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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奋斗 美国梦的倒错
——特伦斯·温特“反英雄”的娱乐化之道

2020-11-14

电影文学 2020年15期
关键词:温特黑道黑帮

尤 达

(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20年,根据黑帮教父阿尔·卡邦真实事迹改编的新版电影《疤面煞星》上映。与此同时,拳王泰森的传记电影也即将被纳入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工作计划。有意思的是两部电影在正式立项之前,率先定下的都是特伦斯·温特。这并非巧合,放眼整个美国,温特是最适合该类题材的编剧。

特伦斯·温特,1960年出生于美国纽约,他进入好莱坞的经历是最为典型的小人物通过奋斗实现美国梦的过程。这种人生境遇在他的剧集中外化为“反英雄”们美国梦的倒错,即针对有着“原型”的反面人物,娱乐化地书写他们以非法手段追逐财富的梦想,在这个过程中加入大量人性化的细节描写,但结局必然是美梦的破灭。纵观温特在互联网时代的电视剧,相同题材同一主题贯穿于多部作品之中,从中他的个人视野和价值观念展露无遗。由此,继大卫·蔡斯《黑道家族》之后,温特成为鲜明体现作者化表征的美剧创剧人之一,进而影响到他的电影创作。

一、奋斗:好莱坞之路的三层阶梯

现代成功学认为,奋斗可分为三个层次,由低到高分别是重复努力、方法论和战略。这与几千年前孟子强调学习的名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特伦斯·温特的人生轨迹大致是按照这三个层次一步步走来,体现的是“只要经过努力不懈的奋斗便能获得更好的生活”,成为美国梦的最佳注解。

(一)起步:现实的残酷与理想的多变

温特成长于纽约布鲁克林海洋公园附近的一个工薪阶层家庭,年少时过于随波逐流,混迹于龙蛇混杂的布鲁克林。此时的他沉浸在摇滚明星或者宇航员等不切实际的梦想之中,还未体验到现实的残酷。多年之后,温特回忆起当时的一位老师非常感慨,莱妮·吉尔伯特,这是第一位发现他写作天赋的人,曾鼓励他继续创作。

“1980年的圣诞节,温特坐在布鲁克林的小公寓里,橙色粗毛地毯和劣质的地板映衬着悲伤的现实,他必须做点什么。”社会底层出身的温特身上有着一股韧劲,且非常善于抓住机会,这是他之后进入好莱坞并获得成功的两个关键因素。在林林总总选择中,他决定上大学。现实再度给了温特无情的打击,无法通过SAT考试的他只能选择纽约大学的冷门专业。温特选择了中世纪宗教,整个大学期间忙于学业的温特,晚上必须兼职工作,以此支付自己的学费。临近毕业,他再次调整理想,因为现实告诉他只有两种职业最赚钱:医生或律师。由于无法成为一名医生,他决定报考圣约翰大学法学院。这时人生中第二位发现他写作天赋的人出现了,纽约大学新闻学教授杰里·施瓦茨在为温特写法学院推荐信的同时,鼓励他成为一名作家。

成为律师这一理想的出现,让温特看到人生的希望。法学院毕业后,他通过了纽约州和康涅狄格州的律师资格考试,并在曼哈顿世贸金融中心的美林证券法律部门找到了一份工作。职业辗转过程中,他对这维持生计的工作心生倦意,叩问本心,真正的理想究竟是什么?答案居然是:编剧。这一刻从小到大两位老师的教诲终于化为温特行动的动力,他卖掉了所有东西,只身前往洛杉矶。

整个起步阶段,温特一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断调整理想,这一阶段已经流露出一系列个人性格特征,虽然律师的理想没有成功,但他具备了成功所需的前提:韧性和眼界。这将让他很快能在崭新的领域找到“方法”,而方法论正是人们成功的第二阶段。

