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塔》:数字媒体时代的后人类景观
2020-11-14袁江洁
袁江洁
(武汉东湖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0)
由詹姆斯·卡梅隆一手推动,最终由罗伯特·罗德里格兹执导完成的《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在上映之后,收获了两极化的反馈。褒者认为电影达到了好莱坞电影工业的顶级水准,就赛博朋克风格的视听效果而言,《阿丽塔》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而贬者则认为《阿丽塔》有情节过于薄弱之嫌。但无论褒者抑或贬者,都有着这样的共识:《阿丽塔》注定是一个只能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故事,而又只有21世纪的技术才能将其搬上大银幕。《阿丽塔》所遭受的诟病,很大程度上就与其诞生的时代有关。
当下,人们已进入了数字媒体时代,即如尼葛洛庞帝所指出的,人类的传播已经“比特化”了,相对于传统媒体拥有统治地位的时代,数字媒体有着更开放、兼容以及强调共享的特征,也突破了旧有框架,将大众、组织和人际传播以空前的力度结合在一起,人类生活因为数字媒体时代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广泛多样信息相互交织的绚丽图景。而数字媒体时代也极大地影响了电影这一艺术的发展,就《阿丽塔》而言,它就是典型数字媒体时代下的产物。
一、审美观念的娱乐化转向
数字技术在得到广泛运用之后,也脱下了艺术的高贵外衣。由于艺术创作被简化,传播成本被降低,艺术享受早已不是精英者的专利,大众可以以各种方式参与到艺术创作中来。可以说,数字技术对当代艺术的创作环境进行了重构。而数字技术对包括动画、动漫、电影等领域的强势介入,导致了人们的审美观念向着娱乐化剧烈改变,人们在美感和娱乐间,更倾向于选择娱乐。在数字媒体时代,追逐快感,肯定感官的愉悦早已是无可厚非之事。而审美娱乐化又反过来催生了诸多趋时,甚至媚俗的数字娱乐产品。
就改编自日本漫画《铳梦》的《阿丽塔》而言,无论卡梅隆是如何痴迷于原著,电影是否能为大众(不一定是漫画读者)欣然接受,都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因此我们不难发现,电影选择了淡化漫画中的深刻思辨性,强化视听快感体验,观众在观影中得到的更多的是一次次欲望释放,而非对诸多社会问题的感悟和意会。这也是电影被指责为从反乌托邦故事“变形”为青少年成长科幻片的直接原因。日本漫画家木城雪户于1991年绘制了《铳梦》,其时正是日本经济起飞时代的末期,日本的人均GDP一度远超美国,但衰落的气息早已为有预见性的日本人察觉。这也正是为何在同一时期,《攻壳机动队》等展现社会中重重矛盾冲突,对人类未来的道德秩序持悲观态度的作品诞生的原因。而在《攻壳机动队》之后出现的《铳梦》,也同样塑造了一个涉及人和机器矛盾,人被异化的废土世界,只是《铳梦》的探索要比《攻壳机动队》更为深远,木城关于人性阴暗面、人类精神世界的挖掘,关于社会割裂的悲叹,正是《铳梦》的重要价值之一。
然而在审美娱乐化时代,商业电影却难以承担起这种诱导启发观众思考的责任,而只能叙述一个较为浅显,充斥了愉悦与快感的故事。《阿丽塔》保留了漫画中引人入胜的基本设定:阶级固化,世界分为两层,贵族们居住在天上的撒冷城,下层民众则居住在地上的废铁城。撒冷每日向地面抛下金属垃圾。废铁城是个崇拜暴力的畸形社会,人们或是观看冷血残酷的机动球比赛,或是拆解他人的肢体售卖,所谓的猎人可以随意击杀犯罪者等。废铁城的人苦心竭虑地想到撒冷中生活。而长年失忆,并没有进入撒冷愿望的阿丽塔每日与朋友们游玩、打球,有着艾德医生的疼爱和男友的热恋,她依然是快乐的。