

谈及小说《白狗秋千架》,作者莫言表示:“这部小说对我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正是从这部小说开始,我确立了‘山东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地理。”提及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莫言指出,编导很有眼光。论及影片《暖》引起巨大反响的原因,莫言认为,影片应和了人们的怀旧情绪。

二、故事模式

小说和电影游子归乡的故事模式是一致的,两部作品中女主人公暖都经历两次无果的等待,都因秋千事故导致残障,最终出于无奈嫁给哑巴。不同的是,小说中经历秋千事故后,暖右眼被刺瞎,沦为独眼,电影中,暖则脚踝受伤,成为跛脚,前者是视力受限,后者属行走受限;小说中哑巴与暖结婚前并不熟悉,电影中哑巴青少年时期即作为追求者中的一个,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暖的喜爱与呵护;小说中暖与哑巴结婚后,生下三胞胎哑巴儿子,电影中则是生下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女孩;小说结尾暖向井河寻求帮助,“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电影结尾送别井河时,哑巴让暖和女儿跟随井河一道追求更好的生活。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暖盲目而执迷,面对艰辛的生活、失语的丈夫和孩子,仍然抱有炽烈的渴望,寄希望于痛苦的挣扎。暖的生活充斥着苦难、不幸和命运的不公,暖是盲目的,她对爱情的理解是盲目的,对幸福的认知是盲目的,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这一思维逻辑是盲目的,而右眼残障是她一切盲目的外显。暖是执迷的,起初执迷于摆脱乡村前往城市,后来执迷于借重他人获取幸福,执迷于摆脱生活拘囿获得希望。哑巴是失语的,痛苦时失语,幸福时失语,愤怒时失语,平和时依然失语,而失语者,不仅是他,还有他的一个、两个、三个孩子。井河则矛盾而尴尬,面对生长于斯的故乡,他在爱与怨之间矛盾犹疑,怨它的贫瘠荒凉,爱它的亲切熟悉,上大学后,面对残障的暖,他在取与舍之间矛盾犹疑,而小说的最后,井河更是面临着两难尴尬,这一来自伦理的恐慌,使井河陷入举步维艰的尴尬之境。

电影中的暖则温柔而坚定,虽然年轻时也曾经历无望的等待、爱情的幻灭,也曾拥有对城市的渴望,但是最终经过权衡,嫁给与自己更为匹配的哑巴,日子虽然艰辛,却温暖而诗意。除了表现暖,电影也着重呈现了两个男人的偿还:哑巴的归还与成全和井河对丫的承诺。影片中的哑巴在小说中表现的野蛮、粗暴基础上融合了细腻与温情,特别是结尾哑巴的牺牲与成全温情脉脉,感染力十足,与小说苍凉深邃、充满爆发力的结尾截然不同。

就整体而言,小说更多表现了乡民的挣扎与无奈以及存在的悲感,而电影则侧重表现民间的温情与暖意以及诗意的栖居。就思想性而言,小说以更高蹈的意趣表现出更强的审美张力,而就艺术性而言,电影则以其温情和文艺的特质表现出更强的感染力。

三、风格意趣

小说中燠热难挨的高密东北乡,毒辣的太阳、颓败的石桥、褐色的土路、苍老的白狗、独眼的暖、狰狞的哑巴、寒光闪闪的刀刃……这一切的交叠勾勒出北方乡村的简陋荒僻和乡村生活的艰辛无奈。电影里白墙黑瓦、流水潺潺的江西古徽州,苍茫茫的芦苇、淅沥沥的小雨、跃动的红色、悠扬的乐曲、虽跛脚却面容姣好的暖、虽外观彪悍却内心温暖的哑巴……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构造出南方乡村的恬淡清幽和乡村生活辛苦中的诗意。

小说场景坐标在北方——山东高密东北乡,电影场景坐标在南方——江西古徽州;小说中标志性植物是火红的高粱,电影中标志性植物是苍茫的芦苇;小说意欲表现残酷的生存环境和顽强的生命力,电影意欲表现平和的生存环境和温婉的自适力。小说中火红的高粱是感性的表征,它所负载的浓烈而炙热的情感既是暖诚挚渴望、奋力挣扎的外化,也是北方乡民火热的生活、焦渴的期许、灼烈的等待的象征。电影中茂盛的芦苇是理性的表征,它雅致清幽、高蹈傲岸,蕴含着暖泰然自若的生存态度和从容旷达的生活智慧,展现了中国古典温婉典雅的诗意美学。如果说红高粱刚烈,芦苇则柔婉。小说中的白狗苍老而执着,在开头和结尾两次隆重出场,都牵系着井河,姑且说第一次相遇是出于偶然,而第二次相遇则纯然是目的明确的守候。白狗的苍老和执着连同它对井河的守候,仿佛是对苦难、艰辛而执拗的暖的映射。

小说和电影都不同程度地对女性发出礼赞,不同的是对男性的态度。小说中以暖为代表的刚柔并济的女性与以井河为代表的懦弱的男性形成鲜明对比,电影中则既礼赞了以暖为代表的温柔诗意的女性,也讴歌了以井河和哑巴为代表的智性宽厚的男性。

无论是表现做农活的艰辛,还是书写生活的无奈,小说更多聚焦于存在之悲,因此色调以灰暗低沉为主。而电影在灰暗色调基础上增加了红衣服、红妆、红烛、红伞,红色和暖黄色的使用使得电影在感伤情境中平添了澄澈、明朗。小说从开篇描述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起,到“汗水遍身、胸口发闷”的打高粱叶子滋味,到“阴森森,像个鬼门关”的预设性秋千描写,再到“一根槐针刺进了你的右眼”,到“黄色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我”“脸上显出疯狂表情”哑巴初见“我”时的暴躁,到“三个性情暴躁,有土黄色眼珠”的三个小哑巴,到“寒光闪闪的刀”,再到结尾暖提出违背伦理要求时“狂放的脸”,无不展现沉重、残酷、粗粝、苦涩、悲凉的审美取向。

电影中虽外观粗犷,但内心细腻、充满温情的哑巴,聪明伶俐、漂亮可爱的女孩,温润的水乡,连绵的雨,澄明的回忆,柔和的画面,无不体现着轻灵、恬淡、含蓄、隽永、唯美、文艺的审美取向,相比之下,小说苦涩而悲凉,电影在淡淡感伤的格调中表现了浪漫而温暖。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和电影形成了互文性对话,表现的正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生活的悲凉和温情。

电影扬弃了原作小说的意境和氛围,保留了大致的叙事框架和秋千意象。摇来荡去的秋千既外化了井河对故乡及暖的情感的摇摆动荡,又彰显了暖追求生命跃迁的美好梦想。不同于小说中关于秋千的残酷书写,电影中的秋千多了一份温情,它关联着情感变迁:暖与井河成也秋千,散也秋千。

如果说小说是一部直面存在之悲的残酷物语,那么电影将暖的独眼调整为跛脚,将陌生外乡人哑巴调整为同村追求者,将野蛮粗暴的哑巴调整为细腻温情的形象,将原本漠然无感的井河调整为忏悔和救赎者,因消解了残酷,将之化为淡淡感伤,而更多体现了生活的温情和暖意,实现了唯美的诗意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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