(二)进阶:《黑道家族》打开好莱坞的大门

陌生的城市、全新的行业,激发了温特的创造力,他终于有了目标和激情。但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编剧行业,一切需要重新开始。所幸的是,律师的学习和从业经验教会了他“方法论”。现在,他从书本开始,阅读了大量关于编剧的书,并研究能找到的每个情景喜剧剧本。他为此琢磨列出详细的笔记,每观看一集作品就解构分析,在此基础上编写一个示范脚本。提高写作技巧只是“方法论”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必须寻找实践机会。道格是温特在圣约翰大学法学院的同学,正在好莱坞从事经纪人的工作。在道格的许可下,温特创建了一个代理机构。美剧《新鲜王子妙事多》的执行制片人前来向道格求购一个剧本,温特利用道格出差之机,假借他的名义完成了剧本工作。这起并不光彩的偶然事件,竟然成为温特踏足好莱坞的起点。其后《新鲜王子妙事多》剧组的两个制片人邀请他加盟《姐姐妹妹》剧组,先后完成“小子搓绒”和“辩论开启”两集的剧本;为《科斯比探案》完成“金发姑娘”和“老大哥在看”两集剧本;《大辩护者》中完成“死亡诗社”;《Xena:战士公主》完成“希望的摇篮”“巨人杀手”“消失的法案”三集剧本。从1990年来到洛杉矶,到1998年成为一个年轻编剧,温特尝试了情景喜剧、犯罪和英雄等题材的情节系列剧,对于“方法论”的实践让他成为好莱坞编剧大军中的一员。

1999年,大卫·蔡斯开启《黑道家族》,美剧变革开始。当接触《黑道家族》,温特完全相信这洋溢着“反英雄”气息的黑帮电视剧正是他竭尽一生想要寻找的答案。他为此请求朋友弗兰克·伦祖利帮助他成为该剧编剧,通过这位朋友的介绍,温特成为编剧之一。自此,他踏上美剧变革的首班渡船,2000年《黑道家族》第二季前6集他成为联合制片人,后6集晋升为制片人;第三季后6集再次晋升为监督制片人;第四季成为联合执行制片人;第五季到最终季成为执行制片人。

整个进阶阶段,温特实践的“方法论”非常精确。有效的时间与精力管理、把握时机的能力,这一系列“方法论”让他几乎从零开始一步一步打开好莱坞的大门。随着温特在剧集中地位的不断提高,他成为蔡斯的继承人,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开启。

(三)绽放:《大西洋帝国》缔造美剧奇迹

整个美剧界在蔡斯开创的局面下,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随着《黑道家族》的落幕,温特深知自己的“反英雄”娱乐化之路刚刚起步,进入个人发展第三阶段的时机已经成熟。新的阶段需要全新规划,即省略,将时间、精力、资源投入最该投入的地方。对于温特,这个“地方”便是他最熟悉也最想去完成的关于“反英雄”的美剧。

帮助温特开启成功第三阶段的是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2007年,斯科塞斯找到他,为的是电影《华尔街之狼》和美剧《大西洋帝国》的剧本。很显然,在斯科塞斯看来,温特是塑造“反英雄”的合适人选。三个月时间,温特完成两部作品的剧本,电影由于制作公司的缘故暂时搁置,美剧则将在HBO播出,这是HBO“下一部《黑道家族》”。斯科塞斯对《大西洋帝国》有着极高的期待,他希望温特能成为创剧人。温特的出现,让该剧集在五年播出期间获得了20项艾美奖和57项提名。与此同时,他作为编剧完成的电影《要钱不要命》《布鲁克林规则》《华尔街之狼》继续着“反英雄”娱乐化之路。这其中,《华尔街之狼》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温特被提名奥斯卡最佳编剧。一连串的荣誉证明,温特的创作进入巅峰期,专情于“反英雄”塑造的他最终迎来了绽放时刻。

回顾温特整个人生的三个阶段,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实现的过程。通过个人矢志不渝的奋斗,从社会底层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在这其中,温特的成长经历、个人性格被融入由其担任创剧人的美剧作品之中。这既是美剧变革时代创剧人作者化表征的具体体现,也是温特取得成功的保证。除此之外,他担任编剧的三部电影也体现着同样的风格。依据常理,作为编剧的他对于整部电影并无太大发言权,但是温特巧妙地进行了选择,以保证个人风格能最大限度体现在电影之中。这种风格就是通过“反英雄”们美国梦的倒错,突出娱乐化的主旨。

