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产青春片的成长寓言与路径思考
2020-11-14朱柏成
朱柏成
(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2012年,由台湾导演九把刀执导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在大陆播映后票房火爆,之后在大陆掀起了“集体回忆”的创作热潮,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夏洛特烦恼》《匆匆那年》等国产青春片。但近年来,“集体回忆”的国产青春片逐渐呈现“青春已殇”的趋势,如《脱单告急》《快把我哥带走》《遇见你真好》等,这些影片故事本身庸俗、情节模式化、视听语言同质化,与社会现实融合度低,使得观众对此类影片产生了审美疲劳,口碑和票房逐渐跌入低谷。
所幸的是,随着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潮流席卷青春片领域,一些聚焦当下青少年成长境遇的国产青春片开始崭露头角,如《狗十三》《嘉年华》《过春天》《少年的你》等。这些影片不仅叙事模式上力图标新,脱离了原先青春片的俗套窠臼,更是通过寓言式的影像向大众展现了青少年在社会、学校、家庭等环境中的生存窘境和病态心理。此外在性别立场上,这些现实主义青春片更加凸显女性主义,真实地书写当下“少女”的悲惨遭际,青春故事的现实主义质感与女性视角的狂放呐喊彼此相映生辉。本文以近年来的审视青少年现实境遇的国产青春片如《少年的你》《过春天》《狗十三》《嘉年华》为例,从现实主义角度重点分析这些影片的成长寓言,并结合国外成功的青春片来进一步反思新时代国产青春片的票房低迷和传播受限等现存问题,为国产青春片的未来发展路径提供若干建议。
一、质问现实:病态家庭滋生问题少年
青春片是“一种基于一系列具有共性的能指符号,是对青年人成长过程中的冲动、叛逆、错失、莽撞和迷误的驯服、救赎和引导”。国产青春片自诞生至今,或多或少会含有对残酷青春的书写。过去的青春片如《十七岁的单车》《阳光灿烂的日子》等片主要描绘青少年的残酷成长,但是这些影片偏重于个人经验式的艺术表达和群体青春记忆的历史复现。而近年来,《少年的你》《过春天》《狗十三》《嘉年华》等国产青春片用批判性的眼光审视当下青少年的生存环境与心理状态,通过影像质问政府机关、社会机构、舆论媒体、教育行业以及为人父母等不同群体:究竟是什么诱发了青少年的异常行为和心理问题?
《少年的你》呈现了高三学生胡小蝶、陈念被魏莱等人欺凌的凄惨遭际,揭开中国式校园暴力的露骨现状。《过春天》中的 “跨境学童”佩佩被走私集团的花姐借机哄骗,踏上了犯罪道路。《嘉年华》里的民间商会刘会长把干女儿新新和她的同学小文灌醉后带到酒店实施了强奸,而目睹并记录全过程的未成年少女小米却借此来敲诈刘会长。这些影片中的故事与导演的过往经历、舆论新闻等真实事件有一定的互文性,也折射出我国当下部分青少年的成长缩影。
社会学调研表明:“家庭环境越差,父母教养方式越不合理,越容易出现问题行为。”近年来,现实主义青春片中青少年的生存危机和情感迷茫常以“家庭结构”的不完整为能指符号。不仅如此,这种“残缺不全”是以男性在家的缺席或者不经常在场为标志。《少年的你》中陈念的母亲因欠债而长期四处逃亡,父亲也不知所终。刘北山的妈妈也因为再婚的压力,在儿时就把他残忍抛弃。《过春天》里的佩佩妈妈把改变人生的方法寄托在“男人”身上,对佩佩的学习和生活不管不顾,而父亲少数几次的出现,却与女儿无言相对。《狗十三》中李玩与父亲长期分居。从小到大,李玩一直是由爷爷奶奶负责照顾。
