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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车站的聚会》中水意象的美学表达

2020-11-14杨艳秋

电影文学 2020年15期
关键词:刁亦男暴力车站

杨艳秋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黑龙江 大庆 163000)

刁亦男是新一代导演中具有独特创作理念和风格的一位,从获得金熊奖的《白日焰火》到《南方车站的聚会》,出身文学系的刁亦男以扎实的编剧功底、个性化的创作手法,把镜头对准在夹缝中生存、在矛盾冲突中挣扎的小人物,通过一系列具有暴力意味的美学意象表达,使其黑色影片的创作风格更加突出。

《南方车站的聚会》一片取材于江城武汉,聚焦于行走在社会边缘和命运边缘的底层人物。故事中充满欲望、窘迫、无奈、挣扎,又带有寻找、抗争、庆幸,在阴暗中有些许微光,在压抑中流淌脉脉温情,在绝望中留下点滴希望。其中以水意象使用为代表的传统美学手法,在影片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使刁亦男冷峻的暴力美学风格不那么坚硬,使人物的命运和纠葛增添了一份情感和人性的迷雾。

一、水意象的丰富美学内涵

“象”本是一种物理存在,成为哲学范畴后具有丰富的内涵。中国古典审美意识主要体现为具象性审美意识,所制之器,亦能尽意,意义丰富,价值多方。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实用的溶于一象。“象”与“意”相关联,发展成为一个审美、言志、抒情的表达系统。意象不仅是一种表达载体,更体现为一个与思维演进、心理发展和情感起伏密切关联的复杂过程。“意”借“象”而成形,为感官所把握,“象”以“意”为自己的灵魂,凭借“意”而获得意义,“意”由“象”来负载,“象”由“意”来充实,二者是主体与客体、思想与形象、情与景、内与外、质与文在特定的审美状态下的碰撞、渗透、交融、化合。从庄子到王国维,得意忘象、随象动思、境与象偕,为中国美学发展留下宝贵的传承基因。

在中国哲学观念中,水是“道”的象征。从老子、庄子、孔子到历代圣贤大家,无不对“水”歌咏言志。“水”来源于自然,构字法取于象形,其结构有水脉之主,亦有流水在侧,其字形既有对称之美,又有和而不同之变化。《说文解字》释其义为“准也”。何为“准”?《释名》中说:“准,平也。天下莫平于水。”从形态上,水之本义取其平,在于其静,而水又是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因其动则更具想象张力。作为生命之源的水,出现在艺术作品之中,成为一种典型的审美意象,并由本义延伸、拓展,不断汇聚与之相关联的诸多意象形成“水”意象群。如属性型水意象,表达水的流动、柔美、清浊的意象,如弱水三千、淡泊如水等;功能型水意象,表达水的承载、洗涤、鉴照等功能的意象,如载舟覆舟、涤除玄鉴等;文化型水意象,表达水的文化、隐喻、象征等意义的意象,如水滴石穿、上善若水等;情感型水意象,表达饮水思源、凄凉苦痛的意象,如滴水之恩、高山流水等,产生了丰富的美学意蕴。

二、水意象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的多维表达

电影艺术要在有限的时空里通过典型物象实现审美、传道的精神价值。对中国电影进行意象美学研究,可以发现西方电影艺术理论与中国美学思维既有抵触的一面,又有契合的一面。二者的结合,无疑有助于中国电影自身理论和实践手法的扩容,也是增强中国电影自身影响力、兼容性的一种方式。“水”作为电影意象,具有多变性、可塑性和灵活性的特点,可以从声、色、光、味等多个角度进行展示,利于展现故事场景、烘托人物命运、推动故事情节、表达情志变化,便于艺术创造和运用,是电影创作不可多得的表达载体。《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水意象运用具有十分典型的特征。

