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谜事》的现实性美学表达
2020-11-14杜真强
杜真强
(哈尔滨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6)
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大步发展,城市现代化建设的物质建设与文化发展的精神发展之间出现了巨大断裂,社会两大重要构成错位造成的文化断代加速了价值体系的崩塌与重构,也孕育了第六代导演这批新时代中国导演的中坚力量。第六代导演们表现手法风格迥异,却又不约而同地将镜头聚焦于边缘人群与个体生命,借中国文化断代背景下个体的欲望膨胀、身份迷失、精神空虚、信仰缺失书写中国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现实性问题、透视一个时代的风景,获得了国内社会与国际社会的一致认可。不同于立足整体社会反思所展开的激进式呐喊,而是个人化影像表达、众声喧哗的“无名时代”的镜像,非典型性、普遍性刻画的现实客观性呈现。
作为重要代表人物的娄烨具有第六代导演的共同特征,也带有鲜明的娄烨个人风格。暧昧不清的边缘意识驱动着娄烨对文化断代背景下个体的关注和影像表达,运动镜头、快速切换等凌厉的视觉效果激起观众在还原真实的基础上的无限遐想,让焦虑、迷茫、精神空虚甚至是精神后撤的妥协的人性阴暗面浮出表层,视听语言与精神语言的“弥幻”之感中形成了娄烨特有的影像美学风格,在深刻挖掘与真实记录现实性事物中透视美的特质,进行美学表达。电影《浮城谜事》将镜头对准都市生活中被感情、情欲、物质、道德禁锢与拉扯的男女们,以纪实影像展现备受关注现实性事物中内隐易逝的个体生存状态,剖析个体精神世界能折射出的特殊之美。
一、凄惨之美:都市社会中文化身份的迷失
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都市建设与城市化发展进入迅猛发力阶段,中国社会前所未有“中产阶级”大量涌现,这一群体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之一,社会进步化的重要明证,也是政府与主流意识形态所认可并鼓励的能够以先富带后富带领中国走向全面小康社会的重要力量。自然而然地“中产阶级”被社会寄予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厚望,逐步成为社会文化趣味的主导与风向标。但拥有将他们推向高处物质力量的社会现实在文化层面的欠缺,无法支撑他们完全引领社会前进的想象,这使得特殊阶层的优越感与高尚感由于缺乏文化身份认证难以实现,世俗社会与特殊时代造就了不完整文化身份的“中产阶级”,部分人迷失在寻找解决答案的时代浪潮之中,激起朵朵凄美的浪花。
《浮城谜事》中的乔永照和陆洁夫妻家境优渥,生活滋润,拥有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由保姆打理家务,豪华住宅内全职太太陆洁的生活就是带孩子、做美容、按摩和购物,是典型的、新兴中产阶级代表,充分享有着物质与社会地位带来的优越生活。丈夫乔永照一直以来扮演着努力工作、体贴妻子、关心女儿的角色,但是事实上是一个水性杨花、出轨成性的伪君子,不仅多次与大学生蚊子发生男女关系,还在陆洁之外另外组成一个家庭,每日辗转在两个家庭之间扮演者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原本幸福的生活被乔永照永不停歇的性欲和无休止的出轨一点点瓦解。依靠妻子陆洁的扶持便轻易步入中产阶级的乔永照获得了金钱和地位上的极大满足,但是膨胀的欲望与空虚的精神世界,让他极其渴求社会文化身份的认同,认同他与基层人民的不同。