当下中国式病态的家庭环境使得孩子们普遍缺乏安全、归属和爱的需求,间接使得他们需要通过与外界发生联系来获得某种需求。甚至当青少年迫切渴望获得某种身份认同时,会选择牺牲他们拥有的任何东西,包括道德底线和生命。《少年的你》中的刘北山把陈念当作自己“爱的归属”,为了能实现对方的梦想,不惜为她担下杀死魏莱的罪名。《过春天》里的佩佩认走私团队的大姐头花姐为干妈,把她当作长期缺席的父爱的替代品。在干妈的劝诱下,佩佩甚至萌生了走私枪支的妄想。在这类具有反讽意味的现实题材青春片中,影像角色的家庭结构缺陷(父母离异或重组家庭)、家庭教育问题(过度溺爱、放任不管或过于严厉)、父母的道德文化水平低和职业状况不良等病态家庭状况导致这些孩子的缺陷人格和心理问题,诱发了他们的不良动机,继而做出非理性的违法行为。
青春期成长中的青少年的孤独、执着、倔强、叛逆的本性,使得他们缺乏对现实社会清晰的认识,如果受到不良思想的感化或者非法分子的诱骗,极有可能试图以不成熟的方式抗衡社会的法律和道德原则。近年来的现实主义国产青春片不仅引领着社会各界重新认识了不同成长环境下的青少年的生存逆境,也给当今的家庭教育敲响了“一记警钟”。
二、成长规训:主流社会询唤“超我”
在我国,一般认为青年期是从十四五岁到二十五六岁这一年龄段,其间个体自我意识的发展也大致经历一个分化—矛盾—统一的过程。青春期的初期,青年的人格会分化出“主观的我”和“客观的我”。前者是象征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的“本我”,后者是指在成长过程中被父权形象和社会道德、法律、舆论等主流群体力量同化而形成的“超我”。“本我”和“超我”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历经多次的交锋和交融,最后双方同一化形成“自我”。
而纵观前些年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谁的青春不热血》等具有“追忆”色彩的青春片,着重彰显了青春本色的“本我”,情节多为恋情、友情、猜忌与背叛,充满了奇幻的生活想象与爱情童话,其塑造的青少年的世界观多拘泥于反映青年个性、梦想等较为狭隘的格局上,缺乏对青少年道德思想方面的启示意义。
近年来审视现实问题的国产青春片并非强调青少年人格中追求自我欲望满足的“本我”,而是通过惩罚“本我”来潜移默化地凸显潜意识受到中国社会道德和法律机制熏陶的“超我”,继而在思想道德层面上成为引领青少年心理和人格健康发展的 “教科书”。曾国祥执导的《少年的你》在播映后,不仅获得了票房和艺术上的佳绩,也引起了社会决策人员的关注。在2020年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上,全国人大代表李亚兰提议专门建立《反校园霸凌法》,得到与会代表以及公众的大力支持。
在《少年的你》之中,陈念起初的“自我”为了高考复习的顺利进行和同学关系状态的稳定,对魏莱等人对胡小蝶的施暴置之不理,屈从于“霸凌群体”。但是“本我”使得陈念发动了对“施暴群体”反抗斗争,并且失手杀死了魏莱,刘北山的“本我”为了让陈念能够实现北京梦,毅然承担了杀人罪名,最后陈念的“本我”不愿受让刘北山独自坐牢的心灵煎熬,于是放弃自己的梦想,也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两人的“本我”最终遭受到了法律的惩戒。《过春天》中佩佩想和闺密阿Jo一起逃离现实生活的束缚,前往日本看雪景、尝日料,感受日本文化,为了满足“本我”欲望,她铤而走险地往返香港和深圳之间,通过走私手机进而获得利益。最终整个走私团队和“主观的我”落入法网,受到了应有的惩戒与教导。《狗十三》里,李玩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把长期分居的爸爸送的“十三”当成一种“爱和归属”。当“爱的所指”一再丢失,李玩爆发出少年期特有的率性的叛逆“本我”,但在父权淫威下沉默地接纳“假十三”,回到主流社会的道德体制之中,接受残酷现实的规训。