(一)情节发展中水意象的叙事功能

《南方车站的聚会》取于南方梅雨季节,围绕主人公周泽农的逃亡展开。整部电影核心点并不在误杀和追捕,而在悬赏的30万奖金上。主人公周泽农,取名为“泽”,本意应是润泽生命、恩泽他人,却成为困扰自己命运的沼泽、难以走出的深渊,命运的这种转化体现着其人生期望与现实际遇强烈的矛盾反差。影片的女主人公爱爱,是一位陪泳女。爱爱有情义,也有自私之处;有异性之间的吸引,也有同性之间的怜惜。爱爱和泽农在船戏后隐隐没入水中的遮阳帽,此刻爱爱跳出陪泳女身份,跳出了利益的驱使,让自己恢复人性的本能,接受了这个末路穷途的男人。而相对爱爱来说,此刻的泽农也放下了绝望、执念、愧疚等复杂情感,投入地享受人生的最后一次温暖。故事的结局,让周泽农的死体现出一种泽润妻儿的价值,让人性最后一丝牵挂找到落点。影片最后给观众一个开放、带有一丝悬念的结尾,在一部充满了血腥、打斗、欲望的影片中,两位在惊惧之中生存的女子成为相伴而行的依靠,其隐含的姐妹情义让影片出现了柔和、明亮的微光。

(二)环境创设中水意象的氛围烘托

影片中的故事开端在雨夜,将主人公置于茫然无望又极其强烈的等待之中,从那个雨夜他便沉沦于泥泞,预示着奔向最后的死亡。故事空间起点选择在车站,雨夜、车站,等待、出发,相会、分离,这些要素是影片叙事的基调,看似是无关的生活片断,连接起来却更像一个死循环。而后大约近三分之二的故事背景处于雨夜、雨后泥泞的天气环境,人物处于局促、潮湿、阴暗的生活环境中。雨水下的尘土、天水混浊在一起,仿佛艰难生活中事的对错成败是非与人的苦乐忧惧无法剥离一样。从让观看者感觉自己也进入那个氤氲压抑的世界,不知画中人从何而来、从何而去,想象着人物或许曾经经历过的惊心动魄以及如今无望的沉沦,整体影片都是潮湿的。

在这样的场景下,“水”及与其相关的意象,对于人物情感表达发挥了重要的烘托、表现而又欲言又止的作用。围绕“水”意象,一系列环境意象展开。除了雨中的车站,还有一处较典型的地点——野鹅湖,既有对天鹅湖寓意美好的反讽,又传达着更多野性、暧昧的意味,笼罩上一层天然的灰暗色彩。船戏,是男主人公走向死亡前的最后一丝浪漫。云雨之欢,露水情缘,两个出身底层、无所依靠、孤独挣扎的生命,就像被风推着的孤舟,不由自主而又自由地漂荡在野鹅湖上,给人物命运抹上一种强烈的献祭色彩。这里的水意象既有鉴照生命的功能,也具有隐匿不堪的作用,它像能够洗涤一切污垢一样,容纳着人的一切自私和矛盾的情感,是非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不那么清晰和重要,在悲情中保留一丝怜悯的光亮成为影片得以延续的力量。

(三)关联性水意象的暴力美学

刁亦男的影片追求暴力美学表现上的突破,较关注运用生活中的道具展现强悍、残酷的一面。暴力与黑色的标签,体现在影片的艺术形象、情节推动上,刁亦男将与水相关的道具运用自如,其中下了很大功夫。影片中典型的关联性水意象就是生活中常见的透明雨伞,这种质感的雨伞本身带有纯洁的美感,尤其是在泥泞昏暗的雨天里,有一种通透之感。而这把雨伞却成为周泽农杀人的工具。从开头用电动车锁打斗到用雨伞做武器,在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能够把一切生活用品变成防御或攻击的武器。他的强悍暴力好像与生活中一切物件融合得天衣无缝,而他的眼神和体态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形成了很明显的反差,正如他的命运一样。影片通过暴力动作呈现出这个逃亡者不是一个弱者,他的肢体强壮,有对暴力的熟练掌握和驾驭能力。但这样的人物又不是绝对强悍无敌的,他的存在带有一丝天然的责任,这责任早已嵌入其内心的柔软之中,使影片在血腥中透出一丝柔情。在无望的逃亡中还有一个支点依托,正是这一丝柔情和微弱的依托,使主人公在死亡的面前实现了对自我形象的认同和对命运的自我救赎。