二、倒错:“反英雄”的美国梦

温特与“反英雄”之间的缘分首先来源于儿时的生活,作为在纽约布鲁克林长大的工薪阶层孩子,他自小便对黑帮耳濡目染。“我在布鲁克林长大,在一家有点像是黑手党经营的肉店里工作。好吧,不是黑手党开的,但基本上归一个小有名气的大佬所有。当你在这样的街区长大,这会因为耳濡目染而多少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儿时的情结在职业生涯初期并未显露在作品中,一者,温特属于好莱坞的初来乍到者,对于剧集没有发言权;二者,美剧创剧人的作者化表征在《黑道家族》出现之前,并未体现出来。当温特加入《黑道家族》剧组,蔡斯关于意大利裔黑手党的故事深深吸引着温特。儿时的情结得以有机会展露在作品之中,这是温特执意加入剧组的原因之一。但是从温特之后的作品看,他的“反英雄”塑造与蔡斯有着明显的区别,具体而言体现在叙事层面的人物、故事和场景中,由此构成温特的个人风格。

(一)人物:有着原型的“反英雄”

温特塑造的“反英雄”并非他本人的化身,而是参照了真实历史中人物,即他的“反英雄”有着原型人物。

美剧《大西洋帝国》的主人公努基·汤普森,参照的是美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禁酒令时代大西洋城统治者”伊诺·刘易斯·约翰逊,该人物外号就是“努基”。温特选择这个人物时,在穿着打扮、职业生涯、性格特征等方面保留了很多细节上的相似之处。例如,现实中的伊诺·约翰逊喜欢将自己的衣服穿得一丝不苟,每天会在衣服上别上一枝最新鲜的红色康乃馨,喜欢乘坐粉蓝色的豪华轿车,住在丽卡斯尔顿酒店9层。职业生涯也几近相同,都担任过警长、财务长官和共和党领导人。性格特点上两个人物都善于钻营。但是《大西洋帝国》绝非历史剧,温特对主人公进行大幅度艺术加工,凸显的是“黑帮”特色。在第一、第二季,努基的政客身份还较为明显。但是,从第二季最后那一枪开始,他开始用政客的手腕对付黑帮。第三季终他扔掉标志性的红色康乃馨,也彻底扔掉了政客的虚伪,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黑帮大佬呼之欲出。努基之外《大西洋帝国》还涉及好多位有着人物原型的角色:电影《教父》三部曲的原型人物查理·卢西亚诺,在剧中以真实历史中的外号“福星(Lucky)”登场;著名的芝加哥黑帮大佬——曾被许多部电影改编的“疤面”艾尔·卡彭,也在剧中从努基的司机一步步成长为黑帮大佬。对于这些人物,温特的处理手法居然是“找到闪现人性光辉的时刻”。他以艾尔·卡彭为例,对此做出解释:“历史上的他是个令人闻风丧胆、杀人无数的狠角色。但如果你花时间去认识他作为一个人,看看他的居家情景,看看他和耳聋儿子的关系,你会变得喜欢这家伙。”

“反英雄”角色有着人物原型,但又与原型相去甚远,更具“戏剧化”成分。2005年由他担任编剧的电影《要钱不要命》,以柯蒂斯·詹姆斯·杰克逊三世为人物原型。这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说唱歌手,外号“五十美分”,也是一个贩卖毒品、加入帮派、抢劫、杀人、入狱的“传奇”人物。温特充分挖掘了“传奇”层面,让影片的故事在脏话与争斗中慢慢演化,以此赤裸裸地呈现出美国底层社会原貌。2007年担任编剧的《布鲁克林规则》,更像是温特的个人传记电影,人物原型就是他本人。三个从小一起成长的伙伴,三种对黑帮截然不同的看法,彼此碰撞间迸发出的是最为纯净的友情。2013年担任编剧的电影《华尔街之狼》,人物原型是臭名昭著的华尔街经纪人乔丹·贝尔福特。只有温特这个擅长“反英雄”改编的人才能用黄金时期黑手党的标准来描绘自以为是的贝尔福特,进而表现一个五毒俱全的美国梦。2016年的美剧《黑胶时代》聚焦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摇滚乐界,人物原型太多,地下丝绒乐队、传奇朋克乐队、纽约娃娃乐团、安迪·沃霍尔、约翰·列侬等都粉墨登场,摇滚乐、毒品、性共同演绎出一部匠心独具的美国流行音乐史。