如同福柯在《规训和惩罚》中表明: “规训‘造就’个人。这是一种把人既视为操练对象又视为操练工具的权力的特殊技术。这种权力不是那种因自己的淫威而自认为无所不能的得意扬扬的权力。这是一种谦恭而多疑的权力,是一种精心计算的、持久的运作机制。”影片中青少年们的“本我”与社会文化所建构的道德和法律多次交锋,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到“群体”的排斥、压迫和暴力,不仅让他们戴上“主流价值观”的成长面具,成为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虚构分子,同时故事也通过惩罚青少年的“本我”,将原先角色的错误思想“拨乱反正”,彰显了“超我”人格的卓越,试图将观众询唤成符合新时代中国主流价值观的个体。
三、性别话语:“男权”社会下的失语者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言:“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其实是变成的。”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女性理应遵守妇道,在家服侍男性,照顾孩子和父母,没有权利去寻求和男性一样平等的地位。当下的现实主义国产青春片通过书写“男权”社会压迫下少女的多重境遇,展现她们的感情生活、心理特征、生存价值以及生命体验。《狗十三》中的李玩原先在家中享受“独生女”的宠幸与待遇,可是当弟弟来到家中后,自己和爷爷奶奶顶嘴、耍横被父亲痛骂,而弟弟用竹竿把奶奶的头打出血却能得到奶奶的偏袒,并免受父亲的责备。《过春天》里的女高中生Jojo和佩佩谈心时就抱怨道:“我老爸说女孩用不着去爱尔兰,留在香港嫁人就得了,每次都这样,所有的东西都给弟弟。”这些片中的女性遭遇反映了当下中国家庭普遍存在的宗族文化——男尊女卑,而这一观念也正是在中国数千年的伦理道德传承中所建构而成的。
相比于女性在社会公共生活、家庭生活以及校园生活的境遇,男性却是社会生活与道德思想的监督者、维护者和裁决者,他们理所应当地享有对女性身体与心灵上的“霸权”。在《少年的你》中,高中生陈念被魏莱等人欺凌,她并没有去寻找母亲的庇护,而是依附于刘北山,乞求男性的保护。刘北山为了保护陈念,拿刀来威胁魏莱,警告她不要再找陈念麻烦。《嘉年华》中的小文的母亲得知小文身体被刘会长侵犯后,不去谴责施暴者而是指责小文:“让你再穿那些不三不四的衣服,还有你天天披头散发的干什么。”同样,事后新新的父母因为担心女儿的名声问题,放弃追究刘会长的法律责任,甚至想要劝服文文的父亲也这样做。
少女们在肉体上遭受的“暴力”,会逐渐转化为对人生观、价值观的迷茫和疑惑,她们会在内心质疑自己身为“女性”的生存价值。《少年的你》中的胡小蝶因为长期在校园被欺凌,选择了跳楼自杀。《狗十三》中,李玩被父亲扇嘴巴之后,没有再去寻找“十三”,而是选择接纳这一个事实。《嘉年华》中的小文被官员凌辱后,却找不到证据来佐证,社会和家庭又变相来控诉她,使得她选择逃离家庭。这些片中女性形象的遭际无疑在告诉大众,社会留给女性的选择,还是相当少,而对女性的要求,还是相当多。中国女性生活的幸福感很低、焦虑很多。
近年来的国产现实主义青春片中,“男权”对青少年女性精神和身体上的宰制,正是当下社会阴暗角落中少女们的悲惨的生存现状。世界经济论坛(WEF)近日发布《2020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The
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20)。报告显示,要实现全球性别平等,我们需要再等100年。中国在经济参与和机会方面、受教育程度以及政治赋权方面的性别差距指数表明,男性比女性所占的百分比要高,尤其在经济、社会公共参与机会和政治赋权方面,男性具有更为显著的优势。中国社会所追求的性别平等的确也还需要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相信在国产电影的“女性权力的呐喊声”中,重建当代中国女性的话语力量是指日可待的。正如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所言,“观念的根源需要追溯到过去,它们是昨日之女、明日之母,但始终是时间之奴”。四、反思与借鉴:国产青春片的创新之路