然而进步社会文化的缺位难以提供解决这种渴望的有效参考,引领社会文化行为、指引社会时尚消费的标杆便是乔永照自己所处的群体,这使得家庭责任与社会道德失去了束缚乔永照的力量,他开始疯狂地狩猎各类女性,纵情肉欲之中。通过与女性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来寻找社会的文化身份、强化自己特殊阶层的优越感与高尚感、满足对社会与人控制的欲望、弥补原有穷苦身份带来的自卑。
我们也可以将乔永照的行为理解为他在都市社会中文化身份迷失的反抗行为,但是这种反抗行为并不具有因为在文化转型巨大压力与痛苦之下的反抗那般具有强大的批判与反思力量,更多的是精神空虚的情绪废料。美其名曰灯红酒绿的生活让他失去本心迷失自我,实则是借助不轨行为来发泄情绪,是为了反抗而反抗的文化仪式,具有强烈的自我放逐的偏执意味。乔永照不明白真正文化身份迷失所产生负面情绪的现实来源,找不到破解之法,最终在背弃责任与道德的自我放纵中打破中产阶级的美好外壳,让家庭与事业成为牺牲品,只留下美好破碎后的凄美一瞬。借助乔永照个人命运,也映射出娄烨对现实性生活中文化身份的审美,用虚情假意堆砌出的美好幻境远不如连皮带骨撕裂谎言后具有凄美味道的血淋淋真相。
二、绝决之美:女性话语权中情感的角逐
娄烨在电影的话语权的安排上,通常使用中心话语边缘化的手法,即电影最初的主要话语权在随着剧情的发展时会逐渐弱化,另外的声音会接过这一话语权的主要地位,从而构建起微妙而特殊的文化语境。在男女话语权力的平衡上,也会采用这一手法,正如《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故事最初是由以杨家栋为代表的男性话语主导,当故事一步步走向高潮时话语权力则被转交至林慧、小诺为代表的女性手中。虽然在影片中女性是男性的凝视对象,女性主体性有所欠缺,具有较强的补足男性话语的功能性特征,但是从镜头与叙事的关键性来看,又很难把女性的完全工具化。
《浮城谜事》中,在男女话语的处理上娄烨保持着一贯的处理手法,故事最开始是由乔永照视角出发,他掌握了对影片中各类人物关系的话语权,但随着故事不断推进,乔永照的真实面目被逐渐披露,影片的话语权被先后移交至陆洁与桑琪两位女性手中,她们获得了更多的主体性与自我意识追求的空间。女性一定程度上成为影片的主导,不仅仅局限在镜头或是叙事上的占比,而是深入到女性的情感世界中,透视女性在情感角逐中的精神世界,探讨女性在情感表现上的特殊之美。
长时间以来的地下情人关系将桑琪扭曲为极度追求爱情的攻击者,心怀鬼胎地接近陆洁,设局暴露乔永照与其他女性鬼混的事实,妄图激怒陆洁借刀杀人,没成想自己不小心将蚊子推下山坡导致蚊子的死亡,又在目击者拾荒人的一次次威胁中参与了杀人灭口的谋杀。陆洁在发现丈夫出轨蚊子、丈夫与桑琪保持情人关系多年、桑琪想一石二鸟除掉蚊子与自己之后,开始了守卫式的反击,若有若无地点明桑琪想要接近自己上位的信息、挑拨丈夫与桑琪的关系,提前接走桑琪的孩子借“失踪”进行示威。但是这场你来我往的情感角逐战还是以陆洁失败告终,乔永照最终选择留在桑琪身边。
暗淡离场的陆洁选择从这个可笑的情感泥淖中抽离,从乔永照手里拿回公司和财产,卖掉房子搬到新家独自抚养女儿安安。陆洁与桑琪情感角逐战的结局不是她们最终的结局,而是体现两位女性与爱情的情感关系处理上,多年来无名无分的隐忍与沉默扭曲了桑琪的理性与道德,为了爱情不惜一次次动手杀人,成为情感驱动的傀儡,将自己过去的青春和以后的人生悉数捆在爱情之上,掺杂了过度丑恶和阴暗变得丑恶不堪;而陆洁则带有一股决绝的傲气,能在爱情里倾其所有,也能迅速认清是非从失败的情感关系中解脱出来并潇洒离开,虽然曾经动过杀死“宇航”报复桑琪的想法,但是最终还是理性战胜了冲动,将宇航完璧归赵,完成了她最初的仇恨报复和自我救赎,带有一股女性特有的决绝之美。