而除此之外,漫画中的大量黑暗、沉闷的情节被删去,如阿丽塔在进入撒冷后,却发现那里的贵族是没有大脑的,这显然是荒诞的,人们心心念念地要进入撒冷的追求顿时显得值得怀疑。同时,废铁城的人却是有着人类大脑但很多没有人类的躯体,究竟谁算是人类;又如维克多原本是一个热血青年,可是在十字军的感召之下不停地战斗杀人,但最终却被吊死,化为在荒野中哀嚎的厉鬼;雨果(漫画中的尤浩)的哥哥被嫂子举报违背“禁飞令”而死这样的惨剧等,这些在电影中都不见踪影。应该说,《阿丽塔》依然是一部娱乐大众的电影,其总体格调不是压抑黑暗,而是轻松活泼的,以适应数字媒体时代各艺术产品的娱乐化趋势,正像日本漫画家林上孝所一针见血指出的:“我们没有宗教信仰,我们只需要强大的娱乐力量。”
二、与消费主义的共谋
如前所述,当代人对深度内涵逐渐失去了耐心,就出现了眼球经济的消费导向。数字媒体时代电影也不得不与消费主义合谋,利用自己在制造虚拟现实上的先天技术优势,不仅要简化叙事内容,还要迎合观众惰性、猎奇的消费心理,给予观众丰富、直观、瑰奇的画面。
就《阿丽塔》而言,作为漫改电影,它的完成度无疑是不够的,电影戛然而止于雨果的死亡,阿丽塔登上撒冷与诺瓦的战斗还未展开。但是卡梅隆显然有着将《阿丽塔》拍摄成系列电影的意图,“战斗天使”仅仅是一部前奏性的作品。对原IP进行充分挖掘,拍摄大体量的续集,无疑是赢得巨大商业利润的重要方式。而为了保证有资本对续集的投入,电影则必须要在视觉奇观这一点上招徕观众,以高投入、大场面让观众置身于琳琅满目的视效中。内容反而成为形式的载体。电影中,给观众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阿丽塔的三场激战,第一场是击杀蜘蛛女妮西亚,初试锋芒的阿丽塔当着艾德医生的面以回旋踢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对手,让艾德医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场则是在阿丽塔取得了猎人执照以后,在下水道中对战机甲狂人格鲁依什卡。格鲁依什卡体大如牛,有着强力锋锐的武器,似乎随时可以捏碎阿丽塔,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人击败过格鲁依什卡,然而阿丽塔却在仅剩残躯的情况下,依然没有放弃,最终实现惨胜。电影中阿丽塔缺少腿和一条胳膊,单手撑地,但在地上依然对格鲁依什卡怒目而视、发动反击的景象让观众叹为观止;第三场则是阿丽塔单枪匹马地冲进陷害了雨果的维克多的办公室,愤怒使得她展开了强势、一气呵成的杀戮,这一场打斗也体现了一种具有东方韵味的暴力美学。她在杀死维克多之后,才知道诺瓦附身在维克多的身上,诺瓦依旧逍遥自在地活着。
除此之外,阿丽塔在酒吧中突破重围,在机动球赛场杀手环伺,“斗兽场”式的境遇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景象,也给观众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阿丽塔拥有的两代身体的差异,也在这种暴力场面中展露无遗。前期阿丽塔使用艾德医生给女儿制作的身体,动作常常滞后,而在找回自己原装的身体后,阿丽塔彻底恢复了自己作为火联狂战士的武力,动如疾风,快如闪电,以一敌万,带给观众极大的愉悦。这也就使得,电影中人物的“弧光”并不体现在其思想成长上,而是体现在其身体机能的恢复上,观众感受到的人物在情感、精神上的成长是有限的,无论是给予其父爱的艾德医生,抑或是和阿丽塔坠入爱河的雨果,都是近乎平面的功能性角色,这些角色的大量剧情被删除,阿丽塔在成长过程中,与世俗环境格格不入的情节也被一笔带过(如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也不知道橙子的味道是酸的等)。