与主人公的强悍暴力相对应的,还有影片里处于旅游产业开发进程中的野鹅湖所呈现出的隐性暴力,兼具着自然与非自然的双重属性。这片湖水是南方景致中的自然之景,又有经济开发的非自然,这里发生的性交易既反映了人作为生物的自然,又体现了人性的非自然。周泽农闯入这个自然场景之中,却成了其中一种自然的存在,他就像一只在野鹅湖旁周旋的夜行动物,带着神秘蓬勃的野性,也带着残忍自怜的人性。与这种野性相呼应,出现了动物的群像,是影片的高潮,也是逃亡的尾声。导演刁亦男说,《南方车站的聚会》中每个人都像是一只动物,处于惊恐和紧张中,受到本能的驱使而动。无论正义的刑警或逃窜的罪犯,都化成了自然界最无力的一个微粒,与动物们一样,感受着来自未知黑暗中的极大的不安全感,让影片恢复到一种与动物本能相符合的自然状态。

(四)功能性水意象的底线表达

影片中除了外部环境的水意象,生活中极少出现水的镜头。只有在影片开端时,男女主人公在车站相聚,需要借个座位进行交流时买了啤酒,还有周泽农最后吃的那碗比较常见的牛肉面。除此之外,影片大部分情节推动的过程中出现的食物都是干巴巴的,像周泽农已经被挤压、榨干的生命本体一样,没有色彩,没有温度和湿度,连馄饨也是干的。吃面时,周泽农狼吞虎咽,夹起一大坨面就往嘴里塞,一是因为他逃亡良久长期靠背包里的面包过活,一直没有机会吃到热汤热饭。二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顿饭了。当刘爱爱询问他吃什么时,给了他一个选择,“面还是粉”,他有片刻犹豫,在江城武汉,热干面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食物,但他选择的是汤面。从外部的潮湿泥泞,到内心的干枯,鲜明的对比让人感受到逃亡生活的煎熬。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打火机,也是与水相对的功能性意象。在故事中,这个打火机是周泽农和爱爱之间一以贯之的线索,初见时爱爱以借火为由,船戏后爱爱也借火点起了烟,而故事的终点也因为爱爱想用打火机点烟,揭开一层让人猜测的迷雾,似乎故事还可能有另一个结局。

(五)象征性水意象的人性视角

前文对水意象的诸多论述多有暗喻与象征的意味,在影片中更突出的是片尾曲的表意作用。《美丽的梭罗河》是一首诞生在1940年的印度尼西亚民歌风格的音乐作品,二战后在日本、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等地均有影响。其词意气势宏大、立意悠远,“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上/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一直流入海洋……”歌曲展现了热带人民热爱自然渴望生活,以及河流表现出的旺盛生命力。在2008年姜文导演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中,这首歌曾经作为插曲出现。这一次,刁亦男把此曲作为影片的片尾曲,既能够唤醒观看者内心的意象记忆,呼应片尾难得的白日景象,又让人在黑暗压抑之中焕发生命的动力,无论流向大洋还是流过山冈,水都不改它的本性与模样,带给人们希望、温暖和对未来的温情瞩望。

刁亦男在电影创作中关注人物内心自然而然的冲突,现代派戏剧对他的影响最大,“它们几乎成为我们阅读和排练的圣经,所以当我同时也接触到法国新浪潮、接触到这个时期的大量现代主义文学的时候,这一切就可以连通在一起。它们虽然离经叛道,但充满对世界的洞察、对权力的反讽,以及对人的荒诞性的诘问。后来我发现,所谓现代主义的核心其实就是真实,一种抛弃逻辑的关乎感受性的真实,一种与心灵挖掘相反的、对于存在的表象的绝对热爱。我的初级电影观就是这样形成的”。因不受某些创作范式的局限,坚持让艺术感受与生活实际贴合,所以他能让所谓的黑色电影拥有艺术感染力和市场生命力,从而更深入地探寻人和社会最真实的东西,赋予暴力美学一种力量,从反面激发观众内心的人性,消解人生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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