(二)故事:娱乐至上

从人物塑造上不难看出,《黑道家族》之后走向成熟的温特,自此以后只塑造有着人物原型的“反英雄”,而且他并不完全拘泥于事实,反而在真实历史的基础上大胆对人物加以改造。如此改编的目的只有一个:追求故事的娱乐化。

娱乐化,本质是强调娱乐性,以吸引观众眼球为目的,把历史、新闻等进行娱乐性修饰,人为降低严肃性和真实性。从历史角度审视,“雅和俗的审美趣味之辨是历久弥新而又无处不在的命题”。“娱乐是景观的主宰模式,它的代码渗透到新闻、信息、政治、教育和日常生活之中,成为塑造政治、伦理和日常生活的一个强大的、充满诱惑力的手段。”由于传播媒体的更新换代,其借助的主要载体变成电影、电视、网络等,“传媒娱乐化”逐渐成为“娱乐化”最主要的表现形式。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认为“电视把娱乐本身变成了表现一切经历的形式,所有的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美剧变革,兴起于互联网时代,互联网的“娱乐性”远非电视所能比拟,但关键的是观众的需求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这种需求,迫使电视网需要让创剧人们发挥出作者化表征,以此迎合受众,满足“娱乐性”的要求,从而获得商业回报。于是,“娱乐性”依旧在美剧变革时代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支离破碎的剧本和逻辑混乱的剧集等都已属于被淘汰的产物。

《黑道家族》出身的温特深知这一点,他要创造的作品是以追求“娱乐性”为第一要务的。他将“反英雄”设定为有着人物原型,这既意味着能借助“原型”自身的影响力吸引一部分受众,又可以为自己的创作限定范围。从具体作品来看,温特很好地平衡了这一点。《大西洋帝国》中人物自身的细节展示很好地还原了历史,但就整体故事而言,温特要的就是“娱乐化”。《大西洋帝国》逐渐淡化努基的政客身份,凸显其在黑帮中的地位,这是为了娱乐化而做出的选择。挖掘艾尔·卡彭所谓内心柔软的一面,为的也是相同的目的。在电影《要钱不要命》中这体现为相对弱化音乐元素,提升画面的血腥度;在《布鲁克林规则》中浓墨重彩地演绎了黑帮规则下的兄弟情谊;在《华尔街之狼》中用毒品和性演绎贝尔福特的荒诞人生。因此,关于人物和故事情节间的关系,在温特看来,就是“真实性”与“娱乐性”的关系。他善于平衡两者,使得作品在亦真亦幻间实现魅力的最大化。因此有着原型的人物实际上也是在为娱乐化的故事服务,这样的人物设置可以给观众增添更多的娱乐成分。更何况这些人物都是“反英雄”,迎合的是后现代观众的颠覆心理。

(三)主题:倒错的美国梦

娱乐化的故事编织出的却是一个倒错的美国梦。事实上,美国黑帮电影历来通过描绘那些所谓“反英雄”和纸醉金迷的梦幻生活,完成对社会都市化的隐喻,其所折射的是现实中的暴力、血腥、腐朽等负面元素。这种隐喻必然会形成一个倒错的美国梦:残暴的黑帮大佬、贪婪的股票经纪都在以非法手段追逐财富,却永远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温特继承了黑帮电影关于美国梦倒错的主题设定,给予观众的只是一个虚幻梦境的实现过程,完成着他们对于现代都市中虚拟的神话英雄的想象。因此,从主题层面看,温特与黑帮电影倡导的“娱乐”内涵完全吻合。

《大西洋帝国》最后一季,曾经不可一世的努基无可救药地迈向了失败。为了出人头地、摆脱贫困、实现梦想,他充分发挥潜力,泯灭内心的良知,将灵魂交给魔鬼,换来命运的逆转。然而在尔虞我诈的黑帮和国家政治江湖中,这貌似美好的美国梦在实现又失落中倒错。全剧结束前,温特闪回到孩提时代的努基,他跳入大西洋,争抢到这座城池前主人路易斯准将抛出的一枚硬币。这便是《大西洋帝国》的主题:为了金钱和地位你死我活地争夺仇杀,注定只是一个倒错的美国梦。