电影让观众将注意力集中在阿丽塔越来越强的战斗力上,既保证了武戏在电影中的篇幅,使得观众得以享用视觉盛宴,同时也为续集的拍摄做好了铺垫,让观众期待拥有近乎金刚不坏之身,怀有旷世绝技的阿丽塔如何在登上撒冷后单枪匹马掀起一场大战,让诺瓦坐卧不宁,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而整部电影是超越现实的,要想让观众获取似真非真、新奇的视觉体验,数字技术无疑是保障。电影中从阿丽塔卡通式的面孔,其他人半人半机械的身体,到庞大的废铁城贫民窟街景,人头攒动的机动球赛场,乃至各种打斗场面等,都在技术和电影的联姻中被做得极为真实,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影像与物质现实间的联系已变得非常薄弱……影像已不再保证是一种可见的真实。”各种虚拟的奇观影像刺激着观众的肾上腺素,与消费文化形成了一种共谋,保证着电影的商业价值,而文戏则必须退居次席。
三、后人类主义的闪光
对漫画内容的精简及对各类奇观场面的突出渲染,并不意味着《阿丽塔》对漫画的背弃和内涵上的阙如,电影中的“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身影是值得重视的。后人类主义是后人文主义的衍生物,其滥觞可追溯到19世纪,是对自文艺复兴以来人凭借理性而成为“万物尺度”观念的一种反拨。人们以包括电影创作在内的方式不断质疑着人类中心主义,甚至宣告人类的“死亡”。莫拉维克的“赛博格”预言,更是屡屡成为电影的创意来源,头脑与身体、生与死等二元对立关系被颠覆。不少电影都有着“重塑人类”的理念。早在《阿凡达》(2009)中,卡梅隆就已经进行了后人类主义的思考。电影中的设定是耐人寻味的:一度身手矫健但现在已下肢瘫痪的杰克·萨利取代自己弟弟前往遥远的外星,在将自己的头脑联结上“阿凡达”的控制中枢后,他就拥有了巨大、健全、散发蓝光的身躯。也正是因为“阿凡达”才是杰克的理想自我,他决定放弃原本的残躯彻底融入到“阿凡达”中。电影以此进行了人类否定自我的表达,而潘多拉星球也成为一个后人类主义乌托邦。
在《阿丽塔》中,人物有人身人脑之人,如艾德医生和雨果,有人脑但部分身体是机械构成的人,如艾德的护士助手,而统治整个世界的其实是量子脑模拟器麦基洗德,阿丽塔甚至不是地球人,而是拥有狂战士细胞的火星人。在电影中,传统意义上的“人”并不比其他人更高贵或更强大,如电影新加的人物绮莲博士虽然是人身人脑的人类,但是冷漠自私,选择了撒冷中“非人”的立场,并不可爱;传统的人不具有优越于其他人的地位,更遑论统治万物;不同的人之间也未必不能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拥有强大机甲术的阿丽塔,在被有丧女之痛的艾德医生捡到时,不过仅仅是一个头颅,获得新生的阿丽塔拥有艾德医生重塑的小女孩身躯,被艾德医生视为自己的女儿,又与雨果真诚地相恋,两人和其他人类情侣一样接吻拥抱,雨果面对他人对自己这个“机器人女友”的侮辱性称呼十分愤怒,阿丽塔拥有人的情感能力,能与人进行交流、互动,人们完全应该将阿丽塔视为人,但是阿丽塔又在身体上远远比人类乃至地球上的半机械人更为强大,在诺瓦试图在比赛中安插杀手杀死阿丽塔,阿丽塔得到父亲的警报时,她感到并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因为她对于这些人有着压倒性的优势。阿丽塔没有人的物质实体,却有人的意识,反过来,撒冷人则以“缸中大脑”的方式存在。后人类主义的核心,正是反对盲目地尊崇人类的理性,将人类置于排斥其他物种的中心地位。《阿丽塔》给予了阿丽塔至美至善的定位,模糊了生物有机体与机器人技术之间的界限,促使观众直面自己,思考何为“人”的经典哲学问题。而这样自由而宽广的想象空间,正是非数字媒体时代不能具象化的。
孕育于20世纪90年代,却高度依赖于数字媒体时代的技术才诞生的《阿丽塔》,难免做出了对时代的妥协。漫画原著中的末世颓废、晦暗气质,对人类的反思与对人类未来的迷惘,在电影中都在某种程度上被淡化了。但漫画中的后人类主义思索得到了保留,应该说,《阿丽塔》是呈现数字媒体时代后人类景观的代表之作。