娄烨从浅层的男女关系出发,赋予女性更多的话语权,通过肯定果断的陆洁的决绝之美来提示在情感角逐中女性的主体意识的重要性。在关于情感战争的美学表现中,不同于前文所提到的凄美,而是一种对女性具有启发性的决绝之美的肯定,陆洁借此在破碎的情感关系中获得命运新生,娄烨借陆洁对理情感关系的处理表现自己对女性情感世界中美的特性的肯定。
三、纯粹之美:身体性爱与自由意志
娄烨的电影除了痴迷于对都市、爱情之美的表现外,还有沉溺于在性爱与自由意志的展现与探讨中寻找与展现美,借助特殊的视听语言将身体与性爱烘托出来以实现影片中人物对自由意志的追寻,以及娄烨个人电影创作自由状态的满足。从电影《周末情人》的阿西开始,娄烨已经表现出了对影片角色身体展现的浓厚兴趣,抖动的手持长镜头与极具情绪感染力的配乐将阿西身体与世界间的紧张之感清晰地展现出来,并捕捉源自于精神空虚的阿西身体与外部现实世界的微妙张力。
到了《苏州河》《紫蝴蝶》等电影时,赋予角色身体与镜头更为亲密的接触,娄烨对身体刻画的手法愈发成熟,并逐步成为娄烨个人最精准有效的电影表达语言。除了对角色身体的表层描绘外,娄烨还在不断探索身体更为赤裸与直观的角色内心世界表达,以身体作为媒介挖掘深度的精神内涵与自由意志,对身体性爱的探讨成为娄烨电影的主要议题,也成为娄烨对现实性事物美学表达的重要表现。
《浮城谜事》中身体性爱场面与影片整体的纪实性影像风格保持一致,以不加渲染的直白镜头进行情节的日常化处理,如实呈现身体在性爱过程中的状态,赋予观众感受角色自由意志的可能,并表现对身体性爱与自由意志中纯粹之美的认可与追求。娄烨在影片中投射出了男女双方身体与灵魂契合的纯粹性爱以美好期待,但是在文化断代的社会背景下扭曲了欲望与人物关系让纯粹性爱难以实现,因此娄烨借助不纯粹的性爱来反向对比展现对纯粹性性爱之美的向往。
影片中的几个性爱场面,都具有不同程度上的负面色彩,难以带给观众审美体验。乔永照与蚊子的性爱在陆洁撞破丈夫出轨后心中信念崩塌的氛围中展开,昏暗光线下裸露的身体特写镜头快速转换,压抑的音响语言让这场火辣情事有了沉重与凄凉的情绪色彩;明知丈夫出轨的陆洁自我欺骗地向丈夫求欢,夫妻亲密的耳鬓厮磨成为丈夫背德出轨的讽刺,让本该灵肉交融的夫妻情事充斥了浓厚的悲情色彩;以及乔永照误认为桑琪多次和陆洁的情迷接触暴露了自己出轨的事实,在桑琪身上进行泄愤式的殴打与强奸,儿子门外的哭闹与桑琪的求饶均于事无补,身体暴力与语言暴力不断矮化着桑琪在情人关系与性爱行为中的地位,带给观众极强的冲击力与不适。
娄烨将承载了厚重的复杂情绪与自由意志缺失性爱场面的消极负面放大,否认他们试图借助在性爱中获得自由与解脱的可行性,也否认此类性爱存在美感,借此凸显拥有自由意识的个人在身心交融性爱中的纯粹之美。这种反向的美学表达手法,让原本带有些许禁忌之感的身体性爱场面的情欲色彩降低,承担叙事功能并从性爱直抵精神深处,观众在开放式表现中体会到娄烨对纯粹性爱的向往与个体人物拥有饱满自由意志的期待。
娄烨以鲜明的个人影视风格关注现实生活中个体人物命运与各类现实题材,对繁复精神世界的探索不因问题的敏感度而有所改变,以固执的态度表达对人、时代、社会的认知与关系,展现特有的美学风格。强大的叙事能力、巧妙的情节构思、真实的影像记录手法让娄烨讲述的故事在现实主义基调上富有哲思、诗意与艺术审美。虽然在票房表现力上不尽如人意,题材与内涵未必受乐于观众,但是娄烨仍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个时代与世界,将多样化个体命运呈现在大众视野,展现变迁的时代与发展的社会留在个体人物上的精神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