电影《要钱不要命》的结尾过于仓促。全片最大的反面角色——老奸巨猾的黑帮大佬死得太过轻而易举。温特作为编剧如此设定,遵循的是一个原则,展现黑帮生活的本貌,比勇斗狠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是对倒错的美国梦最好的注解。

电影《布鲁克林规则》的结尾出人意料是个喜剧。正当观众习惯于黑帮电影美国梦的倒错时,故事却在完成对规则在社会之外、在法度之外的自我复仇之后,让三兄弟中最有前途的迈克,干干净净地奔赴前途。这童话般的结尾实际上是温特自我的写照。于是,这是温特唯一一部在主题呈现上看不到美国梦倒错的作品,他为自己构筑了一个更为光明的未来。

电影《华尔街之狼》主题更加意味深长。陷入欲望旋涡不可自拔的贝尔福特最终锒铛入狱,这无疑是对倒错的美国梦这一主题最好的诠释。但是其后的两幕却让观众为之深思。其一,正义的化身FBI警探在结案之后,坐地铁回家。他环顾肮脏地铁中疲惫的人群,表情复杂。坚定如这位联邦警探,也有对金钱产生欲念的时候,何况纸醉金迷的华尔街。其二,出狱后的贝尔福特凭借出众的口才当上了销售训练师,当他在台上进行销售钢笔的演讲时,这情形与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更相似的是台下无数双渴望金钱渴望名利的眼睛。两个片段共同在演绎“贪婪”,这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美国梦倒错的根本原因之一。

三、融合:人生境遇与作者化表征

就在这奋斗与交错间,温特继承蔡斯的衣钵,用个人境遇下形成的作者化表征塑造作品。尤其是美剧,作为创剧人他有着绝对权力去进行个人表述;而电影,他的选择非常明确,或者选择自己话语权较大的作品,或者选择与自己风格极为接近的导演。于是他在新世纪以来的三部电影也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由此,温特的作者化表征覆盖面更广,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执着于同一主题或题材

从《黑道家族》开始,创剧人们习惯从事同一主题或题材的开发,温特的剧集瞄准的是“反英雄”们。“反英雄”的所谓魅力,体现的是温特对于“娱乐化”的追求。

首先,作为美国电影历史中最源远流长的黑帮电影,本质是在通过“展示一个不为观众所知的地下犯罪世界,揭示着都市梦幻的内在矛盾,也完成着大众对于现代都市中虚拟的神话英雄的想象”。细数温特的作品,从黑帮传奇到摇滚世界的真相,再到华尔街显赫的背面,每一部都是对观众相对陌生世界的书写。这些“反英雄”往往放纵本我,按“唯乐原则”不顾一切地寻求满足和快感。而现实世界中的普通观众,无不是通过自我调节,以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于是“反英雄”们很容易成为观众宣泄的银幕符号,在一场场陌生的梦幻中,让被现实压抑的自己得到调节和满足。这一切正是“娱乐化”予以实现的一个传统过程,也是温特始终执着于塑造“反英雄”的原因之一。

其次,传统黑帮电影已经被时代所淘汰,“反英雄”已经不能用传统方式去塑造。事实上,“黑帮电影所建立的都市情感和都市梦幻随着现代都市的过度成熟和坠入腐败的沉疴,逐渐变成了《美国往事》式的怀旧式遗产”。一方面,当犯罪片崛起,昔日的“反英雄”们甚至在努力逃离那个曾经辉煌的世界。另一方面,观众早已不再留恋这些“反英雄”,因为他们注定最终要消失于美国梦的倒错之中。当好莱坞电影已经开启全新一页,萨姆·门德斯的《毁灭之路》、雷德利·斯科特的《美国黑帮》等代表着黑帮电影的怀旧。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与乔恩·阿米尔的《偷天陷阱》等代表着现代黑帮电影的两种变化:当代性与娱乐化。这种情况下,大卫·蔡斯与门德斯、斯科特等保持同步,用怀旧开启《黑道家族》。温特将这种怀旧进行到底的同时,也不忘遵循娱乐化宗旨。不过这与传统黑帮电影追寻的“娱乐化”执着于本我释放不同,温特作品中没有过多血腥与残暴;也与现代黑帮电影的“娱乐化”走向犯罪片不同,温特更注重于继承斯科塞斯和蔡斯塑造人物的细腻内心,然后将之交会于不同职业的“反英雄”身上,这便体现出温特独有的个人风格。