中国电影与国族命运的高度重合,是因为作为一种现代工业系统,它必然直接地分担着国家命运。近年的国产青春片摒弃早恋、热血、喜剧和二次元等低级趣味,而是以接地气、引反思、激共鸣为叙事己任,用冷峻的目光审视当下青少年遭受的残酷现实与痛苦的“成人礼”。例如,针对校园霸凌现象的《少年的你》、关注跨境学童的《过春天》、揭露少女遭性侵真相的《嘉年华》、聚焦重组家庭中青少年成长的《狗十三》等具有现实批判性的国产青春片俨然成为中国电影的一道独特的景观,不仅数量上不再寥若晨星,艺术表达上也有个人化风格,具有非常明确的现实诉求和女性立场。
不过,除了《少年的你》在院线播映期间斩获了15.58亿票房,创造了青春片中国电影史票房之最,并且勇夺了第39届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在内的8项大奖,引发了各界对校园霸凌话题的热议。此外的国产青春片,要不在票房表现上颇为不佳,要不仅有艺术或者社会层面价值。
而《青年警察》《天才枪手》《美丽罗塞塔》等优秀国外青春片在商业、艺术和社会层面颇有一番成就,为国产青春片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可参考的样本。其一,类型元素的多元化。金柱焕执导的韩国影片《青年警察》于2017年8月在韩国上映,票房位居年度青春片之首。影片将犯罪片、警匪片、动作片等其他类型片元素揉入青春片的叙事套路中,细化两名志在成为警察的普通警校大学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成长困境,并添置“肌肉帅哥”“英雄救美”“以一敌多”等“梗点”强化故事情节的吸引力,提高受众的观影兴致。其二,开发潜在的“IP”价值。2017年泰国票房之冠《天才枪手》改编于2014年轰动整个亚洲的SAT考试作弊案件,讲述天才高中生小琳和班克帮助好友格蕾丝、小巴等富家子弟大规模进行跨国考试作弊的故事。整个影片虽然没有用高流量的人气明星当主演,却利用了原型的新闻事件作为电影营销的联动点,对学生、家长以及老师等群体进行窄众化传播,并通过小群体口碑效应带动其他大的群体观影欲望。其三,作者风格和现实问题的相结合。比利时电影《美丽罗塞塔》的导演达内兄弟用摇晃的手持镜头和声画同步的环境音等具有真实质感的纪录片手法揭开了18岁的底层女孩罗塞塔初入社会的生存现状以及内心世界。影片获得了第52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以及第十届欧洲电影奖最佳影片,并且引起比利时高层决策者的关注,之后比利时通过政治投票建立了“罗塞塔法”,借以保护青少年工人的权益。
由此可见,国产青春片应反思过去的类型元素单一、“IP”开发效力过低、主题泛娱乐化等问题,并借鉴国外优秀青春片的成功经验。一方面,国产青春片要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阵地,聚焦具有深思性的成长命题,进而成为能够引领社会大众思想觉悟的“旗帜”;另一方面,青春片应树立个性化的作者风格,在情节上增添多样类型元素且具“奇观性”的看点,挖掘具有高“IP”新闻事件和明星人物的价值深度,致力于运作多媒体平台的粉丝和圈层营销,构建高回报到高投入再到高质量的良性循环的电影生产链体系。
近年来的国产青春片趋于现实主义,通过一系列的成长寓言故事引发了社会大众对青少年的人格培养、生存窘境以及女性境遇的关注与思考。但是,在题材发掘、营销宣传、阵容选择、包装模式等多方面,国产青春片仍亟待电影人们投入更多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