(二)以个人风格贯穿多部作品

温特始终在聚焦这些与传统道德标准相违背的“反英雄”,并将个人化风格贯穿于多部作品之中。这种风格体现为将宏大叙事与内心感受相结合,从黑帮大佬到华尔街之狼,概莫如是。

黑帮电影宏大叙事的典型人物是科波拉,他的电影《教父》对于宏大题材的把握,让人叹为观止。温特很好地继承这种风格,在《黑道家族》之后,摆脱了蔡斯对宏大叙事的刻意回避。《大西洋帝国》营造出一个“禁酒令”时期令人唏嘘不已、充满梦幻感的大西洋城;《要钱不要命》展现了底特律美国黑人底层社会的全貌;《布鲁克林规则》聚焦20世纪70年代布鲁克林区龙蛇混杂的光怪陆离;《华尔街之狼》营造出一个疯狂放纵的华尔街传奇。

与科波拉不同,斯科塞斯的黑帮电影“直指人物的内心,以对黑道中人的精神危机的披露而不是仅仅以枪杀、爆炸等视觉效果吸引观众”。这与其从小生活于小意大利区的经历密不可分,他对黑帮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一方面这是本族裔同胞们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方式;另一方面,斯科塞斯也深刻地了解身处其中之人有诸多痛苦与无奈。”有着同样感受的是蔡斯,由于有着斯科塞斯相同的成长经历,且这种经历更为痛苦,直接造成其本人的自闭,因此《黑道家族》直接带领观众走进了黑帮大佬托尼的内心世界。由此,无论是斯科塞斯还是蔡斯,都已经脱下了黑帮电影浪漫的外衣,甚至进入某种精神分析学的领域。无论是斯科塞斯直指小人物乏善可陈的精神世界,还是蔡斯为黑帮大佬引入心理医生,两者都在通过独到的观察,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与这两人有着密切联系的温特,无疑继承了这种奇特的“反英雄”心理书写,对努基、马库斯、迈克、贝尔福特的内心世界揭露得入木三分。《大西洋帝国》中努基的每一层变化,都通过细致入微的刻画,描绘人物的内心。艾尔·卡彭与家人的相处、与耳聋儿子的关系,是闪现人性光辉的时刻。《要钱不要命》中马库斯因母爱踏入黑社会,又因爱情离开黑帮,此中心路历程在情感的映衬下显得熠熠生辉。《布鲁克林规则》是温特的自传,对内心的剖析更为精准。《华尔街之狼》则完全符合导演的要求,斯科尔斯最为擅长的表现精神世界的空虚在该片中变成描绘金钱、毒品、性扭曲价值观后内心永远的空洞。

未来,温特仍在执着于以“疤面煞星”艾尔·卡彭和拳王泰森为原型,塑造他的“反英雄”。这宏大的历史还原与微观的内心呈现就在这“反英雄”们的故事里,很好地交会出一曲属于温特的独有旋律。

(三)个人视野和价值观念在作品中的呈现

温特的作品体现着他的个人视野和价值观念,即个人经历和性格特征被融入了作品之中。

首先,温特内心有着“黑帮英雄”梦。在《黑道家族》之前,温特的创作完全游离于作者化表征之外。“我知道作为一名编剧,‘用真实的笔墨记录下你所知道的’是一件非常关键的品质,但是非常惭愧的是,我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是以一种违背这个原则的方式起步的,通过几部针对性、时效性非常强,我认为一定能够找到买家的剧本,慢慢稳定了我在好莱坞编剧界的地位,其中包括那种搭帮结伙、胡搅蛮缠的动作电影,也有影迷们最喜欢看的喜剧片,可是没有一部是我真正想制作的故事……”这种遗憾通过《黑道家族》得以弥补,在《大西洋帝国》中升华,也在自传体电影《布鲁克林规则》一片中得以彻底释放。该片所讲述的故事代表着他对过去时光的一个回忆,三个主人公正是温特自己和他一生的朋友鲍比·坎祖纳瑞、克里斯·卡多威诺。一切开始于三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一次闲聊,然后温特通过一种意识流的形式继续扩大着这部分内容,让三个角色不断地说话、争论,然后不礼貌地打断对方的谈话……慢慢地,能够带来戏剧性的冲突自动呈现,故事逐渐成形。

其次,怀旧情结。温特的作品大多都是在怀旧,《黑道家族》中蔡斯塑造出对黑手党的过往充满无限怀旧的托尼,或者整部剧集就是蔡斯怀旧情绪最好的体现。这种情绪深深影响了温特,加之其本人成长经历充满坎坷,回首往事让人心怀感触。由此我们看到,《大西洋帝国》再现了历史上的“禁酒令”时代;《要钱不要命》从20世纪70年代底特律开始讲起;《布鲁克林规则》讲述的是70年代的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故事;《华尔街之狼》把时光拉回到1987年;《黑胶时代》聚焦70年代纽约的摇滚音乐人。这种怀旧来自温特自我对世界的感悟,当放之于作品中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怀旧。换言之,温特用自我的怀旧意识创造出娱乐化的怀旧作品,以迎合后现代消费主义的要求,这个过程中历史的真实性只是为了“娱乐性”而服务。

再次,人物具备韧性和眼界。虽然温特的怀旧没有类似蔡斯那种对过去浓烈的感伤,但是论及努基的挣扎、马库斯的努力、迈克的逃离,这些人物都像极了年轻时拼命改变命运的温特本人,且个个具备极高的眼界。作品中人物身上的韧性和眼界即为温特本人的体现。努基的原型有着极好的家世,但温特刻意将之描绘成小时候为了填饱肚子,吞下三只耗子,由此努基的人生起点变得很低,韧性得以彰显。全剧的开始与结尾,在大海边的努基更为凸显了小人物努力求生的韧性。当其他贩酒帮派苦恼于无酒可贩时,努基的眼界决定着他必然走向成功,这种眼界在全剧中时时刻刻得以体现。在光怪陆离的大西洋城背后,努基的成功便在于这种韧性和眼界的结合。马库斯和迈克,身处社会最底层,与黑帮间无可避免地产生交集,但离开这里踏上光明的未来成为两人共同的目标。目标由眼界决定,实现目标则需要韧性,完全不同故事中的主人公再次具备共性。由此类推,摇滚音乐人里奇和股神贝尔福特,虽非出身底层,但韧性和眼界同样具备。这些人物的出现,与温特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或者说正是温特以自身的价值观念塑造了作品中的人物。

综上所述,拥有自我奋斗精神的小人物温特,从美国底层一步步努力进入好莱坞,他的个人经历是对美国梦最好的诠释。当在《黑道家族》中取得成功之后,他致力于书写“反英雄”倒错的美国梦,成为美剧界赫赫有名的创剧人和电影领域著名的编剧。当艾美奖桂冠、奥斯卡提名纷至沓来,我们分明看到温特将自身的奋斗经历交错入作品之中,以此形成属于他的作者化表征。由此我们看到,一方面美剧创剧人作者化表征在蔡斯的《黑道家族》之后,已经成为作品质量的保证;另一方面,这种作者化表征非常独特,即便题材相近的剧集,在不同创剧人表述下差别明显。比如,涉及“反英雄”塑造的美剧,温特之作便不同于大卫·蔡斯,怀旧之外还带有宏大叙事,人物更有着温特本人的身影。同时,他的作品与文斯·吉利甘的作品也不同,后者的《绝命毒师》更由于吉利甘本人的经历,带有黑色幽默的意味。相同题材的作品尚由于创剧人不同而表现迥异,不同题材间的差别更为明显,这便是创剧人作者化表征下造就的美剧独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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